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理想與現實 (5)

豈獨汪氏,前方戰事的不斷失利,讓相當多的國人都陷入了失望和迷茫之中。

在早已成為淪陷區的天津,北洋老人曹錕曾通過其家人鄭重聲明:我就是每天喝粥,也絕不會為日本人做事!

當台兒莊大捷的消息傳來,曹老樂得跟小孩子一般,連連對別人說,我就說嘛,我們怎麽可能打不過那小日本呢。

可是也就高興了幾天,再看報紙,就翻不到什麽好消息了,這讓他頓時無語,加上這時家裏又出了一些煩心事,正所謂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傷心,曹錕的心情因此變得十分抑鬱悲傷。

當年的民國總統終於躺在病床上一命歸西,兩天之後,徐州失陷。

蔣介石對身邊這些人的想法並不是不清楚,他也曾多次將汪精衛、孔祥熙等人召集到住所談話。

孔祥熙一直嘮嘮叨叨,說國際形勢不知道怎樣了,美英法到底會不會幫我們啊。

蔣介石立刻打斷他:你別問國際形勢如何,我已決定了,我們要獨自扛到底。

汪精衛見到這種情形,趕緊把話從喉嚨口又咽了下去。

陶德曼第二次調停失敗後,汪精衛曾責備孔祥熙,說你是行政院院長,可以在“和談條件”上自主簽字的,假如我是你,我一定簽字,反正開最高國防會議,大部分人都同意了。可你一定要得到“蔣先生”的允許,他是軍事首腦,責任所係,自然不好表態,等你簽了字,他不還是得承認嗎?

對此,孔祥熙的答複是:我沒有你的膽子,我背部受不起兩顆子彈(指汪氏被刺案)。

其實當真麵對蔣介石時,汪精衛的膽子也大不起來。

回去之後,他翻來覆去,想想還是不甘心,決定再見一次蔣介石,把沒說出來的話痛痛快快說清楚。

不巧,蔣介石得了重感冒,正在發高燒,不過聽到汪精衛求見,仍躺在床上接待了對方。

問了問蔣介石的身體狀況,汪精衛突然沉默起來,房間裏出現了一段時間的冷場。

蔣介石馬上領悟過來,一個平時那麽能言善辯的人主動做了悶葫蘆,肯定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嘴裏含著非常想說但一時又無法說出口的話。

這句話是什麽,雙方都心知肚明。

蔣介石從床邊端起一杯白開水,喝了一口,然後對汪精衛說:如果我們接受了日本的“和談條件”,將來連喝口水都不會這麽自由。

汪精衛旋即明白,蔣介石的抗戰決心堅如鐵石,你再怎麽口若懸河,都不可能動搖他的意誌。

原先汪精衛是希望讓蔣介石來主持“和談”的,但通過這番試探,他已明白,至少在國民黨內,這麽做是不可能的。

接著他又發現,在政府內部,自己的做法同樣行不通。

廣州失守,令汪精衛震驚不已,他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就公開表示,可以有條件接受日方的“議和條件”。

那時即使蕭振瀛與和知的香港談判,也都隻能暗中進行,因此這樣的論調立刻受到了朝野上下的強烈抨擊。新加坡華僑領袖陳嘉庚更是以一份隻有十一個字的電報直接下了評判:官吏談和平者以漢奸論罪。

汪精衛臉色蒼白,受到了極大刺激。

同一個你

廣州陷落後,武漢也很快就沒有了,隻有重慶。

在這個季節,山城尚為美麗秋色所映,可是這個人卻無心賞看窗外的風景。

“大武漢”的航海時代漸行漸遠,這裏將提前迎來一個從未經曆過的冬天以及從未經曆過的寒冷。

山城顛簸,即使蜷縮在車裏也是搖搖晃晃。他不知道,這種搖搖晃晃的日子何時才能結束,前方等待著的,又會是怎樣一種命運和結果。

在不斷的搖晃之中,國民黨副總裁魂不守舍,精神恍惚。

據說在北伐時期,當汪精衛在廣州街頭演講時,那些女學生聽到激動處,都要向美男撒花,報端謂之“天女散花”。除此之外,在詩詞歌賦方麵,汪精衛也堪稱名家,隻是自武漢失守後,這位名家無論是演講的內容,還是寫出的句子,已全是“惆悵濤聲枕畔聞”之類的悲調。

丟城失地該怎麽辦,汪精衛說,以前的古人們都是要跳井上吊以殉的,現在誰都做不到這一點,那就得想點別的法子。

這個所謂的法子,就是“淒然不作零丁歎,檢點生平未盡心”,大家都不要去學文天祥唱《正氣歌》《過零丁洋》了,還是現實一點吧。

在“渡邊工作”中,汪精衛通過“低調俱樂部”的骨幹梅思平與近衛的私人代表進行了五輪密談,最終確定日方以“不要領土,不要賠款,兩年內撤軍”為優惠條件,支持汪精衛出馬主持“和平運動”。

一切準備就緒後,近衛內閣於11月3日發表了自“七七事變”以來的第二次對華聲明。與上一份聲明關上大門不同,這次近衛要開門談判了,不過他要求重慶政府必須“更變人事組織”,也就是讓蔣介石下野,然後才有得談。

這是一個信號。蔣介石或許不明白其中玄妙,所以無動於衷,汪精衛卻是懂的。

一周之後發生的一件事,猶如火上澆油,令汪精衛一下子跳了起來:“焦土抗戰”搞走了火,竟然把長沙給燒了!

悲哀之處在於,花園口決堤總算擋住了日軍,長沙這把火卻連鬼子的一根毛也沒燒著,倒黴的全是老百姓。

長沙大火讓汪精衛找到了另一個抗戰打不下去的依據。

你們開口閉口“焦土抗戰”,怎麽樣,像長沙那樣化為焦土,則萬事休矣!

在和蔣介石一起吃飯時,他便主動找機會聊起話題,說抗戰打到這個樣子,國家民族已瀕於滅亡,這是國民黨的責任,不如我們兩人都迅速聯袂辭職,以謝天下。

蔣介石越聽越不是滋味,這不是在“逼宮”嗎?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那你說,如果我們都辭職了,誰來負起政治責任?

飯也不用吃了,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便爭吵起來。

蔣介石在口舌之辯方麵並非能手,而且也沒什麽耐心,吵了一會兒把胃口都給吵壞了。

好了好了,說什麽都是一樣,我決心已定,不必再爭論。

說完,蔣介石扔下汪精衛,自顧自地回房睡覺去了。

這是兩人之間為數極少的當麵爭吵,卻也是最後一次爭吵,之後他們便選擇了分道揚鑣。

汪精衛意識到,他如果繼續待在重慶,是沒有辦法進行“和平運動”的,但離開不能隨便這麽一說,必須有內外雙重保證。

他首先讓自己的老婆陳璧君去找了龍雲,在他看來,那是一個抓槍杆的地頭蛇,如能將其招至麾下,手上就有說話的實力了。

作為“雲南王”,龍雲這時也在犯跟劉湘一樣的毛病。

眼看著派出去的滇軍越打越少,中央政府卻一退再退,武漢立不住腳,就去了重慶,重慶要是再頂不住,那不還要來昆明嗎?

當聽陳璧君邀其“起事”時,他立即滿口答應。

“汪先生”是“黨國元老”,隻要登高一呼,誰不會擁護。

言下之意,他龍雲肯定會站過來。

找到內部支持,汪精衛再派梅思平、高宗武去和日本人談條件。

雙方在上海虹口公園附近的“重光堂”進行討價還價,八天之後,才達成了“重光堂密約”,實際就把“不要領土,不要賠款,兩年內撤軍”的“兩不一撤”定了下來。

當梅思平把“重光堂密約”帶回重慶時,汪精衛深知幹係重大,也曾左右搖擺,猶豫不決。

可是他老婆的興趣很大,一力慫恿,天天枕邊風勁吹,最後就把自己老公吹上了不歸路——妻管嚴曆來有好有壞,就看往哪個方向吹了。

12月18日,趁著蔣介石到西安主持召開軍事會議的機會,汪精衛以出外演講為名,偷偷飛往昆明。

結果一下飛機心就一涼,龍雲托病壓根就沒來接機。

汪精衛久經宦場,當然猜得到這是怎麽一回事。病者,不是身體有病,而是心裏有病。

果然,代替前來的盧漢轉達了龍雲的意思,把汪精衛一行人氣得夠嗆:您哪兒來的最好還回哪兒去!

龍雲臨時膽怯,不敢跟著“起事”了,汪精衛隻得轉去越南河內。

汪氏出走河內是一個大事件,整個重慶都被震動了。蔣介石獲悉後十分吃驚,但家醜不可外揚,於是趕緊發布消息,稱汪精衛是去河內治病的,不久就會回來。

汪精衛最大的危險,不僅因為他是副總裁,知道很多重大的軍政機密,更因為怕他四處宣揚“這仗如何能打下去”,一經傳播,可能人心崩潰。

蔣介石還擔心,龍雲和粵籍將領會不會受其拉攏。為鞏固內部,他精心準備了一次演講,給大家講了一通曆史——

民國以前,若論軍事經濟實力,宋、明兩朝都不賴,足以抵抗外患而有餘,可它們還是被元、清給滅了,原因在哪裏?

蔣介石說,就在少數當國者精神委靡,有兵而不能用,用力而不能抗,假如當時給力一點,又何至於此。

“少數當國者”當然不是指的他本人,含沙射影,說的就是汪精衛。

蔣介石還說,宋、明亡歸亡,但亡的是朝代,並非民族。元、清非我族類,然而入主中原後皆被漢族同化,這些都應當歸功於源遠流長的傳統文化。

現在的抗戰是全民族抗戰,皇帝也沒有了,已無朝代可亡。一旦亡於日本,你別指望日本會漢化,那整個漢民族就真的到了萬劫不複的地步。

西南將領一般來說,在曆史上都有過親汪的經曆,但這一槌子下去,許多人都被敲醒了。

蔣介石“治病”一說,給汪精衛預留了後路,重慶方麵派往河內的說客也絡繹不絕,開出的條件十分優厚——即使汪精衛本人不願回轉重慶,亦可同過往一樣,去歐洲療養。

就在此時,近衛發表了第三次對華聲明,這對汪氏來說,不啻當頭一擊。

在這份聲明中,近衛竟然把“重光堂密約”中最為重要的撤兵條款賴得一幹二淨,連參與密約談判的日方代表都認為不可思議,感歎“日本把汪精衛欺騙了”。

既然對方賴賬,你也能毀約。可是汪精衛走到這一步早已是進退維穀,身不由己,以至於完全不知道何時該前進,何時該後退,何時又該放棄了。

他隻能選擇發表“豔電”,以響應近衛的聲明。

很顯然,缺少了撤兵一項,這份“豔電”已經相當不值錢了,與投降做漢奸無異。國內頓時響起一片譴責之聲,龍雲等見勢不好,趕緊與其劃清界限,再不敢與汪精衛有任何瓜葛。

蔣介石怒不可遏,老賬新賬一起算。他認為自己一直讓著汪精衛,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好報。

蔣介石和汪精衛徹底分道揚鑣

一開始,你賣老資格,看不起我,排擠我,我沒過多報複你,而是問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夠好,究竟是對你不仁了,還是待你無禮了。然後,你老兄內囊出來了,不但沒什麽本事,還無膽氣,一出紕漏就跑就溜,把難題都留給我。怎麽樣,我也包容了,黨內除了我,就是你。可這樣還不行。

現在,你不僅跑到越南,還公開跟我叫板,叫人看我笑話,看看你那不忠不義的樣子,跟禽獸又有何區分。

按照汪精衛的看法,以他那樣的資曆和水平,能低下身子來服侍蔣介石,已經夠委屈自己了。可是他沒想到的是,蔣介石覺得能容下對方,才是世間罕有的寬宏大量之舉哩——你“無道”,我不但沒讓你滾蛋,還“寬柔以教”,這簡直是古代聖哲才能做得到的。

蔣介石與聖哲們唯一不同的是,聖哲們想,你既然跟禽獸沒區別,我怎麽能和“非人類”計較呢(“於禽獸又何難焉”)?所以理他作甚。作為國民黨領袖和實際元首的蔣介石可不會不計較,也不能不計較。

1939年1月1日,國民黨中常委召開臨時會議,通過決議,永遠開除汪精衛黨籍,撤銷其一切職務。

汪精衛並無實際的政權,更無軍權,依賴的不過是國民黨元老的身份和“黨內聖人”的名聲,隨著這兩塊牌坊的完全倒掉,其在國民黨和政府內部已鮮有支持者。

汪精衛打破頭都想不到,就在他遭遇人生最沉重打擊之時,日本人還會繼續落井下石。

1月3日,近衛內閣宣布總辭職,由平沼騏一郎組建新的內閣。

日本人的做法是,換一屆內閣就換一套政策。“重光堂密約”和近衛聲明都出自近衛內閣,他這麽一隱身,汪精衛就真的成了裏外不是人。

近衛內閣的辭職,除了其內部矛盾外,很大一部分原因,無非是因為汪精衛沒有起到分化中國內部的作用,想甩掉他了。

這一齷齪舉動,連負責“渡邊工作”的影佐幀昭都在背後罵了起來:近衛竟奇怪地幹出這種事,他把“汪先生”這樣的中國元老拉到河內,自己卻立即辭職,簡直沒有一點國際信義。

直到這個時候,蔣介石仍然想放汪精衛一馬,讓人帶著護照和旅費去河內見汪,再次勸其到歐洲“散散心”。

有用嗎?沒用!

猶如殺了人,見了血,遞了投名狀,任你再怎麽苦口婆心,軟硬兼施,一腳踏出去的汪精衛都回轉不來了。

他不斷催促影佐去東京幫他聯絡,而平沼內閣在對汪精衛進行短暫“冷卻”之後,忽然意識到這個人還有利用價值,如果把他放到南京組織傀儡政府,在影響力上肯定超過其他“非一流”的大漢奸。

基於這一考慮,日本內閣和軍部逐步將“渡邊工作”延伸為“梅工作”(以梅機關命名),汪精衛也終於被一步步牽引,親手毀掉了自己的一世名節。

很多年以前,有一個哼唱著“引刀成一快”的少年勇士,很多年以後,這個人還在,卻已經麵目全非。

眼前的人,是不是同一個真實的你?

人生,總是那麽莫測難懂,我們的靈魂時時會失落,我們的內心經常被蠱惑。看著眼前一個又一個被黑夜吞沒的輪廓,想想他們也曾高大,也曾無畏,也曾美麗,真有千般滋味在心頭。

當曆史的一頁已經翻過,留給後人更多的卻是傷感: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政壇之外的汪精衛絕對具有一個優秀詩人才有的情感和靈性,在他日暮途窮之時,仍然能隨口吟出“為問青山綠水,能禁幾度興亡”這樣的句子。倘不從政做官,或抗戰前即已故去,其人其作留在史冊上的就會是完全不同於現在的形象。

是耶!非耶?

縱有先輩嚐炎涼,諒無後人續春秋。

——汪精衛《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