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滄海一聲笑 (2)

昔日項羽兵敗垓下,猶至死不願渡過烏江,張某何人哉,敢因區區一傷而渡江乎?

我說過,時時可死,才能步步求生,今當率諸君與倭夷決一生死!

張靈甫把傷口一紮,裹傷再戰,在他的帶頭力拚下,新兵團終將日軍堵在東南方向,並在完成阻擊任務後才退入城內。

當軍長俞濟時在南京城裏見到張靈甫時,後者已經臉色蒼白,全身綿軟無力。俞濟時立即卸了他的團長職務,強令其隨輪船過江,才救下張靈甫一條性命。

坐在滿載傷員的江輪之上,當眼看著古城漸行漸遠時,這位職業軍人心裏的悲淒可想而知。打了那麽多年仗,南京究竟能不能守住,他豈能心中無數。

那麽多朝夕相處的兄弟,從此再也看不到了。複仇,是張靈甫即使躺在醫院病床上也一直念叨著的兩個字,臂傷還未痊愈,他便提前趕回部隊。

張古山之役,成了複仇之旅的重要一站。

什麽叫驚悚

在第七十四軍,王耀武第五十一師是絕對主力,奪取張古山自非其莫屬,可是即便勇如王耀武,對此戰也頗費躊躇。

張古山這樣的地勢,必須仰攻才行。但如果沒有足夠的重炮配合,僅靠輕武器攻堅,則傷亡一定小不了,有可能參與進攻的部隊還會大半報銷。這份苦差事,究竟派給誰好?

張靈甫立即從一眾旅團長中站了起來:我去!

對張靈甫的主動請纓,王耀武並不意外,假如這個時候他不站出來,倒是個意外。

這時的張帥哥已升為旅長。在黃埔生雲集的七十四軍,這種晉升速度算是相當之快,甚至有些超常了。有的人是黃埔三期的,跟王耀武都是同學,但也隻能在張靈甫手下當團長。

不過你們誰也不要嫉妒,王耀武手下戰將素以悍勇著稱,可是誰悍也悍不過張靈甫。一到戰場之上,這人簡直就如同拚命三郎下凡,而且越苦越難打的仗,他反而表現得越興奮。他的軍功和官銜,真是用身上的累累槍傷堆積起來的。

接下來張旅長的話,卻讓王耀武深感意外。

去歸去,可我不想仰著臉挨子彈,那等於送死。

王耀武有些摸不著頭腦了,照你這麽說,張古山該如何打法呢?總不能因為你帥,鬆浦就拱手相讓吧。

張靈甫沒跟他說打法,他說的是三國。

三國末期,蜀將薑維據守劍閣,十萬魏兵被其阻於險關之外,無可奈何。然而魏將鄧艾卻偷越陰平險道,翻越摩天嶺,下江油直取成都,從而一舉滅蜀。

想想看,當鄧艾冷不丁出現在蜀國君臣麵前的時候,那感覺是不是特別驚悚?這就叫出敵之不意。

王耀武有些聽明白了,你是不是準備扮一下現代版鄧艾?

張靈甫一笑,然也。

我已經到張古山附近觀察過多次,正麵警備森嚴,攻擊的確比較費勁,不過我已經發現了那條“陰平險道”。

這條道就在張古山的後山絕壁,此為日軍不備之處。

王耀武越聽越有興趣,說說看,具體怎麽打。

張靈甫早已胸有成竹,遂從容不迫,娓娓道來。

正麵,我不會“仰攻”,而要“佯攻”,借日軍被火力吸引的機會,組織突擊隊繞道後山,摸到山頂,從背後襲擊它。等突擊隊得手,正麵再從“佯攻”轉入“真攻”,如此,必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好小子,瞧這機靈勁兒。王耀武大為稱讚,並當場另撥一團,以助張靈甫馬到功成。第七十四軍為一旅兩團製,也就是說王耀武已把他大半個師都交到了自己部下手裏。

按照薛嶽的總攻令,是預定10月7日下午4點開始總攻,但張靈甫並沒有如期行動。

這是一次大規模的攻擊行動,日軍有海陸航空隊的飛機助陣,中隊又缺乏防空設備,白天衝殺,一定會帶來許多不必要的傷亡。同時你還得顧及繞到後山的突擊隊,一旦被山上日軍發覺,則前功盡棄。

不能白天,得在晚上。

張靈甫的第一個目標,不是張古山。

撐杆選手無論多麽優秀,他都必須為自己的杆子找到一個合適的支撐點,隻有借助這個支撐點,方能一躍而過。

張靈甫也要選一個支撐點,這個點就是張古山側旁的長嶺。

這裏據有六百多日軍,但他們當時並沒有想到對手會發動突然夜襲,勞神了一天,吃過晚飯之後,便進入宿營地睡覺,外麵隻留了少數警衛。

長嶺不高,所以不需要玩繞攻這些花活,從正麵完成致命一擊即可。

當日軍清醒過來時,長嶺之上已布滿中隊。

按照岡村的戰力比較法則,日軍一個聯隊可敵中央軍嫡係一個師,往下推,則一個大隊能頂一個旅。

可岡村說的那個聯隊,其實指的是熊本師團、金澤師團等像樣一些的,並不包括第一〇六師團這樣的“弱兵師團”。張靈甫以最強對最弱,又是在對方無特種部隊和日機助力的情況下發起突襲,結果可想而知。

六百名日軍給滅個精光,張靈甫在前半夜就順利拿下長嶺。

後半夜,就得專心對付張古山了。

長嶺激烈的槍聲,早就把張古山的日軍給弄得心驚膽戰。繼占領長嶺後,張靈甫最得意的主力團殺到山下,做強勢登山狀,更把山上的注意力全部吸引過來。

張古山的日軍多過長嶺,計有八百多人,但是他們無論如何不會料到,此時會有一支由精兵組成的突擊隊攀岩附葛,從後山爬上來。

突然覺得胸口一涼,怎麽回事呢?低頭一看,一把鋒利的刺刀已經從後背透過前胸。

日軍頓時亂成一團,不得不回過頭來與之對拚。就在這一扭頭的工夫,正麵部隊也趁勢掩殺上來。兩麵夾攻之下,八百名日軍很快就垮掉了。

此後,張靈甫牢牢控製了這座著名的山頭,就像蒙古人組織的大圍獵那樣,第一〇六師團沒有一兵一卒能從這裏漏出,即使你想要趁月夜脫逃,也不過是枉費心機。

張古山區區不毛之地,戰後卻布滿了日軍遺留的彈藥箱、刺刀、皮帶等物品,甚至還有防毒麵具及毒氣彈,至於未能收斂的雙方骨骸,更是俯拾皆是,由此可見當時攻擊的突然性及肉搏廝殺的慘烈之狀。

中隊牢牢控製了張古山

經過萬家嶺一役,人送張靈甫外號:猛張飛。後來田漢到前線兩次采訪張靈甫,並以張古山之戰為藍本,寫出了話劇《德安大捷》。在這部話劇中,張靈甫為實名實姓,公演之後,名揚天下。

張靈甫隻是第七十四軍的一麵旗幟。事實上,這個軍之所以特別能打,一個重要原因是軍官人人都能舍生忘死,帶頭衝殺。僅王耀武第五十一師中,四個團共傷亡五名團長(包括代團長)和七名營長,而且大多受的是重傷。

戰況進行到最激烈時,俞濟時把軍部警衛營都派到前線,而成了光杆軍長的他也親自到前線壓陣,這才把第七十四軍把守的南防線打造成了一道鐵閘。

地獄之穀

總攻發起之後,包圍圈越縮越小。

萬家嶺地方不是太大,整個戰場區域不超過十平方公裏。盡管每一天的進展都慢如蠶吃桑葉,但在這種流彈都能傷著人的區域,對第一〇六師團實力的損耗和士氣的打擊不言而喻。

10月8日,總攻發起的第二天。第一〇六師團給第十一軍司令部發去了一份緊急電報。

電報不是以鬆浦師團長名義發的,發報的人是情報參謀櫻井。畢竟這不是告捷的電報,還是由第十一軍總部派來的人代勞為好。

這份電報其實就是一份求援電。可是都到這般境地了,櫻井仍不肯照實說,在電報裏吞吞吐吐,支支吾吾,讓人乍一看去,仿佛第一〇六師團還很強大很安全似的。

到電報的末尾,遮不過去了,才來了一句“請求給師團以戰鬥指導”。

電報不啻給岡村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在此之前,他一直未伸援手,就是還對第一〇六師團獨立突圍抱有一絲幻想,看過電報之後,才知道情況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嚴重得多。再不給予“指導”,整個師團都可能要完蛋了。

急忙查詢地圖,離萬家嶺戰場最近的是第二十七師團,趕快讓它去,幫助被圍孤軍打開一條求生通道要緊。

第二十七師團正急於西進立功,同時又被黃維第十八軍纏住,主力一時抽不出來,派出的隻能是從第一〇一師團借調過來的“弱兵”,而且很快就被薛嶽的西路部隊給打了回去。

岡村的第一次出手救援雖然胎死腹中,但仍給薛嶽提了個醒:這支援兵是弱旅,不能代表後麵全是弱的,所以下手得快。

10月9日,總攻發起的第三天。這一天,戲碼陡然加重。

薛嶽襲擊了第一〇六師團的山炮兵聯隊,破壞了山炮。這些山炮稱得上是第一〇六師團賴以衝破包圍圈的最後一個心理依靠,師團長鬆浦得報後恍如跌入冰窖中。

之後,薛嶽開始集中使用他在廬山上屢試不爽的特種武器:迫擊炮。

迫擊炮是山地戰之寶

在平原或遠戰中,迫擊炮或許不如其他火炮,在山地戰中卻能稱雄,一方麵是因其便於攜帶,機動性強,另一方麵則是正好對了胃口——迫擊炮的長處和短處都在於它適合近戰,而且這種炮還特喜歡“翻牆”,即使你躲在叢林或岩石背後,一連串迫擊炮彈甩過去,也照樣能要了你的命。

迫擊炮彈帶著嘯聲不斷向日軍陣地飛去,在萬家嶺到處都能聽到令人發怵的爆炸聲。經過輪番轟擊,第一〇六師團的防守體係變得七零八落。匆匆建立起來的工事,不是塌陷就是全毀,漫山遍野,到處是日軍的屍體和呻吟著的傷兵。

他們甚至已完全顧不上掩埋屍體。死在溝渠裏的日本兵,時間一長,皮膚便呈現出褐色,身體更被浸泡到腫脹起來,嘴巴鼻子裏掉出來的,竟然全是白米一樣的蛆蟲!

從馬回嶺出發時,第一〇六師團專門配備了一千多匹戰馬,用於運載山炮和輜重,但在進入萬家嶺後,饑餓加上中彈傷亡,早已所剩無幾。就這樣,中隊的迫擊炮也沒放過這些助紂為虐的畜生,拴係馬匹的地方接連落下炮彈,馬匹受驚的姿態在硝煙中看得一清二楚。

想起一年前“七七事變”的南苑血戰,日機對二十九軍騎兵師狂轟濫炸,南苑營房一千多匹乘馬大半倒斃,騎兵師師長鄭大章當場被嚇得打馬就逃。

現在不過是時候已到,一報還一報。

鬆浦認為自己夠慘了,可是他還不知道,這僅僅是前奏曲,大的樂章尚未到來。

當天晚上,也就是10月9日夜,薛嶽端上來一桌大餐,這算是整個萬家嶺戰役中最豐盛的了,可稱終極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