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明岐且嗔且笑:“你真是討厭。”
夏天明岐夫婦回江臨,母親喜道:“你最近倒好像是胖了些,臉色也不錯。”一壁說一壁為他們準備水果。母親退休後在陽台種了許多盆花。父親指著一盆碩大的仙人球對明岐說:“那天去看你外婆,路上有人賣這個,兩百塊一盆,你媽媽很高興地買了回來。”
母親一邊切哈密瓜一邊道:“賣花的人說明年這麽個仙人球就能開花!”又對張元朗道,“你說這麽大一個仙人球賣兩百塊也不過分啊。”
父親擺首道:“買這麽大一個長刺的東西,還不如養些別的,蘭花、梅花、荷花,什麽不好。上次植物園開熱帶植物展,活動結束了主辦方搬不走那些大仙人球,現在還堆在植物園呢,孟琨正愁沒法安置,你要真喜歡,就讓他送個過來。”
母親怒道:“自從我買回這個仙人球,你就跟我嘮叨過許多遍了!岐你聽聽,你爸爸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愛計較。”
明岐含笑不語,聽父母一言一語拌嘴,覺得很幸福。父親再過幾年也將退休,明岐和張元朗商量過,那時可以常常接他們到北京小住。
明岐出閣,閨房的單人床換作雙人床。明岐陸續將她需要帶走的書托運到北京家中。午後他們在房內休息,明岐說太熱,想開空調。張元朗不許,說醫生說過,你的身體並不適合長期待在空調房。明岐無奈,醫生是麵麵俱到,你聽個大概就夠了,哪能當成金科玉律?張元朗不聽,看床頭櫃上有一柄描繪了菖蒲花的紙扇,側身為明岐扇風:“你安靜躺一會兒,就睡著了。”
有一年去杭州春遊,她買了一柄紙扇。之前說過她很惜物,這柄紙扇從少年到今日,邊角早已磨破,她也留著,還拿棉紙仔細蒙了一層。夏日陽光明亮,濃蔭匝地,明岐並無睡意,兩人靜靜躺著,竹席上沁出涼意。有幾縷極細的風從窗前拂過,薄布窗簾便吸到窗欞上,俄而又鼓成帆狀。明岐記得幼年時期在顧橋家中,晴明的夏季,窗簾也是這樣收攏,鬆開。木窗發出極輕的吱呀聲,窗下有幾聲呢喃燕語。正午時分,萬籟俱寂。明岐數著竹席的紋路,漸漸有了倦意。此刻明岐有關童年的記憶十分清晰。她想自己大概永遠有這顆女兒心。
此番歸寧,恰好趕上外祖母的八十歲生辰。外祖父已去世十年,外祖母一直健朗,每日做飯、打掃衛生,空暇時的娛樂活動便是打紙牌。外婆過去很鄙棄紙牌,認為那是無聊的遊戲。外公過世後她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恢複情緒,老姊妹便拉她去打牌。開始她毫無興趣,勉強跟著她們看牌。後來不知怎麽著了迷。
外婆向來做事認真,明岐記得小時候和舅舅家的女兒孫菲在外婆那裏過暑假。外婆要她們背會乘法口訣表。
“誰先背完誰先買冰磚吃,背不出來不許吃。”外婆定下規矩。
明岐學得快,表妹孫菲來回念誦:“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念了很多遍,外婆來驗收。孫菲卻結結巴巴:“二四,二四……”怎麽也得不出個八。一旁明岐看得著急,同時有自矜:當初自己不多時就背好,可沒這麽費勁。
幾次下來,孫菲依然沒有成功。外婆有些生氣:“岐,你先去買冰磚吧。”又對孫菲:“快點背,你看姐姐學得多快。”
明岐還記得她高考前父親因為工作勞累而胃出血。母親擔心影響明岐的學習,便隱瞞父親的病情,父親住院,母親隻說他外出考查。明岐何其敏感,見母親雙眼浮腫,滿麵倦容,內心極為不安,卻無法多問。又過了一天,外婆過來,第一件事就是告訴明岐:你爸爸病了,是胃出血,程度不嚴重,但需要靜養。你現在專心備考,不要多思慮,等你高考結束,你爸爸也就完全康複了。又責備母親:岐不是小孩子,你能瞞得住她麽?又不是什麽要命的病,你這樣瞞著,反倒讓岐不安心。你以為岐不聰明麽?外婆每日為父親做滋補調理的羹湯,又為明岐單做各種適口的飯菜。“岐喜歡吃藕餅。”外婆總是煎藕餅,蛋清和在麵粉裏,夾了肉的藕片在麵團裏滾一道,熱油裏炸過,酥黃的一盤,給明岐當點心。夜裏母親去醫院陪護,外婆留在家中陪伴明岐。
“岐,你要考好大學,念很好的專業,外婆沒念過書,但隻要你有出息,外婆就高興,做夢也能笑出來。”
以前明岐並不喜歡聽這些話,甚至暗自腹誹外婆有幾分勢利,但稍大一些便懂得,這些念想都是外婆應當有的,外婆隻是要強、自尊,希望兒女努力、爭氣。
外婆迷上紙牌,有時候沒有牌局,就一個人在家擺紙牌,能消磨大半天辰光。有一次明岐在外婆家,看外婆一個人在桌上擺紙牌,便說陪她一起玩。外婆登時嚴肅道:“你是念書的,學這個做什麽?”
聽說明岐要嫁到北京,外婆最初很反對:“這樣岐要受欺負。”後來又很堅定地認為:“北京是國都,比別的地方都好。”此外她也關心張元朗是否有車有房——外婆很能跟緊潮流。
“女怕嫁錯郎,嫁得對,就能多享福。”
“岐,外婆還想幫你帶孩子。”有一次外婆拉著明岐的手,“外婆能不能看得到?”
外婆愛體麵,平常在家飲食穿著都很樸素,但凡見客,便會換上新衣,一頭銀發抿得絲毫不亂。母親說小時候家裏經濟窘迫,外婆讓兒女把破舊衣裳穿在最裏麵,外頭總要收拾得潔淨整齊。
“活著就要憋口氣。”外婆常常這樣說。
八十歲生日外婆準備大辦。老人家本來忌諱多,有老姊妹同外婆說,八十歲不要大作張揚,人上了年紀,那邊一個世界就著急喚你走,熱鬧太過,那邊世界會知道。
外婆回答得擲地有聲:“怕什麽,八十歲再不熱鬧,再想熱鬧就得等閉眼之後了!”
一家人按照外婆的意思安排壽宴。外婆穿新衣,頭發索性染做雪白,微微做出蓬鬆的鬈兒,氣質端凝,明岐喜歡極了:“外婆真是好看。”
外婆給晚輩看她的相冊。她屋子內堆滿相冊,按照年代分類,一年一冊,浩浩蕩蕩的編年體。
明岐掀到一頁,相片裏有個梳麻花辮的小姑娘抓著一枝桃花抿嘴微笑,眉間還點了一粒紅痣。張元朗故意笑問:“這是誰呀?”明岐有些不好意思。外婆微笑:“這張拍得好,那時候岐才二年級,學校剛跳完舞,臉上的胭脂都沒有洗,送給元朗吧。”說著從相冊裏取出,張元朗雙手接過,這是珍重的禮物。
又翻開一冊,扉頁上寫著一句:最後的日子,最後的光明。
是外祖父病重那一年,外婆為他留下的照片。有一張是外祖父術後出院,早春料峭清寒,花枝未發,兩位老人相與攙扶著合影。
外婆隻念過完小,字卻寫得清秀,“最後的日子,最後的光明”。明岐看得酸楚。
後麵一本相冊,扉頁上夾了一張字條,隻兩個字:散心。
明岐記得外公過世後一年,外婆要求兒女送她到內蒙古旅遊。她在草原上住了小半個月。
家人為外婆的生日蛋糕點蠟燭。小輩們幫她吹蠟燭,她笑得很開心,兒孫繞膝,十分完滿。隻是外婆早早退席,明岐悄悄陪在身邊,隻見外婆獨坐在臥房之中,對著滿櫥書籍沉默不語。那是外公留下的書籍,外婆從來沒有挪動過一冊。明岐看見外婆眼角晶瑩。
27
這一年明岐廿七歲,新婚周年。秋天裏浣君生下孩子,是個女兒。明岐去醫院探望浣君,小人兒裹在蠟燭包裏,閉著眼睛酣睡。明岐說,真是可愛。浣君產後身體虛弱,她那做醫生的丈夫工作很忙,陪床的是月嫂,婆婆有高血壓,隻是陪浣君聊天解悶。
回家後明岐同張元朗說起浣君的孩子,言語間十分羨慕。張元朗不作聲,明岐輕聲說,我們也要個孩子吧。
張元朗遲疑,他記得明岐小產後的種種痛苦。明岐道,醫生說沒有問題,你不要擔心。又道,我這個歲數再拖下去就成了高齡產婦。你也到了有個孩子的年紀。
明岐曾經覺得生育是可怕的事,且有諸多負累。十五六歲時看書上說,蘇小小“風華絕代時逝去,於願足矣”,覺得十分有道理。那樣年紀的小姑娘,很想不通紅樓夢裏賈寶玉鄙視的“魚眼珠一樣”的老婦如何還有勇氣活下去。
他們準備要一個孩子。但不知為何,一直沒有訊息。明岐有些心急,私下問母親,是不是和大姊當初一樣,從此無法生育。
母親近年來忌諱越發多,也許是年歲漸長的緣故,哪裏容許明岐這樣想,在電話裏劈頭道,你嶼姐姐當初什麽條件,你現在又是什麽條件。你前前後後吃了多少藥,休息了多少天,醫生也說過不會有問題。就是你精神緊張,胡思亂想。
母親判斷得沒有錯,轉眼到了年末,明岐忽然有了消息。那段時間研究所很忙碌,她去寧夏出差一個月,每日隻往返於觀測站與招待所。回京後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應該是有了孩子,但不敢確認,她擔心像以前許多次期望落空。
她用試紙檢查,結果陽性。她依然不敢肯定,獨自去醫院做檢查,化驗結果還是是陽性。這一刻她有些恍惚,她無法確信那是否是幸福感,但可以確定自己是焦慮無措的。她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坐了一小會兒。冬季薄亮的陽光透進玻璃窗內,外麵是灰蒙蒙的世上人間。彼時張元朗尚在歐洲出差,她沒有著急告訴他,隻是安心待他回來。
這無疑是極好的消息,很快兩邊家長都知道,因為前一次的緣故,這一次大家都百般小心,命令她盡早休假。明岐覺得自己並不至如此嬌貴,日子依然平靜地過下去。懷孕第四周,她開始有妊娠反應,嗜睡、脹痛,很容易饑餓。有時候夜裏突然想吃柿子——平時她根本想不到去吃這種軟綿綿的水果。孩子的到來是神奇的體驗。她記得顧橋家中有一株柿子樹,每一年都會結出許多果實。樹枝因為果實的重壓而向下彎曲,幾乎貼近地麵。她隻是想著滿枝燈籠樣的果實,便覺得餓。記憶需要色彩、氣味一類特征明顯的物事作為載體。但柿子性寒,必須忌口。她就痛苦地忍著饞,自己也不能確定究竟是生理上的饑餓還是精神上的饑餓。
張元朗在法國與沈緹見了一麵。她在旅行中,比上一次在北京見到時黑瘦一些,人卻很有精神,結了兩根很短的麻花辮,這樣看起來又像少女。隻穿最普通的衣衫。
她最近做的是海底攝影。她說第一次在衝繩潛水拍攝,第一張作品是某種絲水母,有極細的柔軟須穗,拖曳在碧藍的海水中,有如華蓋。她總是做一些張元朗難以想象的事。她說有一段時間暫居在衝繩某處小旅館,推窗便能看到大海。旅館主人是陶藝師,厭倦都會生活,來到海邊居住。他做的咖喱洋蔥蓋澆飯很美味,盛在陶瓷盤子內。
沈緹側首望著張元朗,雙眼明亮。他也笑。沈緹笑道,每一次見你,都是隔了很長一段時間,你的變化總是很大,我幾乎不認得你。
他早已納入生活的正常軌道,思考問題的方式亦是簡單樸素。他需要通過事業的成功獲得安定,實現自我存在的價值。他有著平淡安穩的婚姻,下班後妻子會為他準備好飯菜,逢到年節會與妻子一起探望雙方父母。他覺得這樣的生活無甚不妥,他無需考慮任何與自我掙紮有關的問題。他已習慣用普世的價值標準考量自身。
沈緹雙唇微抿,笑道:“我對這個世界已經失望——你沒有麽?”
這樣的問題對他來說已經十分陌生。他笑道:“這麽多人都失望了,但都好好活著。”
“我想尋求一種自我解脫的方式。”
“通常都不會有答案,所以我的方式是,不去思考。”
“你說得很對,的確不會有答案。”沈緹陷入短暫的傷悲,“前不久去見一個朋友。他當年寫作,第一部作品便才華驚世。後來沉寂不寫,因為年輕,愛惜筆墨,覺得沒有什麽值得書寫。如今人到中年,有人請他出山,他寫出來的東西卻成了最清水最無味的東西,一絲才華都沒有。他很難過,別人也很惋惜。”
張元朗想沈緹也許在說自己,當年她在他眼中也是才華驚世的妙人,幾乎不敢靠近。
“我最近也嚐試重新做音樂。”她露出一絲痛苦的神色,依然是笑著,“或者高空攝影。”
“你妻子不會跟你說這些無聊的話吧。”沈緹不是刻薄,倒有一種自嘲。張元朗見她手上亦有一枚戒指,但也不便多問。少年時的感情大多出自朦朧的崇拜、期許,那時各自的性格還沒有完全顯露。日後處於不同的環境,漸漸擁有自己的判斷力、鑒賞力,才發覺人事全非。他們早已殊途,永不同歸,也許永不再見。
歐洲出差歸來,已是春節前夕。他給明岐買了蘭蔻的香水。明岐素日極少妝飾,也從不使用香水。但她很高興,因為他的用心。他送什麽她都是喜歡的。
他知道她懷孕,初時很是緊張,眼前隻是去年她在醫院裏滿臉痛楚的模樣。他低低說,如果很辛苦,就不要孩子了。她哭笑不得,此刻他倒像茫然無措的孩童,她心上一陣柔軟,又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酸楚。
我們可以不要孩子的。他低聲重複,微微闔目,很艱難地吐出一句,有你在就很好。他極少有這類溫情的表達。他坐在她身旁,雙手攬著她,又道,我很喜歡你。這前言不搭後語的一句話很是莫名。她一陣心疼,幾乎需要屏息來調整情緒。她望著他,含笑反問,現在已經有了,難道還能說不要麽?他也笑了,知道自己說的都是傻話。她忍不住抬手觸了觸他的額,他其實是個很清俊的男人。她又撫了撫他的頰,湧起一種優柔的情緒。
但他無論如何也要求明岐提前休產假,明岐依言照辦,春節他們沒有回江臨,明岐父母到北京小住了幾天。明岐父親拜會了幾位在京工作的老朋友,他們一起去香山。母親覺得不可理喻,這樣冷的天氣,山上有什麽可看?父親樂嗬嗬不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