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43)
她在鴨川的流水邊唱一支琴歌: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江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她學琴的時候就給他唱過這支曲子。
又唱《子夜秋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到“總是玉關情”一句,她果真又自動降了一調。這麽多年,她唱到這句還是要自動降調。他莞爾,她低眉。他們都需要這些記憶,藉此取暖,衝淡其間漫長的疏離與分別。
她有淺淺的喜悅。
漫行途中路過一處神社。京都幾步一處神社,神木上結著紙簽,簷下掛著還願的白色紙燈。
有新人在舉行結婚儀式,神道兩邊的石燈均已點亮,白襦紅袴的巫女執炬引道,白無垢的新娘懷袖斂容,一把龐然的紅色紙傘,撐出她頭上的一片天空。
又有長者手持漆盤,將一對精巧的木製漆雁贈予新人。新郎將木雁捧到新娘跟前。新娘垂目含笑,雙手接過。
明岐看得屏息。
《禮記·昏義》中製定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禮之中,“下達納采,用雁”,“賓執雁,請問名;主人許,賓入授”,“納吉用雁”,“納征玄纁、束帛、儷皮”,“請期用雁。主人辭,賓許,告期”,親迎時“賓執雁從”。
《說文解字》載:雁,知時鳥,大夫以為摯,婚禮用之,故從人、從佳。
雁候陰陽,待時乃舉,冬南夏北,貴有其所。北方白雁,秋深乃來,來則霜降,謂之霜信。
明岐記得江臨婚俗,嫁娶儀式時夫家贈予女家野鴨一對,那野鴨縛著紅繩,頭上包著紅紙,憨態可掬。小時候明岐還問過長輩:為什麽要送鴨子?大人講不出贈雁的典故,隻說古時候結婚送雁,現在大雁難得見到,就用野鴨代替。
她忍不住對吳嘉南說,那木雁真可愛。
吳嘉南說,那麽,我也給你一隻。
她不接口。她知道他們不可能做成夫妻。她沒有勇氣。
良久,隻聽吳嘉南在她耳邊低聲說:去葛特納格林吧。牧師問一句,是否願意結成夫妻,答一句Ido就可以。
明岐知道,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貝爾特家的老五莉迪婭和維翰上尉私奔,便是越過英國國境,去蘇格蘭的葛特納格林。那裏有個鐵匠鋪,老鐵匠把兩塊燒紅的烙鐵放在鐵砧上敲打在一起,再有牧師做個見證,他們的婚姻就成了。
Ido,明岐答不出來。
那年你為什麽突然要去美國?
那時候以為我要的東西也是你想要的。後來我知道這是不對的。
為什麽會……和她有了孩子?
在那邊有一天酩酊大醉。明岐——
當初我也是這樣為你開脫,我說你是酒後不自持,但我還是不肯原諒你。
明岐。
嗯?
跟你在一起很好。
她笑了笑,她也知道很好。夜氣彌漫,神社裏的新人已將所有的儀式舉行完畢,巫女雁列於階前,新郎俯身請新娘登上婚車。新娘垂首,不教文金高島田發髻包裹的角隱觸碰車門。所謂角隱,即是新娘髻上的白絹物事,新婦跨出女兒家的門檻,再不可任性嬌憨,須得收斂棱角……婚車離去,神社恢複原先的幽靜,庭中草木森森,暗處的神龕不知供奉哪一處神佛。明岐覺得清寂,滿心都是無有來處的傷悲。
那一夜她那沒有回到國際交流會館。三條附近的和式旅館,簡靜的庭院,獨有他們二人。他們換了竹紋浴衣,趿著木屐出門看燈。她說這還不是八月,彼時盂蘭盆燈影交輝,還有花火大會,鴨川之上流螢飛舞。
吳嘉南挽著她的肩:那八月的時候,我們再來看這燈影交輝,流螢飛舞。
她不作聲,唯恐驚破此夜清寧。走到交叉路口紅燈亮起,她未曾覺察,猶要朝前。他在身後護住她,輕聲說,紅燈。她就靠在他懷裏,看紅燈灼目。
她問,佑夕現在好不好?
他一愣,片刻之後才想起那是女兒的名字。女兒生下之後一直由周家父母養育。彼時他功課尚未讀完,周淩雲也沒有撫養女兒的心思。周淩雲並不喜愛小孩子,她愛的隻是吳嘉南。
他知道明岐怪他拋妻棄子,隻是苦笑:“孩子是他們帶的,寵溺得厲害。我說孩子不能嬌慣,也是沒有用……”綠燈亮起,他許多話噎在喉頭。
明岐卻輕輕抬手掩住他的唇,搖頭低聲道:“不說了,我不想聽。”
途中又一處神社,櫥窗內寫著這一季的俳句,明岐翻譯給吳嘉南聽:“春彼岸之花,時刻反省自身愚魯。”又笑:“隻能有個意思,翻得不好。”
他們在祇園附近的拉麵店吃飯,店麵很小,他們在昏暗光線裏並肩坐著。櫃台上瓷瓶內放著一枝梔子。吳嘉南覺得好看,便問店家能否相贈。店家笑說好。吳嘉南便將這梔子簪在明岐鬢邊。明岐一訝,抬手撫鬢,店裏有人含笑望著他們。她知道世上隻有這一人會為她在鬢邊簪花,她珍惜這一種情意。而她噤聲不語。她知道他們隻能做得露水姻緣。
他們在街上遊蕩了許久,直到明岐足底被木屐叩得生疼,她坐在路邊石階上,夜氣彌漫,花枝低拂,鬢邊那朵梔子也閉攏花瓣。他們誰也不提此夜該如何度過,他們想逃避一陣,再逃避一陣。
如果你喜歡,我們可以在任何一個地方留下。他張了張口,卻不知為何沒有說出來。
他們回到住所,衣襟已被露水沾濕。描了菖蒲花的紙門相對闔上,室中紙燈曳曳,一壁清輝。在他們漫長的少年期,他們何曾這樣親近,乃有肌膚相觸。明岐深深垂目,二人相對,誰也不能朝前一步,為著不成形的願景。
“抱抱我。”她極輕地說。
他趨前挽住她。竹紋棉布細膩溫和的觸感。紙窗外風兮雨兮,幽篁寂寂。她內耗,糾結,攪纏,掙紮,麵上始終是平靜。他撫著她的發,她的鬢,她的頰,她的指尖。她渾身戰栗……實則滿心震動。她想原來自己還可以有今日。
他不提防觸到指上涼涼的一枚戒指。他一怔。
他用力想了很久,能否給她幸福。他認為是可以的。他愛護她,恩養她,與她做得知心人,直到白頭。他也想,她現在是否幸福。她與未婚夫並不是最相愛的一對,他們隻是尋常飲食男女,他們未必互相理解,他們隻是為了婚姻。她也為他受了許多委屈。她完全可以重新選擇。他終於泄氣,他知道自己失卻了最重要的一段時光,並非因為自己有一段失敗的婚姻,而是因為他在她最好的年紀,沒有與她同甘共苦。無論當年她何等縱情恣意,她終有長大的一天,她已懂得權衡、責任、自持。
榻榻米上潔白的衾被,他俯首含笑望她,窗紙上植物的剪影投於室內。她麵上是逆來順受、聽天由命的神情。她亦在等待他的決斷。他一喟,這咫尺天涯再也無法越過,哪怕他從美國回到北京,又從北京輾轉京都。
他不記得她在他懷中靠了多久,也不記得是中夜的哪一個時刻,她默默離開他的懷抱,起身,拉開紙門到隔壁房中去。這平靜無波的一夜,他們仿佛耗盡半生精力,又仿佛這一夜會使此後半生了無遺憾。清晨醒來她已不在房中。衾被整齊,竹紋浴衣疊得端正,仿佛鶴女褪下羽衣,再不歸返。風從廊前竹簾外過來,篩得細淨。他隻是虛空,惘惘,幾乎要伸手試探衾被之間是否留有她的餘溫,確信她昨夜的確來過。他想起昨夜牽著她的手走過熙攘的人群,市聲漸起,街道上是往來的人群,他知道她已經離去。
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
24
明岐回到北京,張元朗也已從法國回來。時序已經入夏,正午時分可以聽見高樹之上蟬鳴不休。
這一天晚上明岐在浴室洗澡,她的電話響起來。隔著一道門明岐根本聽不見。那電話執著地響了幾回,其間也有短信來。張元朗以為有什麽急事,便把電話拿給她。他從來不會翻看明岐的手機。他們向來彼此信任。然而他不小心碰到接聽鍵,那邊過來的一條短信恰好被打開,赫然是這樣一句:
明岐,我就要離開北京。如果可能,還是想見你一麵。
張元朗握著手機,愣了愣。
明岐恰好從浴室出來,拿毛巾擦著濕發,笑道:“我洗好了,你去不去。”
她的笑容緩緩僵住,張元朗將手機遞過來,一言不發。
接下來的時間,客廳一片沉默。
“你,看我短信?”明岐輕聲掙紮。
“嗯。”他也無意辯駁。
明岐極力不流露出自己的失望,她原本可以簡單說一句“是我老同學”,因為她並沒有存他的號碼。她卻笑不出來,說不出口。冷場過後,他聽見她低聲說:“是他。”
她生怕他不明白,又補充了一句:“是吳嘉南。”
“哦。”他的冷淡令她切齒。此時她寧願他爆發、急怒、斥罵。
他靠在沙發上喝酸奶,翻雜誌。她在客廳中央站了一陣,驀然發覺自己擋住了電視機,他正略略偏著頭看電視,也不叫她讓開一些。她覺得無趣,默默握著手機去書房。她心神俱亂,張元朗卻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
就這樣不鹹不淡過去了幾日,吳嘉南的確離開了北京,他有朋友在重慶,便準備過去發展。臨行前她也沒有去見他。張元朗一切如常。她不能忍耐這種無視。這一天夜裏她正色問張元朗:“你想要怎麽樣?”
張元朗訝異,挑了挑眉:“不是我想要怎麽樣,是你想要怎麽樣。”
明岐覺得悲哀,低聲說:“我不知道。”
“我尊重你的意思。”
她突然流下眼淚:“我沒有什麽意思,我什麽都沒有。”
張元朗很平靜:“早些休息吧。”
她的眼淚沒有收稍,他也沒有一句勸慰。
明岐的婚訊早就發布出去,婚期卻一再延遲,沒想到這年八月,錢浣君竟先於她出嫁,嫁的是京裏一家醫院的外科醫生,是旁人做的介紹,從認識到決定婚事,不過幾個月時間。
那位醫生畢業於協和醫科大學,留美歸來,曾經有過好幾段糾葛的感情。無奈家教森嚴,父母對他的幾位女友均不滿意,後來別人介紹錢浣君,這家父母很讚許。認為浣君出身知識分子家庭,氣質端莊,最重要的是過去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應該會是宜室宜家的新婦。
表妹陸雯珊已經大學畢業。這幾年經濟形勢不佳,雯珊大學裏念的隻是不痛不癢的經營管理。當初雯珊高考填報誌願,明岐建議報一個實用性強的專業,並不一定要多麽好的名頭。但家長沒有采納她的意見。雯珊性情溫默,經營管理顯然並不適合她。如今她在江臨市區一家公司做會計,工資雖然不高,但對姑姑畢竟是很大的安慰。
八月裏雯珊到北京出差,明岐當然要接待。雯珊單位安排的旅館在海澱區,明岐和張元朗一起與她吃飯。雯珊依然是小女兒情態,對明岐很依賴,攀著姐姐的胳臂,又對張元朗抬眼微笑。
飯畢他們把雯珊接到新家去,雯珊與明岐同睡客房,雯珊倒有些不好意思,悄悄牽一牽姐姐的手:“姊夫他——不會介意?”
“哪裏會呢。”明岐微笑。
她們並頭躺在一處聊天。
“雯珊,現在你有沒有男朋友?”
雯珊臉紅了半邊,頭發堆在枕上,覷這情態明岐便笑了,隻聽雯珊說:“現在……還不能定。”
“傻瓜,又不是中學生,現在正是該談戀愛的年紀。”
“我還沒有……跟他說。”雯珊極羞澀,垂下眼簾,“也不知道怎麽讓人家知道……”
明岐笑道:“這麽說還是單戀。那可得早點兒說出來,不然讓別人得手可不好。”
雯珊鑽到明岐懷裏,羞惱道:“姐姐真是……真是很討厭!”
她們笑鬧了一陣,明岐見雯珊頸子上掛著很小的一枚刺繡香袋,墜著鈴鐺,很可愛,便問:“這個哪裏買的?”
雯珊道:“不是買的,自己做的。”
明岐驚歎,拿在手裏把玩,一股藥香,似乎加了冰片:“你手真巧,回頭教我怎麽做。”
雯珊笑說:“這哪裏值什麽。”她比劃著,“剪兩片布,對接縫好,裏麵絮一團絲綿,裹些藥材就行了。”又道:“姐姐你喜歡,我給你多做幾個。”
明岐目中一閃,忽而道:“不要幾個,一個就可以了。”
雯珊笑:“姐姐要送給別人?”
明岐一愣:“你怎麽知道?”雯珊已伏在明岐懷裏笑個不停:“香袋本來就是送人的……是要送給姊夫麽?那還是得要姐姐自己做,別人不能插手的呀……”
明岐戚然道:“並不是送給他……是另外一個人。”
雯珊詫異。明岐斷續將這半年以來的事告訴她,又道吳嘉南已經離開北京,去了重慶。
“他臨走時想見我一麵,我沒有去……”
雯珊一時無言以對。她從小敬愛岐姐姐,母親也總是讓她向岐姐姐學習,岐姐姐在她眼中近於完美:聰敏,開朗,善良,學習優秀,待人和氣。外婆過世,姐姐與姊夫回顧橋,她來房中送茶水,見到姐姐躺在姊夫懷中,姊夫看她的眼神那般恩愛,令她屏息,不敢驚動——她一直以為姐姐是極幸福的,卻不料姐姐有這番幽曲心事。
“那姊夫,他知道麽?”雯珊很憂慮。
明岐輕輕點頭:“前不久吳嘉南發短信來,給你姊夫看見。”
雯珊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那怎麽辦?你跟姊夫好好解釋啊……”又凜然道,“姐姐你可不要再提那個人,更不要提送他什麽香袋。這樣不可以的。”雯珊的聲音低下去:“姐姐是有福氣的人,要惜福。”
窗外月華如練,雲影溶溶。明岐想雯珊比自己看得也透,她抱了抱雯珊:“放心,姐姐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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