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哪一站 (3)

戰車集團的迂回穿插,成為岡村在南昌戰役中最為得意的手筆。他為此十分興奮,可是隨後撓頭的事情出現了。

由於連續下雨,路上道路十分泥濘,不僅影響前進速度,而且使得坦克發動機受到影響,極大地增加了油耗,結果一半迂回路程還沒走完,一眾坦克就集體鬧起了油荒。

戰車集團隻好臨時決定把所有油料集中起來,供給其中的一個戰車中隊,讓該中隊先出發,其他全部原地待命。

如果不能繼續“喂”油,這些坦克其實也沒什麽“命”好待。就在搓著手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有人忽然想到了空投的辦法,隨即向第十一軍司令部發出緊急救援電報:燃料用完,請趕快空投。

包括岡村在內,司令部的這些人此前沒有一個想到過空投油料的辦法,都是摸著石頭過河,走到哪裏算哪裏。現在有人出了這個高明法子,可是因為沒有準備,油卻又找不到了。

他們花了一整天時間,好不容易收集了一些汽油,連夜用運輸機運去進行空投。

由於油料僧多粥少,實際有超過一半的坦克戰車當天仍無法繼續投入使用。

這個時候,如果羅卓英能及時投入兵力進行攻擊,這些坦克將全部因失去機動能力而成為一隻隻死蟹。可惜岡村的大規模閃電戰術,已經完全打亂了羅卓英的陣腳,同時在缺乏空中偵察手段的情況下,羅卓英也不知道先期到達南昌城外的隻是一部分單獨的坦克部隊,而他完全有可能截斷這支部隊的後路,並將另一部分不能動彈的坦克打成真正的死蟹。

他注意到的隻是第十一軍僅用兩天時間,就連下三城,迂回到了南昌城西麵,從而對南昌形成了半包圍。

3月22日,羅卓英以保存部隊為原則,向薛嶽提出是否可放棄南昌。

薛嶽連夜召集幕僚們進行研究。大多數幕僚都傾向於“守”,認為南昌城前的贛江寬達千米,非修水河可比,而且第十一軍的後方聯絡線拉得過長,一旦附近的其他中隊趕到,可一舉切斷其聯絡線。

薛嶽猶豫了相當長的時間,但他最後還是選擇了“棄”。

平時的書麵命令,大多是薛嶽簡單口述,然後交由幕僚們起草,唯獨這份撤退令,他字斟句酌,親自起草,乃至於電報都發出去了,撤退令還沒寫好。這在薛嶽的軍事生涯中是很少見的。

南昌究竟是棄還是守,其中分量實有千鈞重,選擇起來真是太難了。

首先,他相信羅卓英的話,認為第十一軍確實已逼近南昌。其次,此時守南昌的是歐震第四軍,如果一定要死守南昌的話,第四軍可能會因此全部犧牲掉。

在粵軍之中,以“老鐵軍”第四軍名氣最響,從張發奎到薛嶽,沒有一個不拿它當寶貝和親生兒子看待。別的不說,在萬家嶺戰役中,就是由第四軍率先發現第一〇六師團的穿插動向,並將其誘入包圍圈的。

犧牲第四軍保南昌,南昌還不一定能保得住,卻要把視如性命的“老鐵軍”給送進去,這當然是薛嶽很難接受的。

日本第十一軍侵占南昌

第一〇六和第一〇一師團是五天之後才到達南昌附近的,他們一路上都沒遇到太過激烈的抵抗。3月27日,南昌陷落。

失守南昌,對於薛嶽和羅卓英來說,都是一次重大挫折。薛嶽起初雖未直接指揮南昌會戰,但最後的撤退令是他擬定的,等於南昌城就是從他一手送出的,其心情可想而知。

如同運動員輸了比賽,一些有個性的教練會連記者招待會都拒絕參加。南昌會戰結束後。薛嶽不僅沒有依例召開戰術檢討會,而且人也變得沉默起來,平時更是不肯涉及有關南昌會戰的一個字。

太窩囊了,你們千萬別跟我聊這個。

到站了

可是事情到了這一步,就算你想把腦袋藏被窩裏也不可能了。丟失南昌,不光是失去了一個省會,也不光是失去了一個空軍基地,它還導致了原本連成一線的第九和第三戰區被分割開來,消息一經公布,便引得輿論大嘩。蔣介石大為光火,除將羅卓英予以撤職外,還責令薛嶽組織第九戰區進行反攻,務期收複南昌。

棄城容易,要想再奪回來可就比登天還難了。自“七七事變”以來,還從來沒有哪一座被日軍占領的城市是可以靠真刀真槍再奪回來的,無論大小。盡管較之中日開戰前,日軍的戰鬥力和作戰意誌已降低不少,盡管第十一軍負責防守南昌的,依舊隻是第一〇一和第一〇六師團這兩個“弱弱師團”,可是中隊實際仍無足夠能力進行反攻,尤其是攻堅。

要知道,南昌並不是萬家嶺,這裏不會給你提供秋風掃落葉的機會和環境。

薛嶽當然也不是不清楚,但他這一回已經不敢再跟蔣介石對著幹了,說到底,能夠把腰挺起來,那都得有資本,如今仗打成這個熊樣,沒連帶處分你已經夠給麵子了,還敢再強嘴?

攻打南昌這樣的大城市,必須有特種部隊的支持,否則人再多也沒用,這是再淺顯不過的道理。

薛嶽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將第一、第九兩大戰區的所有炮兵部隊都集中起來,像岡村做過的那樣,對日軍的南昌防線進行摧毀式打擊。

可是他麵臨著岡村不可能碰到的難題,那就是自武漢、南昌相繼失守後,長江以南幾乎成了日本航空隊的天下,這意味著中國炮兵部隊就算能組織成一個集團,也得不到空軍的保護,反而正好給日軍轟炸機提供一網打盡的機會。

就那麽一點炮兵,假如就此被消滅,以後兩個戰區就都不要混了,所以這個方案是行不通的。

這時有幕僚出了個主意,說不妨派人滲入日軍在南昌的“維持會”,找機會先一步進入南昌據點作為內應,之後裏應外合,用奇襲甚至強襲的方式奪取。

當然是個類似於“平原遊擊隊”那樣的好主意,很節省工本,也非常智慧,可是你得想想,南昌裏外有大大小小很多據點,你都能進得去?

況且這也是一個需要很長時間準備的事,起碼先得取得據點日軍的信任吧,那豈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到時沒準連黃花菜都涼了。

對於薛嶽來說,他還有一個最大的顧慮:萬一奪南昌不成,日軍正好攻過來,反而把原陣地都給丟了,那就真是得不到利還要虧老本了。

因此在否定前兩個方案後,他擬訂了第三個方案。

這個方案叫做保平爭勝,即不把第九戰區的所有兵力都用於反攻南昌,而是一拆兩半,一半用來守住原陣地,另一半用於反攻南昌,通俗點來說,就是雞蛋放兩個筐,即使其中一個筐砸了,晚上還有炒雞蛋可吃。

南昌失守,薛嶽是吃了岡村機械化閃擊的虧,這次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對岡村來了個閃擊,當然隻能是純步兵的閃擊。

4月22日,第九戰區率先對南昌發起反攻。

日軍在第一線的據點有大有小。薛嶽對大據點圍而不攻,隻留下小部隊用於監視,大部隊則從縫隙中鑽過去,專拔小據點。

由於薛嶽采用了閃擊和乘隙而入的戰術,所以很快就擊破了第一〇六師團組織的第一防禦線,順利進入南昌外圍。

與薛嶽相比,他的同學上官雲相卻一上來就遇到了困境。

上官雲相,山東商河縣人,畢業於保定軍校第六期,時任第三戰區前敵總指揮。

薛嶽、葉挺、上官雲相,再加上粵軍戰將吳奇偉、李漢魂、鄧龍光、葉肇,甚至於郝夢齡、顧祝同,這些人全都是保定第六期的學生。一期能出這麽多人才,絕對是大豐收了,也可以稱之為“榮耀的第六期”。

打了一輩子仗,上官雲相能夠讓人記住的,卻是皖南事變。當時他的圍攻兵力雖多出老同學葉挺好幾倍,但並不是其基本部隊,皆為臨時統屬,用他的話來說,是“七拚八湊”而成,在這種情況下,猶能夠打敗新四軍主力,若僅就軍事而論,還是不賴的。

如果用一個字來評價薛、葉、上官作戰的特點,薛嶽是“智”,葉挺是“勇”,上官則是“狠”,戰場之上絕無菩薩心腸。

可是人光狠沒有用,很多時候還要靠天時地利人和,說得更直接一點,就是得有運氣。比如在皖南事變中,一連下了好幾場雨,給葉挺突圍造成了很大困難,相反當然是幫了進攻者大忙。

在南昌反攻戰中,上官雲相的運氣卻比他的另一個同學薛嶽要差得多。

薛嶽閃擊,打了對手一個冷不防,他則因三戰區進攻計劃本身靠後,乃至於發起反攻時日軍已作好了準備。

薛嶽那邊可以穿隙而過,他這邊卻不行,前麵全是密集而堅固的據點,根本無隙可插。

薛嶽可以先攻第一線防禦,他卻必須直撲南昌,也就是說一開頭碰上的就是硬釘子。

由於第九戰區的規模大,所以即使薛嶽隻投入一半的人馬來攻南昌,他的兵力還是比上官要多得多。雙方唯一的相同點,就是都缺乏火炮支援,隻能拚人。

所有這些東西,可以說沒有一個是作為指揮官的上官雲相能夠自由選擇的,除了運氣,對此還能有什麽更好的解釋?

第三戰區因此打得十分艱苦。在第九戰區擊破日軍第一防禦線的時候,他們尚被第一〇一師團阻在蓮塘,而且看樣子,連蓮塘都難以攻克。

負責擔任主攻的第七十九師師長情急之下,竟然玩起花招,準備用假電報的方式向上級“報捷”,結果西洋鏡被拆穿,隨即遭到逮捕。

第九戰區打得順利,第三戰區卻遲遲沒有動靜,上官雲相為此十分著急,他隻能繼續“狠”下去。

陳安寶與郝夢齡是性格相投的好朋友

時任第二十九軍軍長的陳安寶奉命親臨前線。

陳安寶,浙江黃岩縣人,畢業於保定軍校第三期。

陳安寶有較長的從軍經曆,他和郝夢齡雖然不是一屆同學,卻是一對相交已久的好朋友。兩人性格上也差不多,都老實憨厚,從不會耍滑頭玩花樣。

郝夢齡比陳安寶小七歲,可早在太原會戰時就犧牲在了第一線,當時陳安寶扶柩痛哭,十分傷心,曾誓言:為抗日而死,死亦為鬼雄,有朝一日,也要像好友那樣選擇慷慨赴死。

人生就像坐在火車上,每個人都有到站的那一天。

第七十九師是陳安寶一手調教出來的主力部隊,師長也是他看著提拔上來的,現在表現成這樣,他也是既失望又生氣,但陳安寶又和郝夢齡一樣待人寬厚,他起初隻是打算對被捕的那位師長予以撤職處分就算了。可是上官雲相不幹:這種時候還敢欺騙上級,這樣的人都不殺,我上官就不抗日了!

命令下來,軍前正法。

陳安寶聞訊,難過得好幾天都茶飯不思,然而在上官雲相要他接下軍令狀,靠前指揮時,他仍毫不猶豫,簡單吃了點東西就去了前線。

對下級仁慈,對上級服從,所有這些都沒有任何矯情或做作,隻是出於一顆善良的本心。

5月5日,陳安寶到達蓮塘前線,可是還沒等他發起進攻,戰場形勢就已經發生了急劇變化。

正如薛嶽曾經預料的那樣,在你疲軟的時候,人家也會對你發起進攻,第三戰區久攻而不能克,早就進入了人困馬乏的境地,趁此機會,第一〇一師團反而借助炮火掩護,向中隊衝殺過來。

蓮塘的第一〇一師團此時已增加到了四個聯隊,而陳安寶由於時間緊迫,並沒有能夠把後援部隊全部帶上來,很快他連預備隊都打光了。

見此情景,衛士感到不妙,勸他從壕溝中先行轉移,但陳安寶十分沉著,仍堅持在前線進行指揮。

5月6日下午,防線被第一〇一師團完全擊破。

撤退中,陳安寶負了重傷,他的塊頭又大,所以根本跑不出去,最後戰死沙場。

終於“到站”了。

在抗戰中,有三位中將以上的高級將領都犧牲在第一線,依次是:郝夢齡、陳安寶、張自忠,但郝夢齡和張自忠都是國葬,唯陳安寶沒能享此待遇,據說與他倒在潰敗路上有關。

陳安寶其實是有機會脫險的,而且無論情況如何險惡,這個前線最高指揮官始終都未離開過自己的官兵。

可是他也許不會計較。

因為沒有誰能夠事先預知自己會從哪一站下車,隻是盡我本分就好,陳安寶正是這樣的人。

就在第三戰區全線潰敗的時候,第九戰區也遇到了瓶頸,南昌外圍猶如蓮塘,據點既密集又堅固,想像突破第一線防禦時那樣穿隙而過根本就不可能,而在沒有火炮配合的情況下,硬攻據點隻能徒增傷亡——僅僅一個小據點,第九戰區傷亡數百人都攻不下來。

5月9日,中國統帥部電令第三、第九戰區,結束對南昌的反攻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