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他因此覺得感動,原先的計劃,和沈緹畢業之後就結婚,不久也應該會有個孩子。沈緹說過她想要三個孩子。他說養育孩子沒有你想得那麽容易。她說我就是要三個,不管是三個女孩三個男孩或者一個女孩兩個男孩還是兩個女孩一個男孩都是非常美好的搭配。她快活地做著排列組合。

“哥哥?”身邊小女孩醒來,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朝他打招呼。她的母親朝張元朗抱歉地點點頭,似乎覺得女兒有些唐突。接下來的時間,小女孩要他猜腦筋急轉彎。

“明明是糖罐子,為什麽外麵要貼著‘鹽’的標簽呢?”

“唔?”他有點兒迷糊。

“騙螞蟻呀。”小女孩咯咯笑。

“口袋裏有六個蘋果,平均分給三個人,分完了,為什麽口袋裏還有兩個蘋果呢?”

“嗯……?”

“哥哥好笨。”女孩兒說,“因為人家把口袋連同蘋果一起分掉了啊。”

她的母親連忙向他道歉,為了轉移女兒的注意力,開始輕聲為她講童話。窗外雲海翻湧,光芒萬丈,世界似乎遙不可及,他側過頭,努力尋找合適的姿態,沉入睡眠。

02

“你丫活著回來了?”

“想不到你還賤在啊。”

“老婆怎麽沒帶回來?”

……

回來後見過諸位兄弟姐妹,大家都沒變,和過去一樣喪失人性,出語惡毒。從法國帶的香水、巧克力、化妝品,仔細分配好送出去。有時候突然想到,哎呀,這個人怎麽給忘了?趕快把一份禮物拆成兩份。恨不得去超市買裝香水的微型小瓶,一人送那麽三毫升吧。

找工作倒不困難,第一份工作是給一個在北京做生意的法國老太太當翻譯。應聘的時候有一條“薪水期許”,張元朗思考了很久寫下“四千”。寫完環顧左右,心想會不會太多,以前的房東老太太就很摳門。而且四千對他來說也太目眩了,一個單身無不良嗜好的土著男青年在北京壓根花不了這麽多錢。於是,張元朗保守地劃去“四千”,寫下“三千”。

麵試的時候老太太笑容和藹,用法語問了他的學曆、工作經曆。

“我的女兒就在裏昂生活。”老太太很滿意,“為什麽不留在法國?”

他笑:“留在法國就沒有機會到您這裏工作了。”

熱烈的笑容使老太太的鬆弛的臉部肌肉顫顫欲墜:“很好,小夥子。你放心,三千肯定會有的,也許會有更多。”

最後工作定下來,月薪六千,月末有獎金。

忘了說,老太太的公司專做內衣品牌。三個月後父母終於知道張元朗在一家內衣品牌公司上班,頓覺大不靠譜,極沒麵子,勒令他必須換工作。

“像你這樣的,哪裏找工作不行,非要到這種地方去?”父親說這話時充滿嫌厭,“像你這樣的”,看來對他期許很高。“這種地方”,聽起來猥瑣不堪。

其實工作環境很好,在東城,靠著地鐵一號線,交通方便,離家不遠。每天隻需翻譯訂單,偶爾陪老太太見見客戶。老太太朋友從法國來,老太太熱情洋溢地對他:“元朗,陪我們去買點兒有意思的禮物吧!”

於是張元朗負責陪他們逛秀水街、潘家園、紅橋市場。父親得知後愈發憤怒,他堅定地認為這是一份不上台麵的工作,強烈懷疑這家內衣公司是否真實存在,那樣子簡直覺得兒子從事了見不得人的第三產業。無奈,他考慮換工作。在父母眼裏,公務員、白領是體麵可靠的職業。如此說來他們當初其實大可不必省吃儉用把他送到法國讀金融。在國內隨便讀個大學都夠得著公務員和白領。

這次找工作父母要求把關,唯恐重蹈覆轍。在內衣老太太那裏的合同期未滿,張元朗就開始在一家投資管理公司上班,名頭雖好,月薪卻不如從前。辦公地點租在海澱的一處寫字樓,周圍除了西餐廳就是大餐館,連肯德基都沒有,中飯隻能靠盒飯解決。每到飯點,樓下就會有人擺出一箱一箱盒飯,普通的十塊一份,打開來撲麵臥了一隻荷包蛋。蛋白狀如橡膠,嚼之寡淡。辦公室裏有人從家裏帶飯。姑娘們端出一盒色味俱佳的便當無甚可怪,有一位眼鏡男每天中午都從休息室的微波爐裏熱出一份便當,顫巍巍端到自己的格子間,大家呼啦圍過去,拉長聲音噓起來。

“我老婆做的,我老婆。”眼鏡男笑眯眯,絲毫不顧周圍熊熊燃燒的嫉妒之火。

一時間辦公室裏的非單身人士都流行帶便當,男人們紛紛比拚媳婦的廚藝。也有少數幾位女人有個會做飯的男朋友,帶來愛心便當供人瞻仰,眾女暗自屏息:回去也要把男朋友趕下廚房。

加班太頻繁,白晃晃的燈光照耀辦公室每個角落。幸好不像日本某些公司,社長的辦公桌設在整個辦公室的最前方,意在隨時觀察眾人動向。他們還是比較自由,偶爾上網聊個天,借泡咖啡的功夫憑窗觀望夜景。

每晚十點是各大商場打烊的時辰。臨近十點,所有商場的門內都湧出大量人群,大樓有如明亮的巨獸。他們分流向地鐵站、公交站台。人流汩汩不息,保持同樣的流速,行動匆匆。十點過後,巨獸們漸次熄滅燈火,一輛一輛滿載歸人的公交車駛離站台。站台逐漸人跡寥落,城市在極短的時間內由沸騰走向闃寂。上班的人們需要盡早入睡,熬夜黨們繼續著夜生活,街上永遠都有年輕的姑娘。

其實海澱到東城也不是特別遠,但父母還是建議張元朗在單位附近租房。就像中學時他們費了很大的勁兒為他在海澱擇校,不願他走讀,認為寄宿可以有更多學習的時間。而張元朗也正因為寄宿,有了更多自由和沈緹在一起。

那時候沈緹還是個小姑娘,上課總愛打瞌睡,他從書堆縫隙裏看見她瞌睡的樣子,覺得異常迷人。

公司集體宿舍太緊張,總不能跟外地同事搶著住,張元朗找租房中介找了一間四十平米的屋子。準備交付押金時對方又體貼地介紹:“我們這裏剛有一間房子提前退租,也是四十平米,不過是合租。您願意再看一看嗎?”看就看吧,地點離單位更近,小區雖然舊一些,但公共設施相當齊全,樓下有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出門就是小吃街。合租也沒什麽,他很快定了房子。

入住一周,都沒有見到另一位合租人。衛生間十分整潔,隻有舒膚佳、滴露這樣的普通日用品,很難分辨另一位住戶的性別,中介公司隻說住著位學生。

廚房也一片空蕩,沒有任何開夥動炊的痕跡,隻有一塊潔淨的案板,一把雪光閃閃的菜刀,大小幾隻素白碗。隔壁房門緊閉,陽台上有一盆綠色植物,他想也不排除是個有潔癖的男生。

男生好,混熟了一起喝酒。

03

終於有了一個不加班的晚上,天已經很冷,和同事一起吃飯,回來後發現陽台亮著燈,隔著一道濛濛的磨砂玻璃門,張元朗看到一個小小的,纖瘦的影子。水龍頭嘩嘩響,驀地關上,四周一靜。玻璃門緩緩拉開,一個雙袖高挽的女孩兒站在那裏,微笑道:“你好。”

“哦,你好。”

她轉身回到陽台,關上玻璃門,隔門望見她踮足晾衣服。一看,張元朗早上晾在陽台的衣服已被收在小客廳的沙發上,碼成一堆。還好都是外衣。他倒了一杯水回到自己的房間。

隔壁一直很安靜。但中夜時分卻有很輕的碎響,又有金屬微叩陶瓷的聲音。原來她還沒有睡,大概在溫書。

暖氣燒得很足,窗外一片幽黑,北京快到下雪的季節了。

他們的作息基本錯開,每天張元朗醒來的時候,女孩兒已經收拾好東西出門了,她總是穿一件灰色長身棉衣,裹一條寬圍巾,書包很沉的樣子。偶爾在客廳裏打照麵,會彼此道聲好。夜裏加班回來,她通常關著房門,衣服晾在陽台上。張元朗洗漱完畢,衛生間門上貼著一張便條:“請隨時保持室內潔淨。”他有些後悔合租,和陌生人在同一屋簷下生活,總有不可預知的尷尬。

他們第二次開口談話是在某個周六的晚上,張元朗在客廳看球賽,女孩兒似乎作了很久的思想鬥爭,終於從房間走出來,站到張元朗跟前,正好擋住電視機。

“我想跟您談一些事。”她神情淡淡,聽口音似乎是南方人,這個“您”咬得很重。

“您現在住的這間房本來是我朋友租的,他後來臨時去了外地,就提前退租了。我想有些事還是講清楚的好,您有意見麽?”不待張元朗發言,她繼續道,“首先,我們是陌生人,不是朋友,那麽各自的東西都需分開擺放,沒有得到對方允許不得觸碰對方的物品。其次,公共空間如客廳、廚房、衛生間輪流打掃,一周輪一趟,不可敷衍。再次,使用客廳的電視機請注意音量,不要打擾對方的生活……”她頓了頓,張元朗一愣,拿起遙控器朝電視摁了幾下降音鍵。

“以上,就三條。您覺得有異議麽?”她望著張元朗,“沒有異議的話,請在這份合約上簽字。”她把兩張題為“合租公約”的A4紙推到張元朗跟前。簽名處已有了三個工整清晰的字樣:顧明岐。

張元朗很利索地簽了字,公約一人一份保留。她微微欠身表示禮貌,起身離開。

“哦對了。”張元朗道,“下次就不要尊稱‘您’了,我們是平輩,聽起來怪別扭。”

“明白。”她簡短地答應了,又回到屋裏去。房門關上之前,張元朗看見裏麵堆了很高的書籍,原來是個埋頭用功的老實學生。

年末公司業務冗雜,加班頻繁。平安夜,張元朗和同事一起去酒吧。單身的結伴兒的應有盡有。魏公村附近有很多外語大學的學生。有一支小樂隊,主唱是個梳齊劉海的姑娘,有人從台下朝她拋擲玫瑰,氣氛熱烈。

淩晨一點,各自散去。出租師傅神侃,說拉完這趟就回家了。張元朗說,今天生意應該很好吧。師傅說那倒是。公路前方有一群人圍著,走近了一瞥,原來是交通事故,警燈亮著,有個姑娘蹲在路邊掩麵哭泣。風很大,交廣頻道的主持人溫聲祝福夜歸人平安夜快樂。車窗外的一切有如眼前拉過的膠卷,有短暫的定格。他覺得恍惚。

回到住處,他輕手輕腳開門,想不到門內一片黑暗中亮著一小束光芒,一個小小的影子湊在牆邊,光束晃了晃,他嚇了一跳,對方也一聲驚呼:“誰!”她差點從凳子上摔下來

“還能有誰啊。”他伸手開燈,“黑燈瞎火忙什麽呢?”燈沒有亮。她又收回電筒光束,對準牆上一排電閘:“跳閘了。”

“我看看。”他覺得這畢竟是男人的活兒,一個女孩子跟電閘死磕不太合適。屋中的黑暗漸漸褪去一些,窗外透入冰冷的夜色與零星的燈火,顧明岐扶著凳子立回地板上,把電筒交給他。

“沒跳閘。”他判斷,“可能是短路,也有可能是電路老化,或者是電閘出了問題。”

“那……怎麽辦?”昏暗之中顧明岐有些不知所措。

“電筆有嗎?”

她搖頭。

“改錐呢?”

“改錐……是什麽?”

他表示放棄:“這麽晚了,等天亮再說吧。”

“我作業還沒做完。”她很固執,又要爬上板凳。

“哎哎,又不是小學生了,過節還趕作業?”

“不過洋節。”她十分冷淡。

“下來,咳,我說,你先下來,我再看看。”他隻好暫把不滿咽回去,充任臨時電工。

“還是不行。”他折騰半天,表示愛莫能助,“要不我買點蠟燭回來,你先湊合用?”

“不是蠟燭——需要電腦,我的筆記本電池用完了。”

“作業保存在移動硬盤裏了嗎?用我的機子吧,能撐兩三個小時。”他很難想象這是個多麽刻板的學生。

“太好了。”她展顏,他第一次看到她這樣明亮的笑容,“您明天不上班?”

“明天周日啊。”他笑,“說過了不要稱‘您’。”

“你忙,我去買蠟燭。”屋子裏光線還是很暗,張元朗道。桌前的顧明岐沒有說話,直到張元朗走到門邊,才聽她很為難地開口:“不要蠟燭……可以嗎?”

“嗯?”

“太……太黑了。”

他這才想到,女孩兒都是怕黑的。有一個瞬間他愣了一下。高中某一天,沈緹病了,他送沈緹去醫院。掛號的時候門診廳突然停電,沈緹不說話,死死攥住他的衣裳。也是那一次他懂得,平日再驕傲恣肆的沈緹,原來也恐懼黑暗。

他靜了靜,陪她。

顧明岐飛快敲打鍵盤,似乎在整理若幹數據。他掃了一眼,大概判斷她不是文科生。她還是穿著那身灰棉衣,長發披垂。他無事可做,便在沙發上靠著。她每隔一小會兒便抱歉:“對不起,快好了。”

酒精與暖氣的作用使他眼皮愈發沉重,半睡半醒間,聽得她道:“好了。”他睜開眼:“哦,好。”

她難得地,噗嗤笑道:“困了吧?”

他晃晃腦袋:“又清醒了。”

她關上電腦,房中最後一絲光亮暗去,他笑道:“還是應該下樓買幾根蠟燭——一起去?”

她沒有拒絕。

京中清寂寒冷的淩晨,平安夜的喧囂聲浪早已止息,灰蒙蒙的霧氣中隱約是樓宇街市的輪廓。街燈亮著,三環上時有飛馳而過的車輛,遠遠望去像遙控車,駛入不可預知的彼端,很不真實。高樹有如木刻版畫,夜空中印著脈絡明晰的枯枝。

她抬頭,發現有一粒星星。漸漸看清了第二粒,第三粒,直至許多。她張開雙臂,闔目緩行。睜開眼時,很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

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他們買了蠟燭,又買了薯片和飯卷。

“餓了吧?晚上就一直做作業,沒出去玩?”

“是啊。”

“你今年大幾?”

“研一。”她咬了一口飯卷,朝他微笑。

“涼不涼啊,回去熱了再吃。”他急忙吩咐。

“餓了。”她囫圇吞入飯卷,用力咀嚼。

吃東西的樣子很可愛——沈緹也是。

“笑什麽?”她用手背擦拭嘴角的飯粒,笑意宛若孩童。

“啊,沒什麽,慢點兒吃。”

他們都笑起來,夜色如同深海。街燈照耀之下,兩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他們數著電線杆一段一段走過去。

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