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01

沈緹和張元朗提出分手是在電話裏,開篇的寒暄和平常一樣,彼此關心飲食起居,張元朗順道問候了時常光顧她陽台的鬆鼠,她也問候了他房東家的大狗。

“幾月回國?”

“六月。”

她沉默了一小會兒:“你真的不願意到美國來麽?”

“可我也想讓你跟我回北京。”他答的是實話,他不可能去美國。

“還有很多地方……我想同你一起去。”她的聲音低下去,兩邊都不複言語。

隔壁房東老太太似乎在烤鴨胸,灑了太多迷迭香,香得衝鼻。院子裏櫻桃樹已經結出青色的小果子。房東老頭勤懇地充當園丁,把院子裏和花木一樣旺盛的雜草拔掉。

在更久的沉默之後,她忽而輕道:“我不會回北京。既然這樣,我們還是分手。”連緩和語氣的歎詞“啊”“呀”“吧”都沒有。

張元朗答:“好的。”似乎打了個寒噤。

這次沈緹沒有像以前那樣在說了分手之後又趕快打電話來或哭訴或嬌嗔:“你還當真了?”他吃了幾片麵包看了幾頁書又打了一會兒盹,一切風平浪靜,窗外是法國四月末藍得滴水的天空。

六月告別裏昂到巴黎,車窗外不時掠過大片農莊,牛羊慵懶地躺在草地上,大片麥田即將收割,途中偶遇的小鎮與柯羅畫筆下的風景很是接近,原野,高樹,河流,平橋,酒莊。鄰座的酒糟鼻法國大叔看著張元朗碩大的行李包,眨眨眼:“小夥子去旅行?”

“嗯。”

“六月是最迷人的季節,最好還有愛情。”

他笑了笑,太陽從河流對岸的群山之中緩緩降落,洶湧的晚霞如同潮水般絢麗。火車駛入巴黎站,暮色起來了。因為畢業,行李比較多,因此已通過使館申請可以在乘機時托運三十公斤行李。

就這樣拖著拉杆箱,扛著半人高的背囊,張元朗到在巴黎五大讀心理學的朋友那裏借宿一晚。那位哥們還是滿臉痘包。冰箱裏有一大塊臘肉,說是家裏寄來的,拿尖椒爆炒,又切了一大盤香腸,兩個人坐下來吃。

“房東最不喜歡中國菜,嫌油煙大。”他歎息,“沒福啊,多好吃。”

風卷殘雲,又喝光了冰箱裏存的啤酒。

巴黎的夜極藍極深,隔壁傳來男女交纏的混亂聲響,漸入佳境後變得很有節奏。他們都司空見慣,朋友說對不住,今天晚上就跟我擠一起睡吧。張元朗起身從背囊裏翻出睡袋:“沒事,我這裏家夥一應俱全。”他笑:“你這裝備能周遊列國,就是還缺個女人。”

他說這句話時沈緹的影子在張元朗眼前一閃而過。分手後她曾發郵件約他去奈良看大修中的唐招提寺,她說想看一看千年的古建如何修繕。他當時的確為答辯忙得焦頭爛額,無法赴約。她很生氣,和解的希望又一次破滅,不久他收到她的包裹,拆開看,是從高中時代開始給她的種種東西,信件,卡片,項墜,八音盒,手鐲,毛絨玩具,還包括一盒感冒藥。藥已吃完,藥盒收得整整齊齊,他不是沒有難過,隻是覺得事已至此,確實不能挽回了。

三年前她到法國旅遊,她對傳說中的薰衣草花田亦有向往,也希望張元朗給她一些浪漫驚喜。於是去往普羅旺斯,住在當地旅舍,推窗可以看到盛開的薰衣草花田。半山坡的小教堂,鍾聲響起,他們行走在暮色之中。她喝了不少葡萄酒,整個人散發著濃鬱的香氣。

“怎麽不向我求婚?”她噙著張元朗的耳朵,狡黠地朝裏送去溫香柔軟的熱氣。

那時候雖然覺得結婚可能遠了一些,但還是認為自己會和她走很久,這樣一直下去,也許就到了婚姻。

第二天,搭乘巴黎飛往北京的國航班機。旅程漫長,乘客多半閉目養神。張元朗旁邊坐著一位中國小女孩,梳一簾密密的齊劉海,躺在椅子裏睡覺。雲海之上溫煦的陽光灑入機艙,映著她玉碾般精致恬美的睡容。

他因此覺得感動,原先的計劃,和沈緹畢業之後就結婚,不久也應該會有個孩子。沈緹說過她想要三個孩子。他說養育孩子沒有你想得那麽容易。她說我就是要三個,不管是三個女孩三個男孩或者一個女孩兩個男孩還是兩個女孩一個男孩都是非常美好的搭配。她快活地做著排列組合。

“哥哥?”身邊小女孩醒來,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朝他打招呼。她的母親朝張元朗抱歉地點點頭,似乎覺得女兒有些唐突。接下來的時間,小女孩要他猜腦筋急轉彎。

“明明是糖罐子,為什麽外麵要貼著‘鹽’的標簽呢?”

“唔?”他有點兒迷糊。

“騙螞蟻呀。”小女孩咯咯笑。

“口袋裏有六個蘋果,平均分給三個人,分完了,為什麽口袋裏還有兩個蘋果呢?”

“嗯……?”

“哥哥好笨。”女孩兒說,“因為人家把口袋連同蘋果一起分掉了啊。”

她的母親連忙向他道歉,為了轉移女兒的注意力,開始輕聲為她講童話。窗外雲海翻湧,光芒萬丈,世界似乎遙不可及,他側過頭,努力尋找合適的姿態,沉入睡眠。

02

“你丫活著回來了?”

“想不到你還賤在啊。”

“老婆怎麽沒帶回來?”

……

回來後見過諸位兄弟姐妹,大家都沒變,和過去一樣喪失人性,出語惡毒。從法國帶的香水、巧克力、化妝品,仔細分配好送出去。有時候突然想到,哎呀,這個人怎麽給忘了?趕快把一份禮物拆成兩份。恨不得去超市買裝香水的微型小瓶,一人送那麽三毫升吧。

找工作倒不困難,第一份工作是給一個在北京做生意的法國老太太當翻譯。應聘的時候有一條“薪水期許”,張元朗思考了很久寫下“四千”。寫完環顧左右,心想會不會太多,以前的房東老太太就很摳門。而且四千對他來說也太目眩了,一個單身無不良嗜好的土著男青年在北京壓根花不了這麽多錢。於是,張元朗保守地劃去“四千”,寫下“三千”。

麵試的時候老太太笑容和藹,用法語問了他的學曆、工作經曆。

“我的女兒就在裏昂生活。”老太太很滿意,“為什麽不留在法國?”

他笑:“留在法國就沒有機會到您這裏工作了。”

熱烈的笑容使老太太的鬆弛的臉部肌肉顫顫欲墜:“很好,小夥子。你放心,三千肯定會有的,也許會有更多。”

最後工作定下來,月薪六千,月末有獎金。

忘了說,老太太的公司專做內衣品牌。三個月後父母終於知道張元朗在一家內衣品牌公司上班,頓覺大不靠譜,極沒麵子,勒令他必須換工作。

“像你這樣的,哪裏找工作不行,非要到這種地方去?”父親說這話時充滿嫌厭,“像你這樣的”,看來對他期許很高。“這種地方”,聽起來猥瑣不堪。

其實工作環境很好,在東城,靠著地鐵一號線,交通方便,離家不遠。每天隻需翻譯訂單,偶爾陪老太太見見客戶。老太太朋友從法國來,老太太熱情洋溢地對他:“元朗,陪我們去買點兒有意思的禮物吧!”

於是張元朗負責陪他們逛秀水街、潘家園、紅橋市場。父親得知後愈發憤怒,他堅定地認為這是一份不上台麵的工作,強烈懷疑這家內衣公司是否真實存在,那樣子簡直覺得兒子從事了見不得人的第三產業。無奈,他考慮換工作。在父母眼裏,公務員、白領是體麵可靠的職業。如此說來他們當初其實大可不必省吃儉用把他送到法國讀金融。在國內隨便讀個大學都夠得著公務員和白領。

這次找工作父母要求把關,唯恐重蹈覆轍。在內衣老太太那裏的合同期未滿,張元朗就開始在一家投資管理公司上班,名頭雖好,月薪卻不如從前。辦公地點租在海澱的一處寫字樓,周圍除了西餐廳就是大餐館,連肯德基都沒有,中飯隻能靠盒飯解決。每到飯點,樓下就會有人擺出一箱一箱盒飯,普通的十塊一份,打開來撲麵臥了一隻荷包蛋。蛋白狀如橡膠,嚼之寡淡。辦公室裏有人從家裏帶飯。姑娘們端出一盒色味俱佳的便當無甚可怪,有一位眼鏡男每天中午都從休息室的微波爐裏熱出一份便當,顫巍巍端到自己的格子間,大家呼啦圍過去,拉長聲音噓起來。

“我老婆做的,我老婆。”眼鏡男笑眯眯,絲毫不顧周圍熊熊燃燒的嫉妒之火。

一時間辦公室裏的非單身人士都流行帶便當,男人們紛紛比拚媳婦的廚藝。也有少數幾位女人有個會做飯的男朋友,帶來愛心便當供人瞻仰,眾女暗自屏息:回去也要把男朋友趕下廚房。

加班太頻繁,白晃晃的燈光照耀辦公室每個角落。幸好不像日本某些公司,社長的辦公桌設在整個辦公室的最前方,意在隨時觀察眾人動向。他們還是比較自由,偶爾上網聊個天,借泡咖啡的功夫憑窗觀望夜景。

每晚十點是各大商場打烊的時辰。臨近十點,所有商場的門內都湧出大量人群,大樓有如明亮的巨獸。他們分流向地鐵站、公交站台。人流汩汩不息,保持同樣的流速,行動匆匆。十點過後,巨獸們漸次熄滅燈火,一輛一輛滿載歸人的公交車駛離站台。站台逐漸人跡寥落,城市在極短的時間內由沸騰走向闃寂。上班的人們需要盡早入睡,熬夜黨們繼續著夜生活,街上永遠都有年輕的姑娘。

其實海澱到東城也不是特別遠,但父母還是建議張元朗在單位附近租房。就像中學時他們費了很大的勁兒為他在海澱擇校,不願他走讀,認為寄宿可以有更多學習的時間。而張元朗也正因為寄宿,有了更多自由和沈緹在一起。

那時候沈緹還是個小姑娘,上課總愛打瞌睡,他從書堆縫隙裏看見她瞌睡的樣子,覺得異常迷人。

公司集體宿舍太緊張,總不能跟外地同事搶著住,張元朗找租房中介找了一間四十平米的屋子。準備交付押金時對方又體貼地介紹:“我們這裏剛有一間房子提前退租,也是四十平米,不過是合租。您願意再看一看嗎?”看就看吧,地點離單位更近,小區雖然舊一些,但公共設施相當齊全,樓下有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出門就是小吃街。合租也沒什麽,他很快定了房子。

入住一周,都沒有見到另一位合租人。衛生間十分整潔,隻有舒膚佳、滴露這樣的普通日用品,很難分辨另一位住戶的性別,中介公司隻說住著位學生。

廚房也一片空蕩,沒有任何開夥動炊的痕跡,隻有一塊潔淨的案板,一把雪光閃閃的菜刀,大小幾隻素白碗。隔壁房門緊閉,陽台上有一盆綠色植物,他想也不排除是個有潔癖的男生。

男生好,混熟了一起喝酒。

03

終於有了一個不加班的晚上,天已經很冷,和同事一起吃飯,回來後發現陽台亮著燈,隔著一道濛濛的磨砂玻璃門,張元朗看到一個小小的,纖瘦的影子。水龍頭嘩嘩響,驀地關上,四周一靜。玻璃門緩緩拉開,一個雙袖高挽的女孩兒站在那裏,微笑道:“你好。”

“哦,你好。”

她轉身回到陽台,關上玻璃門,隔門望見她踮足晾衣服。一看,張元朗早上晾在陽台的衣服已被收在小客廳的沙發上,碼成一堆。還好都是外衣。他倒了一杯水回到自己的房間。

隔壁一直很安靜。但中夜時分卻有很輕的碎響,又有金屬微叩陶瓷的聲音。原來她還沒有睡,大概在溫書。

暖氣燒得很足,窗外一片幽黑,北京快到下雪的季節了。

他們的作息基本錯開,每天張元朗醒來的時候,女孩兒已經收拾好東西出門了,她總是穿一件灰色長身棉衣,裹一條寬圍巾,書包很沉的樣子。偶爾在客廳裏打照麵,會彼此道聲好。夜裏加班回來,她通常關著房門,衣服晾在陽台上。張元朗洗漱完畢,衛生間門上貼著一張便條:“請隨時保持室內潔淨。”他有些後悔合租,和陌生人在同一屋簷下生活,總有不可預知的尷尬。

他們第二次開口談話是在某個周六的晚上,張元朗在客廳看球賽,女孩兒似乎作了很久的思想鬥爭,終於從房間走出來,站到張元朗跟前,正好擋住電視機。

“我想跟您談一些事。”她神情淡淡,聽口音似乎是南方人,這個“您”咬得很重。

“您現在住的這間房本來是我朋友租的,他後來臨時去了外地,就提前退租了。我想有些事還是講清楚的好,您有意見麽?”不待張元朗發言,她繼續道,“首先,我們是陌生人,不是朋友,那麽各自的東西都需分開擺放,沒有得到對方允許不得觸碰對方的物品。其次,公共空間如客廳、廚房、衛生間輪流打掃,一周輪一趟,不可敷衍。再次,使用客廳的電視機請注意音量,不要打擾對方的生活……”她頓了頓,張元朗一愣,拿起遙控器朝電視摁了幾下降音鍵。

“以上,就三條。您覺得有異議麽?”她望著張元朗,“沒有異議的話,請在這份合約上簽字。”她把兩張題為“合租公約”的A4紙推到張元朗跟前。簽名處已有了三個工整清晰的字樣:顧明岐。

張元朗很利索地簽了字,公約一人一份保留。她微微欠身表示禮貌,起身離開。

“哦對了。”張元朗道,“下次就不要尊稱‘您’了,我們是平輩,聽起來怪別扭。”

“明白。”她簡短地答應了,又回到屋裏去。房門關上之前,張元朗看見裏麵堆了很高的書籍,原來是個埋頭用功的老實學生。

年末公司業務冗雜,加班頻繁。平安夜,張元朗和同事一起去酒吧。單身的結伴兒的應有盡有。魏公村附近有很多外語大學的學生。有一支小樂隊,主唱是個梳齊劉海的姑娘,有人從台下朝她拋擲玫瑰,氣氛熱烈。

淩晨一點,各自散去。出租師傅神侃,說拉完這趟就回家了。張元朗說,今天生意應該很好吧。師傅說那倒是。公路前方有一群人圍著,走近了一瞥,原來是交通事故,警燈亮著,有個姑娘蹲在路邊掩麵哭泣。風很大,交廣頻道的主持人溫聲祝福夜歸人平安夜快樂。車窗外的一切有如眼前拉過的膠卷,有短暫的定格。他覺得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