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那我回家跟爸爸說,讓他少布置點兒作業。”明岐眨眨眼。
他們在公交車站等了一會兒,車遲遲不來。明岐建議:“也不遠,走回去吧?”於是沿著護城河岸的林蔭道躑躅而行。這是合歡樹,這是紫薇,這是廣玉蘭,這是蜀葵,這是桂樹。明岐一路辨識,這是她從小就有的愛好。
“我很喜歡梧桐樹。”明岐找出新話題,並有意賣弄,念道,“梧桐生矣,於彼朝陽。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這些男生平時對同齡女生想來遊刃有餘倜儻嬉笑,麵對小姑娘居然一例變得溫順乖巧。倒是孟琨微笑:“梧桐很好,南宋的時候,立秋當天,太史局官員會把梧桐樹植在殿前,立秋的時刻一道,就高聲喊,‘秋來’。這時梧桐葉子應聲飛落一兩片,就是報秋的意思。”
這段溫潤的敘述令明岐著了迷。涼風正好,草木婆娑,城中車來人往,薄薄的秋光從枝葉間灑下,一縷一縷瞧得分明,仿佛能數出來。
明岐忍不住抬頭望了一眼孟琨,這個人眉目溫秀,此時微微噙笑,映著秋陽,輪廓如畫,十分清朗。明岐心裏驀然怔了一下,竟有極輕的難過。這種難過很莫名,無有邊際,直到若幹年後,她再度讀到《夢粱錄》裏那段“七月”:立秋日,太史局委官吏於禁廷內,以梧桐樹植於殿下,俟交立秋時,太史官穿秉奏曰,秋來。其時梧葉應聲飛落一二片,以寓報秋之意。
接下來的一天,明岐和錢浣君坐公交回家,夕陽已斂盡餘暉,暮色薄淡,籠罩著江臨的樓宇、街市。她們家都在江臨大學教師公寓,江臨中學過去隻有四站路。下車後,她們在大學附近的書店轉一轉,又各自買一串烤肉。校園裏漸漸熱鬧起來,學生們的夜生活將要開始,湖邊有情侶偎在一處,唧唧噥噥,有時會相擁接吻。明岐和錢浣君盡量離他們遠一些,目不斜視走著。
“我爸爸有個學生,叫孟琨,是個非常好看非常溫柔的人。”明岐說。
“嗯……喜歡他?”浣君輕輕掐她。
“下次我帶你去見他。”明岐笑眯眯,要跟浣君分享那一種細細的喜悅,“他真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呢。”
“好吧,明天見。”
“明天見。”
她們像平常每一天那般道別。
那個雙休日,明岐果然拉著浣君去植物園,找到了父親的實驗室。兩個女孩兒雙手扶住窗台,小心翼翼探出腦袋,一點一點,終於看清了實驗室中那位身著白褂、麵容清透的大哥哥。
“就是他啦。”明岐很高興。
浣君評價:“真的……很好看。”
後來,明岐和浣君各自有了小愛人,但還是常常結伴去找孟琨哥哥。她們也曾一起因為孟琨有了未婚妻而惆悵地問他:“以後我們是不是不能來找你玩了呢?”
“隨時歡迎你們,小朋友。”孟琨噙著微笑。“小朋友”,是她們都喜歡的稱呼。
研究生畢業後孟琨留在植物園工作。見她們來,孟琨很高興,為她們煮水泡茶。窗外一片梅林,有綠萼、朱砂、宮粉諸種。明岐探頭探腦準備折一枝,孟琨忙阻止:“哎哎,小岐怎麽還愛當采花賊?”
“我喜歡綠萼梅!”明岐作垂涎狀。
“好吧。”孟琨無奈,“隻能折一枝,不許到處炫耀。”
“浣君要不要?”明岐笑問。
“我可不像你暴殄天物。”浣君笑答。
“明岐看起來怎麽有些不高興?”孟琨微笑詢問。
明岐捏著那枝綠萼,期期艾艾道:“你陪我們去園子裏轉轉。”
植物園對他們來說再熟悉不過。哪處是百草園,哪處有牡丹,哪處有桐樹,哪處是植物標本室,哪處又是荷池。這個市立植物園免費對外開放,因此在路上總能看到三三兩兩的情侶相挽著手,緩緩走過去。
他們繞著植物園走了一圈,在臘梅林下的石桌旁小坐片刻。枝頭有鳥雀輕輕跳躍,花枝輕顫,簌簌落下霜露。花氣極香,明岐有一瞬很想落淚。耳聽得孟琨與浣君說著種種瑣事,方知世上歲月清和,他們所有的一切都很好。
“彭鷺姐姐最近怎麽樣?”明岐問,這是孟琨的未婚妻。
浣君看了明岐一眼,明岐微覺異樣,隻聽孟琨說:“我們不在一起了。”
明岐一怔:“為什麽?”
“明岐。”浣君喚她,意在製止。倒是孟琨含笑解釋:“也許我不能給她更好的生活,像我這樣待在植物園工作,她大概覺得很沒有未來。”明岐很想安慰孟琨,卻不料開口道:“我和吳嘉南也不在一起了。”
浣君啼笑皆非:“這話——也隻有你才這麽說。能這麽比較麽?”明岐亦覺不妥,便保持沉默。
孟琨準備去市立圖書館還書,明岐沒有帶圖書證,便說你們去吧,我先回家。
她又在石凳上坐了一會,後來覺得涼,才緩緩起來。沿著甬道走回去,就到了標本室外的一片梧桐樹林。筆直高拔的桐樹有著青潤光淨的樹身。她一株一株看過去,有些不情願,又有些期待地,找到了其中的一株。
那一株樹身上赫然刻著兩個名字:
吳嘉南,顧明岐。
記得那是夏天,他們兩人下午去遊泳館。黃昏時到植物園來。陽光金燦燦,透過枝葉灑落,天色澄藍。她的頭發濕答答滴著水,渾然懵懂的年紀。他們路過一棵梧桐,那時候的梧桐還是一株細瘦的樹,當時她甚至疑心樹能不能長大。她似乎也是一時興起,走過去在樹身上刻名字——他們的名字——他笑她稚氣,又說她破壞樹木。她一驚,果真停下手,十分抱歉地對樹說:“疼不疼?對不起啊……”刻破的樹皮滲出濕潤清香的**。
想不到樹已經長得這樣大,樹身上細細的字跡也隨之長大。她輕輕在樹下仰起頭,木葉盡凋,縱橫的枝柯印在薄薄天色上。
07
春節假期一過,張元朗就上班了。隔壁新房客是一對過年沒有回家的外地情侶。貓咪小丸子情況很好,能吃能睡,愛好是踩張元朗的筆記本鍵盤。張元朗怒:“嘿,別亂動!”小丸子脖子一縮,琥珀的眸子探詢般望著他,“嗖”地躥到屋子另一處角落。不知什麽時候又輕輕躍回桌麵,伸出肉肉的小爪子試探性地拍拍鍵盤邊角。張元朗一時不理會,它又快活地跳回鍵盤上。
隔壁房客有一天委婉地向張元朗提出,貓似乎太吵了。
張元朗道歉,想來沒有事先征求他們的意見也很不妥。
加班依舊頻繁,他也無有太多時間照顧一天天長大的小丸子。
於是給顧明岐電話:“貓……能不能送你那兒去?”二月末的陽光清冷稀薄,天空灰蒙蒙如有飛絮。
“我還沒開學。小丸子怎麽了?”那邊有些著急。
“哦,沒事。”張元朗說,“這邊來的新房客不太喜歡貓,我看要是你回學校了,就送你那兒一段日子。”
“那我盡量早回來。”
掛斷電話,看見小丸子又在踩鍵盤。他笑了:馬上讓你折騰別人的鍵盤去。
夜行的火車,明岐在開學前提前返京。一片蒼蒼黑暗裏,偶爾有一星燈火低低擦過。她想也許到了安徽,也許到了山東,也許進入河北——列車咬合鐵軌發出的聲音會有一截一截變得空闊,想是途經某處橋梁。她把窗簾掀開一道縫隙,依舊是黑暗,仿佛航行在無邊深海。鄰床女孩一直靠在床頭低聲通電話,向那邊的人細細說著還有多少時刻即將抵京,即將消卻整個寒假兩地分離的想念。明岐就像聽故事一樣在旁人的低訴中睡去,床頭小小一束燈光,十分安寧。一夜無夢,次日清晨醒來洗漱,天緩緩透出光亮。窗外是華北平原的典型地貌,曠野,枯樹,沉睡的農田,薄薄的曙色,不知是否破冰的湖麵,遠遠起伏綿延的淡青色山脈。市鎮漸漸多起來,北京到了。一片擁擠擾攘中,她拖著行李隨人流出站。廣場上有旅客打地鋪露宿。她有些難過,但也是枉然。又聞到地鐵站熟悉的氣味,過道內大風凜冽,她把身體往衣服中縮了縮。人們行色匆匆,有人在角落乞討,有人端著早點顫巍巍走過廣場。
到學校的時候,太陽剛剛升起來。
她換了一件外衣,在宿舍做完清潔。起身望見窗外白玉蘭枝梢萌出銀色的毛茸茸的花苞。江臨的白玉蘭已陸續開放了一小片。北地花信稍晚,一夜之間兩番光景。
她去圖書館還書,中午時分聯係張元朗:“我回來了,什麽時候接貓?”
“今天晚上有空嗎?”
“好的。”
“對不起,又加班。”張元朗趕到事先約定的一家飯館,連連抱歉。
她一直低頭看書,如夢初醒般“哦”了一聲,也不看時間。
他手裏一隻寵物包,裏麵不斷傳來“咪唔”聲。
“小丸子長大了吧?我看看。”她接過包,又警惕環顧四周,“這裏不許帶寵物,低調。”
“先吃飯吧。”張元朗笑道。
“你看菜單。”
“你先看。”
她不推讓,做主點了三個菜,梅菜扣肉,蒜蓉西蘭花,紫菜湯。餐館生意十分好,附近有大學,光顧的多是學生。菜不要特別精細,味道一定要足。
菜上得比較慢。她催了幾次,他笑:“咱們都點的最普通的菜,人家肯定不著急伺候。”她瞪道:“餓了。”菜上來,各自埋頭大吃。後來又添了一碟小點心。
“送你回學校吧。”他說。
“嗯。”
他們在路邊等公交車。等了很久都不來。不覺間天色很晚,小丸子在包裏安靜了一段時間又開始抗議。他們決定打車。有一輛車過來,她伸手招呼,但被另外兩人搶先奔過去。又來一輛,還是被別人占先。她一怒之下決定步行回去:“小丸子,咱們走路!”她低頭對貓說。
他送她去宿舍,宿舍還是隻有她一人在。把小丸子從包裏放出來,它一下子鑽到宿舍角落的桌子底下,任憑明岐如何召喚也不出來。她布置好貓砂盆和食器,又去逗貓:“它長大了一圈。”
“它胃口好,給多少東西都能吃幹淨。”
她朝他一笑,他一怔。她其實是好看的,隻是這種好看時常被她散淡的姿態、暗沉的妝扮掩蓋。有那麽幾個時刻,他恰好看見她的笑容,他莞爾。後來細想,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就開始喜歡這個迷迷瞪瞪脾氣不太好的姑娘。有過沈緹之後,他對感情似乎無有太多需求。成年人的感情總是更務實一些。再不可能如當初之種種。因此現在,他什麽都不會多想,僅僅覺得這是個挺好的姑娘,當找不到別人吃飯時,很適合叫出來一起聊天,哪怕僅是AA吃一餐飯。
08
京裏的春天遷延而至,來的總是比南邊遲些。母親在電話裏說了幾次,家裏的玉簪發芽了,故家的海棠已開花。而明岐走在路上,看到園子裏的玉簪尚且沉寂,海棠樹隻萌出細細的乳紅色的嫩芽。
四月裏將要跟隨導師去往阿拉善荒漠生態試驗站調研,小丸子再次無有去處,於是聯係張元朗。
“要去多久?”
“兩周。”她道,“方便麽?”
“方便,方便。”他笑說。
最不滿的是小丸子,貓是缺乏安全感的動物,頻繁更換生活環境會令其十分不安。明岐抱著它,撫摩它茸茸的額,陽光映著它薄薄的耳廓。它緊緊抱著明岐的胳膊,哀哀啼了一聲。
試驗站位於阿拉善高原西部,黑河流域下遊,酒泉東風航天基地北部,氣候極端幹旱。明岐是第一次到阿拉善,但阿拉善這個名字卻不陌生——她一直都知道。此番任務是跟著導師在試驗站觀測下遊荒漠帶的大氣降水、氣溫、風速風向、蒸發、地表溫度、荒漠植物的蒸騰、土壤溫度、土壤含水量及鹽分、地下水位。調研小組一共十餘人,隻有一位女生,大家對明岐也很關照。
休息時他們席地而坐,一任荒漠之上的冷風如同利刃般的棱角劃過臉麵。這一日他們看到了胡楊林。東倒西歪、傷痕累累的胡楊橫亙於茫遠荒蕪的原野,難以想象這裏曾經有過的草木蓁蓁、良田千畝。
有一天他們路過黑水城遺址,滿目土色蒼蒼,依稀可辨的斷壁頹垣隱約現出昔日街衢巷陌的布局。師生們在荒城之上合了一張影。
起風了。沙土漫漫襲卷,大半邊天色昏黃一片,風過去,一嘴沙子硌得舌頭生疼。
晚上他們收拾儀器回到試驗站,和幾位長期在這裏工作的研究員吃飯,也隻是有一位女研究員。她看起來很年輕,眉目和善,對明岐笑了笑,主動坐到明岐身邊的位子。明岐看看導師,導師連忙介紹了,原來她就那個中國西北地區植被生態係統水分利用效率遙感估算的項目負責人——蔣小平,明岐在校報上常常看到她的名字,把那個很中性的名字與眼前這位微笑的年輕女性聯係起來,明岐怔了怔。
“女孩子學這個專業,很辛苦啊。”有老師笑說。
導師表揚明岐:“小顧還是相當勤懇的。”
明岐高考填誌願時一心想讀吳嘉南的學校,但她的高考成績不是特別高,填報熱門專業很危險——她原先想念醫學,或者應用數學,再或者和吳嘉南一樣讀建築。反複研究後,發現自己的分數隻夠念地球化學、氣象學、考古學這一類冷門專業。明岐是理科生,數學和物理的底子都不錯。父親建議她可以選擇氣象學,因為明岐數學很好,氣象學對數學能力的要求很高。母親起初堅決反對,說女孩子學這個將來很不容易找工作。不過後來母親不知從哪裏聽來坊間傳聞,說誰誰誰家的孩子讀了冷門的氣象學,畢業後分配到氣象局工作,收入不菲,生活穩定,大有旁人不知道的好處,便力挺明岐報考氣象學。明岐就這樣決定了自己的專業。
至於日後到北京,也僅僅是因為吳嘉南先去了北京——她一直是想跟隨他的。她也曾經驕傲、任性,有人溫柔嬌寵。她以為自己所得是為理所應當,小姑娘難免犯這樣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