第40章 時光倒流 (1)

冬季攻勢的結果反映了當時正麵戰場的一個真實狀況,即中隊無力作決定性反攻,而日軍因侵占的地方越來越多,可以使用於中國的兵力也已達到極致。

說得更明確一點,就是大家都很難。

繼續賭

根據史學家黃仁宇提供的數據,到1939年,日本直接軍費已達六十四億日元,為開戰之初的兩倍,全國收入的一半以上轉瞬化為烏有。

石原莞爾曾經說過,如果中日爆發全麵戰爭,至少須耗用軍費五十億日元。現在看來,“唯一戰略家”估計得還是太樂觀了,事實是,已經超過六十個億砸下去,卻仍然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到1939年年底,由於國內的軍工生產不敷需要,日本政府甚至把用於學校軍訓的步槍都收集起來運到了前線。

日本在東亞的一家獨大,無疑是對“九國公約”的公然挑戰。英國因歐洲戰場的牽製,在大多數時間內還隻能保持沉默,甚至妥協和退讓,美國則再也按捺不住了。

1939年,美國國務院正式通告日本,廢除了“美日通商條約”。這個條約於1911年簽訂,實際上要1940年1月26日才到期,可是美國人不管這些,直接揮起刀斬了下去。

這一刀可太狠了。要知道,當時美國產品占到了日本總進口物資的四成以上,而且很多大宗戰略物資,像石油鋼鐵之類,都非得從湯姆大叔手裏才能買到。

自此,日本不但要對付中國和蘇聯,開戰名單上又加入了英美,不知不覺間,已經是仇敵滿天下。

細數手上的棋子,日本統帥部才發現自己在中國陷得有多深,如今要想拔出腳來都非易事。

趕快撤掉一些吧。

軍部製訂計劃,預計分兩批撤,第一批是到1939年年底,將關內日軍由八十五萬減至七十萬,第二批是到1940年年底,由七十萬減至四十萬。

第一〇一和第一〇六師團的複員,實際就是首批撤兵計劃的一部分。可是這個計劃遭到了“中國派遣軍”的強烈反對。

如今的“中國派遣軍”可不得了,華北的“華北方麵軍”、華中的“華中派遣軍”、華南的第二十一軍都由其直接指揮,也就是說,隻要是在華日軍都得聽它的。

日本軍部又怎麽樣?同樣得禮敬三分,所以首批撤兵計劃剛開個頭,就執行不下去了。

“中國派遣軍”的司令官是西尾壽造。他的上位,幾乎就是幹得好不如關係好的現實縮影。台兒莊打成那個鳥樣,可隻要有人罩著,人家的仕途在小小彎曲一下之後,照樣可以坐著火箭往上升。

先是被任命為訓練總監,成為日本陸軍三大首腦之一,然後又出任在華陸軍最高指揮機構的一把手,真是想要什麽來什麽。

板垣軍功夠高了吧,也才不過在他手下當一個總參謀長,你還有什麽可解釋的。

凡是庸才大多不允許手下有多高明,西尾也是如此。第十一軍司令官岡村寧次應該說打仗頗有一套,在兵少將寡的情況下猶能維持現狀,特別是躲過了第五、第九兩個戰區發動的冬季攻勢,算是難能可貴,可是這人太有個性,連統帥部的命令有時都敢質疑,於是西尾就選擇了讓岡村走路,後者被委以軍事參議官一職,從此離開了武漢前線。

一切重新開張,西尾打算在任內做出點樣子。為了防止冬季攻勢這樣的大規模攻勢再次出現,他決定趁中隊進入休整的機會,集中兵力打擊第五戰區。

在把軍部的球踢回去後,原擬複員或回國的部隊都留了下來,“中國派遣軍”也就有了大動幹戈的資本。

知道第十一軍兵力不足,別說攻,守都困難,西尾采取了“東兵西調”的辦法,從駐紮江浙滬一帶的第十三軍中抽出七個步兵大隊開赴武漢,歸第十一軍新任司令官園部和一郎中將統一指揮。

園部和一郎與岡村寧次是同學,而且是從陸士一直“同”到陸大的同學,後來岡村到關東軍任師團長,園部也追了過去,同樣是當師團長,現在又來武漢接班——蹭明星的光也不是這麽個蹭法,還搞得形影不離了。

不管別人怎麽想,園部的確有超越前任的勁頭和想法。為了確保此次一擊即中,他以三個師團為基幹主力,再分別配屬十五個步兵大隊,使進攻五戰區的實際兵力一下子超過了四個師團。

即使“東兵西調”之後,第十一軍一共也才七師四旅團,園部這次是真的把最大賭注都押上了。

其實大家都在賭,日本軍部賭“中國事變”能夠最終解決,西尾賭自己開張大吉,園部則賭自己是不是比岡村會來事。

死結

李宗仁和他的將官們又要經受新的考驗了。

早在冬季攻勢時,右翼兵團司令官張自忠曾接受美國記者史沫特萊的采訪。本來大家談得還算順利,可記者忽然問到了一個問題,就是這個問題引起了張自忠巨大的反感。

史沫特萊問:您認為中國有如此多的偽軍首要原因是什麽?

史沫特萊是一個非常有個性的美國記者,但她的話顯然剌傷了采訪對象

其實這個問題並不是專門針對張自忠的,之前也問過川軍首領王纘緒。

為什麽有這麽多偽軍?那位老大給出的答案倒也中規中矩:因為他們不讀書嘛,要是他們多讀儒家經典,就不會去當偽軍了。

史記者不愧是名記者,反應十分快捷:據我所知,有好些偽軍頭目可都是飽讀經書的。

王纘緒無奈地看了看這位刁鑽的記者,隻好作出如下解釋:讀書要認真,你說的偽軍頭目們肯定讀書很膚淺。

史沫特萊了解了一下,川軍首領自己從不讀書,哪怕是“膚淺”地讀。他的指揮所裏連一本書都找不到,更別說儒家經典了。

與王纘緒不一樣,張自忠沒有這麽會吹牛,但他戰績彪炳,而且幾乎就是王纘緒嘴裏所稱道的那種典型——少時讀過儒家經書,從軍後手不釋卷,看的都是各種軍政書籍。

史沫特萊認為張自忠會給他一個認真的答案,卻沒想到對方聽後,臉色驟變,隻用一雙眼睛冷冷地瞪著她:不知道!

無冕皇帝一支筆,誰敢得罪,張自忠的態度使史沫特萊大為光火,事後還氣呼呼地對張自忠的幕僚發脾氣,說她永遠不理解也不會信任像張自忠這樣的人。

其實歸根結底,人還是得厚道。

采訪之前,史沫特萊翻過張自忠的資料,知道對方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卻仍要這樣提問,是不是故意的還真的很難說。

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美國女人不能理解的事還多得很,比如她就不知道,在那一刻,一個人的心已被深深刺傷了。

自從離開華北後,張自忠每戰必竭盡全力,但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是,仗越來越難打,離華北和平津也越來越遠了。

打仗是可以麻痹人的神經的,然而不打仗的時候,一個簡單的關於偽軍的問題,就那麽讓人難以承受。

當年的一雙生死兄弟,一個背叛了另外一個,雖然那一個後來選擇了寬容和原諒,可是隻要不把對方失去的給找回來,你就永遠難以真正得到心安,即使活著也會像塵土一樣毫無價值。

那是心中纏繞很久的一個死結。

我不是偽軍,也不是漢奸,我不是,我會把所有失去的都找回來的!

那個人

宋哲元的境況很不好,早在徐州會戰前就是如此。

在把張自忠迎回軍隊後,這位第一集團軍總司令曾抱定打回華北,重振二十九軍的願望,然而卻發現自己越來越力不從心,再也無法恢複到過去指揮長城抗戰時的神勇了。

更讓他傷心不已的是,已經沒有多少人願意服從他這位昔日抗戰英雄的指揮了,他說要往前衝,大家都一個接一個地往下溜,並不把集團軍總司令當回事。

當時第一集團軍已歸屬第一戰區,戰區司令長官程潛不明白宋哲元的部隊為什麽總是一退再退,屢屢來電相責。

參謀處問宋哲元如何答複,宋哲元也不知道怎麽答,便隨口編了個理由,說前線之所以撤退,不是被動所致,而是主動作為,乃是為了“避免與敵決戰,以免部隊作無謂的犧牲”。

要的就是你上去“決戰”,你還要“避免”,還不肯作“無謂的犧牲”,這個理由自然難以讓人信服,別說程潛,即使參謀處的那些參謀也覺得說不出口,隻好另外編了一些理由搪塞過去。

到了後來,宋哲元幫前線部隊擦屁股已經擦到連他自己都語無倫次的程度了。

在“避免決戰說”之後,他又提出了一個“全軍為上”。

秦德純趕緊提醒他,“全軍為上”語出《孫子兵法》,指的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並不是不戰而退,您把意思給弄錯了。

宋哲元苦笑:那你說,這幫小子一個勁兒撤退,怎麽幫他們圓?

要不弄通俗一點吧,就說是:能戰則戰,不能戰則走。

這又不是在後方打遊擊戰,豈能如此搞法。宋哲元一番瞎折騰,都是為了應付程潛的“檢查”。

其實他每次作戰,都把集團軍總部放在前麵,但就是督促不住各軍,部隊還是爭先恐後地往後退,退來退去,總部位置竟然變成了進攻時的最前麵,撤退時的最後麵!

由於在指揮作戰方麵毫無起色,劉鬱芬、門致中等西北軍元老們都按捺不住,紛紛發電報到前線,希望宋哲元能夠辭職讓賢。

宋哲元這時也感到部隊混亂,光整頓起來就非易事,便把兵權交給馮治安,自己到湖南衡山去養病。

宋哲元周圍原先聚集了好多人,現在一看,老爺子無職無權,便都一哄而散,留下來的,僅秦德純等幾人而已。

在他居於高位之時,背後敢隨意議論他的人很少,然而等到徹底退下來,閑言碎語就越來越多了,有人甚至拿他在五十九軍官兵麵前的講話作為底本,又把華北的那些事翻出來,在背後指指點點。

此時的國內輿論,也一改“七七事變”開始時對二十九軍的讚揚,轉而對宋哲元和二十九軍大加批評。譏諷和痛罵的文章,有的發表在報紙上,這個還好一點,你可以選擇不看,但還有人會直接寫信或者發電報給宋哲元本人。

宋哲元十分傷心和難過,常常借酒澆愁。

他不隻一次地問,華北的事究竟是誰的責任呢,是不是完全要由我們來負這個責任呢?

沒有人能夠回答他。

他又喃喃自語:一個人在台上的時候,誰都來恭維你,可是在你倒黴的時候,就牆倒眾人推,甚至落井下石。

相陪的那幾個人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才好,忽然有人想起一封信,說老爺子既心病難除,不如再把信找出來讓他看看。

宋哲元看完信,果然轉憂為喜,並小心翼翼地把信隨身收藏起來。

那封信是蔣介石寫的,當時華北政委會剛剛成立,蔣介石在信中說,冀察的事可由宋哲元全權處理,而一切由中央負責。

宋哲元找到了文字依據,他認為他從此可以大聲地告訴世人:我宋哲元是愛國的,在華北兩年的所作所為,都是經過中央授權並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