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35)
二十三歲的夏天,明岐隨導師去往蘭州的幹旱氣象研究所調研。張元朗從學校送她到火車站,為她準備藿香正氣液。她微微皺眉,因為一直不喜歡藿香正氣液的氣味。這是吳嘉南一直知道的。她幾乎就要側首讓開,但還是笑著收下,感謝他。他買了站台票送她上火車,隨行的導師與同學都朝他們笑。有人說:顧明岐,你男朋友對你真好。
她不知如何回應,也是笑。
一路上張元朗總有短信關照。在蘭州安頓好,她用招待所電話告訴他諸事穩妥。想了想,她也叮囑他出門需打陽傘,不要勞累——這樣的話是她說出來,和吳嘉南在一起時,她很少想到這些。她想,一切果然是新的。
氣象所有明岐一位同門師兄,每天早上起來便帶著他們去西關附近的大眾巷之中吃一碗牛肉麵。太陽緩緩升起——比北京的遲。隴菜在西北獨樹一幟,灰豆子粥,高擔釀皮,東鄉手抓,靖遠羊羔肉,師兄一一介紹,顯然已熟悉了這裏的生活。街市擾攘,雖在盛夏,卻不算炎熱。蘭州屬中溫帶大陸性氣候,冬無嚴寒,夏無酷暑,夏季晝夜溫差很大。蘭州的沙塵天氣多發於春季,沙塵自河西而來,經過祁連山,到達蘭州已有一定程度的減弱。每年進入五月之後,蘭州的氣候便趨於穩定。師兄是四川人,畢業時分到幹旱研究所,同門其他幾位師兄師姐有的出國深造,有的留在京裏,有的去往上海研究所,有的到基層氣象站。明岐想自己畢業後是否願意到蘭州——她不敢肯定。
師兄健談,吃飯時說起離他家鄉不遠的一個小縣城,在四川與陝西接壤的地方。那裏山巒疊嶂,礦產豐富。山中雲霧經年不散,古木參天,生物眾多。山中不見陽光的陰暗河溝裏有一種野生魚,當地人叫做“陰魚”,遇光即死。陰魚通體黑色,無鱗,與豆腐同煮,湯極清鮮。還有娃娃魚,當地人叫做“哭娃”,據說夜裏娃娃魚發出的聲音與孩童哭泣十分相近。明岐插嘴道:“這個我聽我爸爸說過,當年他在重慶,也見到過娃娃魚。”師兄說當地人生活極其貧困。外地人進山開礦,招的礦工都是本地青壯年。本地人至多讀到初中就去做工。女孩子十五六歲就嫁人。等到二十出頭就生了好幾個孩子。自家男人挖礦死了,就領著大大小小的孩子去法院打官司,通常幾萬塊賠償就能解決問題。因為有礦產,縣城富起來,沿江開發出一溜小別墅,全是江景房。礦老板家的兒女能在壩壩上擺上十幾輛豪車炫富。而山裏住戶仍然赤貧,山上開礦沒法種稻米,隻能種容易成活的土豆。一天吃兩頓,都是土豆。土豆下鍋蒸熟,拿起來蘸著鹽巴啃。要是加點油、海椒末,搗碎了再吃,簡直是可以待客的。
明岐沉默。師兄說,等到礦挖光了,挖什麽去?這些問題想也沒用,大家太窮,又不念書,有礦挖就好,有一塊錢掙一塊錢。哪管以後的事。
明岐道,大概隻有讀書,走出來才好。
有人搖頭,未必。走出來誰還想再走回去。走回去也改變不了什麽現狀。讓山裏人家的孩子念書,哪來的錢?你知道農民一年純收入頂天了幾千塊,何況那樣隻種土豆的地方,山裏人除了挖礦哪來收入?要麽就是出去打工。誰管得了自家孩子念書的事呢,趕緊長大了掙錢吧。話說回來,如今不讀書不出去闖蕩也沒辦法掙錢,所以那樣的地方,隻會富的越富,窮的越窮,早晚榨成空山。
明岐道:“那這樣的狀況總應該有人去改變。”師兄笑道:“誰去改變,怎麽改變?外麵去的人沒把那裏當家鄉。本地人又沒資本搞創業,能走的都走了。窮山惡水出刁民這話不假,隻是誰願意天生做刁民?”
明岐也知道自己的設問毫無意義。大家都對她報以寬容的微笑,意即你這樣的年輕女學生也不必為這些問題憂擾,就算憂擾也沒有多大用處。
吃完麵,他們走回研究所開始工作。明岐隻有拿“物盡其用,各盡其職”這樣的話安慰自己,使自己更加堅定。
黃昏,蘭州城中流水映著落日,較之京裏的黃昏亦有不同。那天是蒼黃的,水流遲緩,夕光深紅。明岐有一種震撼,為這莽莽人間,為這萬裏江山。她很想找一個人分享此刻的震撼。給張元朗的短信發到一半,卻沒有繼續。她輕喟,選擇獨享。
八月回京,趕上三伏天。北京的一切令她莫名親切,槐花鋪了滿地,已有槐實結成,昆玉河水浩浩蕩蕩,西山輪廓隱約。
張元朗接她回校。
後來的一天又領她去了他的房子——她雖知他買了房子,卻沒想過會這樣早去看。房子在十二樓,麵積不大,隻作了簡單裝修。在陽台上可以看到不遠處一片巨大的綠地,還有粼粼的湖麵。明岐覺得喜歡:“那片綠很美,實在很美。”他笑道:“是個高爾夫球場,去年看房時,球場還沒有建成。”明岐支頤笑說:“雖然我們不去光顧球場,但球場倒給我們這麽一片綠。”
張元朗指著一間房道:“這裏以後做書房,書架做得大些,你那些書就能放下。”
明岐用力一怔,雙手扶住門框,笑容慢慢僵在了臉上。
他覺出異樣,問:“怎麽了?”
“以前……他也這樣對我說過。”明岐還是沒有學會隱瞞心緒,輕聲道,“也說以後要有一間書房,書架要大一些,能放下所有的書。”
他含笑道:“如果你喜歡,我們現在就把房子裝修起來,把書架做好。”
“再等一等……”她惶然擺首,“等一等。”她一驚,自己在等什麽?眼前的人,眼前的一切,不是她額外所得麽?她分明有許多感激。
他也默聲一歎。良久又笑道:“好,再等一等。等你畢業,我們可以住到這裏來。雖然五環遠了些,但離城鐵站並不遠。你要是喜歡,還可以養一隻貓。”
明岐不敢看他的眼睛,她不知道自己恐懼的來處,她隻是本能的覺得害怕。
他由她。他們都需要更多的時間了解彼此,習慣彼此。
他做了簡單的飯菜,有蒜蓉青菜,蘑菇豆腐湯。他吩咐她多吃,她低頭喝湯,知道自己被愛著。她很喜悅,也很珍惜。想到這裏,她為他盛湯——這在她也很少見,他微有訝異,笑起來。
正當明岐準備畢業論文的時候,家裏突然來電話:父親病了。
明岐怔道:“什麽病?”
母親泣道:“還沒查出來,上課時突然暈倒,現在剛送到醫院。”
明岐知道父親身體一向多病,年輕時讀書辛苦,家中清貧,饑飽不定。明岐小時候父親調去重慶工作三年,因為不習慣當地辛辣的飲食,胃病又愈加嚴重。後來從南京調到江臨,有一層原因便是母親不放心他的身體。母親雖亦經過風浪,此刻卻無法冷靜,反反複複對明岐道:“不管你現在手上有什麽事情,都得立刻回家。”
明岐竭力安慰母親,立刻買了回江臨的機票。因為時間趕得緊,買不到折扣票,隻有全價票。張元朗得知,即刻請假送她去機場。
他攬她在懷中,方知她不盈一握。也沒有很多勸慰,他隻讓她在飛機上先睡一覺。又去問這趟航班是否提供飛機飯。服務台說隻有點心,沒有晚餐。他便去機場內的粥店買來一碗香菇雞丁粥,一碟薺菜水餃。他們坐在候機廳一處角落,他看著她吃完粥和餃子,落地窗外的停機坪上巨鳥一般的客機起起落落。
她有些恍惚,唇角沾了一粒米,他抬手為她拂去。她與他目光相接,一時心頭狠狠一動,竟要滴下淚來。她握著他的手掌,細細看著,撫著,感到久違的安定。
“該過安檢了。”他吩咐。
她有不舍,低頭緘默。
他挽著她:“別擔心。”
她點頭。
機場空調打得很低,他為她披好一件外衣。她攥了攥他的手,那手掌是溫暖的。
晚上回到家,母親又責怪不已:“你怎麽這麽浪費?買今天的火車票明天早上也就到了。你買全價機票回來,晚上也幫不了什麽忙。”
明岐詢問父親病情。母親隻說有幾個學生在醫院陪著,她回來拿些住院用的東西。
明岐知道母親心中混亂,並不辯解,隻是攬緊她,即刻與之趕往江臨大學附屬醫院。
令明岐稍覺尷尬的是,為父親診斷的主任醫師正是吳嘉南的父親。他從走廊那端過來,看到明岐時也微微不自然,咳了一聲方道:“顧老師是頸椎增生壓迫導致的腦供血不足,簡單來說就是比較嚴重的頸椎病,導致血管腔狹窄,從而使所供應的腦區發生供血不足,這樣就會突然暈倒。”
母親急道:“我家老顧一向有頸椎病,也常做牽引、推拿,平時鍛煉也不少,以前也沒有暈倒過——腦供血不足,會不會影響大腦?”
吳醫生給她們看了病人的腦電阻圖和其他檢查報告,解釋說顧老師的病情不算嚴重,也不是必須住院治療。
聽到這裏明岐大大鬆了一口氣,手心全是汗水。
她在急診室見到父親,父親已經蘇醒,隻是臉色十分蒼白。母親急問:“那幾個送你過來的學生呢?”
父親笑道:“又沒有什麽大事,讓他們在這裏浪費時間做什麽。”
母親怒而打斷:“怎麽還沒有大事?什麽才算大事?”母親的脾氣似乎比過去要大許多,明岐挽著母親輕聲安慰:“不要生氣,這樣對爸爸也不好。”
父親看到明岐便問:“你怎麽回來了?不是說在寫畢業論文嗎?”
明岐忙道:“整個暑假都沒有回家看看,最近剛好沒什麽事。”
父親無奈:“一定是你媽媽叫你回來的。”
“岐不該回來麽?”母親生氣,“她就是學了你,才到那麽遠的地方念書。別人家的孩子都在身邊,有什麽事一個電話馬上回來,岐呢?”
明岐垂首。父親搖頭道:“兒女大了總有自己的事。”
當晚父親還是回家休息。明岐告訴張元朗一切都好,他吩咐明岐在家多住些日子,好好照顧父親。
“你要等我回來。”沒來由的,明岐突然這樣說,微微帶著哭腔。
“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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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尚有漫長的磨合期。
有些時候難免爭吵,他生氣時絲毫不講情麵。她也刻薄,字斟句酌,擲地有聲。而她往往處於弱勢,因為內心猶疑。她也驚訝,原來自己有這樣一副尖牙利嘴。
過一會兒,她選擇沉默。
他也不會像吳嘉南那樣,千方百計尋找機會向她道歉。
矛盾隻有自行彌合。一兩天過後,一切如常。她有些不信:“就這樣過去了?”
他反問:“不過去還能怎麽追究?”這個時候他們都給了對方台階,應當冷靜收場,不必節外生枝。
她私下與浣君說,原來所謂經營感情,是這樣一回事。
浣君笑,你以為呢,都不是孩子了。
他們看到對方身上更多的缺點,當然,也有優點。這是必然。她傷心時總有傷害自己的衝動。有一次在他租住的地方因為一件小事爭吵得十分厲害,她突然將一把直尺朝掌心劈去,當下一道淤痕,緩緩腫起來。他急怒,認為她沒有理智,對自己極不負責。而她一味流淚,因為委屈無告,隻能通過的疼痛轉移紛亂的心緒。她赤足到陽台上不再理會他。他也自顧自回房間做事。過了一會兒她漸漸靜了,知道無論如何後來的事錯在自己,也覺得無趣,暗暗撫著疼痛的手掌,拿了一本書蜷在沙發上看。她看得認真,便也忘了疼痛和傷心。他不知何時走到她身旁,氣哼哼拉了她受傷的手,拿棉簽蘸著消腫藥膏細細塗抹,她說不出話,目中酸痛,不知是難過還是情怯。她並不曾料想他會這樣做,她以為冷暖自知,他不會多加過問。
“下次生氣可以打我,不要自虐。”他端詳著她受傷的手掌,一本正經道,“我皮糙肉厚,你打了也解恨。”
她順勢偎在他懷中,貓一般微蜷的姿態,當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算是打過了一回。他環抱著她,風浪過去,他們達成和解。
每一份感情都很不相同。開始一段新的感情,要去了解對方的脾氣、習性,要懂得順從、宛轉。明岐告誡自己。
很多時候,他們在一起都是快樂的。
她也不再固守原先所謂的潔癖、克製。隻是水到渠成,連她也覺得那是極自然的事。隻是最初的一刻,他一驚。
而後用很輕的聲音問她,幾乎是很大的不好意思,方才是否令她痛楚。明岐輕聲反問,你說呢。他一震,盡力擁緊她,護住她,他的女人,說不出是愛憐還是疼惜。
他另有一些微妙的心思,覺得對她是一種虧欠,因為這種不對等。而枕邊的她隻是微微闔目,自雙頰到頸下,皆是胭脂一般的顏色。她婉順地攀著他的臂膊,將頭枕在他懷中,烏黑的頭發襯著雪樣的白皙肌膚。她溫熱的鼻息輕輕撩著他的耳際,她將自己視為新婚燕爾春燈明媚的新婦。他心頭滾過一陣戰栗,這每一寸光華,這全然的交付,這繾綣的春夜,這歡愉的良宵。可惜他無法說出一句承諾,他想了又想,隻是攬緊她,他知道自己的確是在愛著。
她未曾傷悲,連一絲自憐也無。中夜時分她醒來——或許是她一直沒有睡去。她支身而起,握著他的手掌,細細看著。他睡中模樣像個孩子,她噙著笑意,心想自己也是愛著的。時至今日,她才在心裏作出決斷,悄然一喟,吳嘉南的確是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