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造反 (2)

逃亡的常識是,盡量遠離政權中心及輻射密集區,通俗地講就是越偏僻的地方越安全。於是,劉季眾人連夜向芒碭山區流竄。

逃亡的過程乏善可陳,其中的小插曲是劉季在路上砍死了一條白蛇。

據說,在當夜逃亡途中有一條倒黴的白色大蛇恰好要死不活地橫在道路中間,阻塞了交通。囚徒們從未見過如此奇怪顏色的爬行動物,大為驚異,一致建議老大劉季繞道而行。

其實此類動物在生物學上有專業稱謂,叫作白化動物,我理解就是動物中的白癜風患者。來自小地方沛縣的人沒見過啥世麵,沒看過趙忠祥解說的《動物世界》,認不得也不足為怪。

要說劉老大還真對得起觀眾,仗著還沒散的酒勁,當即抽出三尺寶劍,上去就把這可憐的白蛇砍成兩段,撥開死蛇,疏通道路,引領大家前行。

其實這事本來沒啥,我認為和陳勝、吳廣有預謀地砍殺將尉所展現出來的膽略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然而,就是這事引得後來曆代史家不斷地發意淫之幽情。

據司馬遷先生述說並經班固先生引用,劉季在砍殺白蛇的後半夜,有人遇見一老婦在路邊哭,說自己的兒子是白帝之子,化身蛇形,剛被赤帝之子殺了。言訖消失。

這荒誕的故事再次證明劉季小子確實來曆不凡,原來這“龍的傳人”的真實身份是“赤帝之子”!

這就是後人津津樂道的漢高祖斬蛇起家的故事。

在司馬遷、班固看來,劉季砍蛇這件事,真是意義非凡且影響長遠——一個英雄誕生了,一個時代結束了。這真像索隱派的蔡元培老先生研究《紅樓夢》的搞法,一廂情願胡亂影射,令人莫名其妙!

不過,我們也可以換個理解方式,老小子劉季實在是出身砢磣,年輕時又好吃懶做,沒務甚正業。如果不自我神話一下,如何能收服手下這批囚徒、無賴?

劉季自我造神搞上了癮,神話還在繼續。

在他流竄芒碭山區期間,常常是居無定所(這真是挺慘的,不像宋江、方臘之流,起碼搞個山寨住住,因此劉季此時的行為隻能定性為流竄逃亡。想來為生存所迫,沒少幹些偷雞摸狗、下山“借糧”的勾當)。然而,他的妻子呂雉隻要進山,馬上就能準確地找到隊伍。呂雉解釋說,自己擅長望氣,但凡劉季居留的上方天空總有不同尋常的雲氣。曆史上還有另外一個望氣高手尹喜,他在擔任函穀關關長期間,看見紫氣浮關就知道聖人老子要來——比高科技探測儀還準。

輿論造出後,大家對劉季的敬畏如滔滔江水,奔騰不息,又如黃河泛濫,一發而不可收拾!聽到這神話的沛縣小流氓、大無賴也紛紛前來依附,於是劉季的隊伍不斷壯大!

大家堅定地認為,跟著老大劉季幹,前途無量。

直到有一天,有一個以殺狗為生的職業屠宰員進山找到了劉季,才終結了劉季的逃亡生涯!

目標:沛縣

進山這人名叫樊噲,他的職業是屠狗。他是劉季的同鄉,是劉季的至交好友,還是劉季的連襟——他的妻子呂媭是劉季的小姨子。

順便說說劉季和樊噲共同的嶽父呂叔平老先生。呂先生也算是有來頭的人,和縣令都拉得上關係(善沛令),卻總幹些沒頭腦的事。

他自稱擅長相人,在將大女兒嫁給無賴劉季後,繼續自暴自棄,將二女兒嫁給屠狗的樊噲。

呂先生的口號是:我的女兒我作主!

這讓人不由得對呂叔平的妻子呂老太(呂媼)深表同情,呂老太有一次曾責怪老公將掌上明珠嫁給這一對“寶貝”純屬把鮮花往牛糞上插,明珠暗投。呂老頭立刻拿出反動學術權威的嘴臉嗬斥老妻:你一個老娘們兒懂得什麽?

呂叔平老先生執著地堅信他的選擇沒錯,曆史顯然更願意親近這倔強的老頭,事實證明他的選擇的確沒錯,劉季不用多說,樊噲後來也被封為了舞陽侯。

這是一個奇異的人!

樊噲現在的職業是屠夫,專業屠狗。唐代學者張守節考證說,狗肉和豬肉、羊肉一樣屬於秦漢代主流肉食品種。老子《道德經》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草紮的狗都可以擺得上祭壇,狗肉自然也上得了正席。因此,樊噲所從事的是一項關乎民生的,有著廣泛群眾基礎的工作。

讓我們從樊噲目前所從事的職業來分析這個人的心理、生理特征。

首先是心狠,不是心狠手辣之徒幹不了這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勾當;其次是身體好,這一點我們可以借鑒《水滸傳》的鎮關西和《儒林外史》的胡屠戶這兩位經典屠夫的身體狀況。

樊噲從本次入山後將終其一生堅定地追隨劉季,他後半生的工作重點不再是屠狗,而是砍人。

“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在明代學者曹學佺看來,屠狗的粗貨要比所謂的知識分子更值得信賴。

需要向各位提示的一點是,樊噲其實不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粗貨。他的智商很高,在後來的十四年裏,他至少有三次給予他的領袖、一擔挑姐夫劉季以當頭棒喝,糾正了其可能出現的思想及路線偏差。

樊噲這時進山,是為了給劉邦帶個口信。口信的發出者是沛縣縣令。

縣令說,現下陳勝造反,斬官奪地,因此邀請劉季出山,帶著他的隊伍回到沛縣共同扯旗造反,追隨陳勝。

樊噲介紹說,發出邀請的人雖然是縣令,實際幕後倡議者是劉季的老上級、好兄弟、行政官(主吏)蕭何和監獄管理員(獄掾)曹參。他們堅信,隻有和回到沛縣的劉季聯手,才能在天下大亂時打開局麵,抓住機會。

蕭何、曹參明白,劉季仗義釋放了沛縣的囚徒,現在全縣大部分小流氓都跟著劉老大,他在沛縣有著巨大的號召力。

這對劉季也是一個極好的消息。

屈指一算,他在山中也逃亡躲了個月,雖說隊伍在壯大,畢竟缺衣少食,居無定所,嘴裏更是能淡出鳥來。

既然大家看得起自己,實在沒理由拒絕。

劉季老大當即拍板,隊伍開拔,離開芒碭山(河南省永城市轄)地區。

目標:沛縣!

沛公

隊伍行進在前往沛縣的途中。劉季歸心似箭,在離開了故土個月之後,在他由亭長變成了通緝犯之後,他心想:現在,沛縣!我劉老三又將回來了。

當然,這要感謝他的好友蕭何和曹參。劉季此刻想早點見到他們。

這願望馬上就實現了。在劉季尚未看見沛縣城門樓子的時候,就看到了蕭何和曹參。

弟兄倆此時灰頭土臉、狼狽不堪,他們是從沛縣翻牆頭逃命出來的。他們帶給劉季一個很不好的消息:局勢發生了逆轉!

原因是沛縣縣令改變了主意。

事實上,沛縣縣令是一個勤於思考的人,他在采納了蕭、曹的建議,派出樊噲去請劉季之後,又把這事的來龍去脈仔細回想了一遍,突然覺得這事有問題,很有問題。

以劉季現在的人氣和號召力,回到沛縣誰可駕馭?勿庸置疑,隨著劇情的發展,這出戲的主角必將是劉季。那麽,自己以地方政府首席官員之尊將扮演什麽角色呢?縣令恍然大悟,自己扮演的角色不是卸磨殺驢中的“驢”便是過河拆橋中的“橋”。

他明白自己被蕭何和曹參狠狠忽悠了一把。

事已至此,隻能修改劇本了。沛縣縣令采取的措施是誅殺蕭何、曹參,內除隱患;關閉城門,外禦劉季!

我們不能說沛縣令的分析能力不行,隻能說他沒有認清形勢。

他和希臘神話中那個好奇心忒重的女人潘朵拉所犯下的錯誤一樣,他們都無法明白,有些東西一旦釋放,將不可回收!有些錯誤一旦犯下,將難以補救!

現在的形勢是,秦朝的暴政已失人心,滅秦的烽火已經點燃,更要命的是,劉季的地痞無賴隊伍正興高采烈地向沛縣開進,這是沛縣防守無法承受之重。

蕭何、曹參的成功逃跑也從另一個方麵說明了沛縣令的指揮和執行係統存在很大的問題。

麵對緊閉的沛縣城門和城牆上林立的披甲士兵,劉季並不慌,他用弓箭向城裏投送了一封信。

在信中,劉季指出,帝國已經失去民意基礎(天下同苦秦久矣),他向沛縣軍民出了一道選擇題:或是頑抗導致全城被屠(父子俱屠,無為也),或是誅殺縣令,順應潮流,響應造反部隊,保全家室(共誅令,以應諸侯,即室家完)?

沛縣軍民答題的效率非常之高,在信發出的當天,劉季就收到了縣令的人頭,兵不血刃地占領了沛縣。劉季對沛縣人民所做出的正確抉擇非常滿意!

在這裏,劉季宣稱他的隊伍歸附張楚王陳勝!

在這裏,劉季被立為沛公!在他走上皇帝崗位之前,這個稱呼將一直陪伴著他。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劉季所當的“公”不同於秦帝國的“三公”,而是沿襲故楚王國縣宰的官名。沛公不過沛縣縣長而已,在草頭王並立的天下,這種做法相當低調。

這一年,劉季四十八歲。

民主選舉

劉季很焦慮,他對牽頭造反心裏沒底。

造反不是請客吃飯!劉季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從小沒好好念過什麽堪稱經典的書,成人後沒幹成什麽值得稱道的事,雖說有混黑道、當亭長、放囚犯、斬白蛇的經曆,到底和“造反”專業不對口。

他權衡了利弊:作為沛縣地區造反工作的牽頭人,一旦失敗,全族在劫難逃(目標太大,無處遁形);而靠著手下現有的百多號亡命之徒,占據小小沛縣,要向秦帝國奪權,向地方豪強奪勢,談何容易!

思來想去,劉季覺得參與造反可以,牽頭不行。

於是,劉季召集沛縣父老鄉親及造反同仁,開了一個民主推薦會,會議的主題是推舉領導。

會議由劉季主持。在會上,劉季同誌首先做了引導性發言。他態度誠懇地表示,自己不是怕死(非自愛),隻是害怕水平太差(恐能薄),幹不了這麽大的事,對不住大家和各位觀眾,希望大家另選高明(此大事,願擇可者)。

大家麵麵相覷!

既然老大擺明了要撂挑子,隻有推舉新的領導。從逃犯和無賴中推選出一個能力強、可服眾的造反頭目,其難度相當於從中國男子足球隊裏挑一個真會踢足球的人,從下水道裏找出一顆衛生球。

這真是一道難題啊!

最後,經過認真比選,大家推選出兩個候選人:蕭何、曹參。

群眾的眼晴是雪亮的,大家選出的這兩個候選人的水平都不低。

他們的水平體現在,能夠很快看穿劉季所打的小算盤——你劉季怕事敗滅族,我們也怕。於是,蕭何、曹參堅定地把球回傳給劉季,他們宣稱唯有劉季才是能力卓越、眾望所歸的領導(盡讓劉季)。

四百二十八年之後的公元219年,時任東漢丞相的曹操在接到孫權請他稱帝,自願稱臣的書信後,曾經調侃地說,這小子是想把老子放在火爐上烤。

在這一點上,劉季、蕭何、曹參、曹操這幾個智商極高的人意見一致——領導不是那麽好當的。

既然沒人接活兒,造反頭目看來還是非劉季莫屬。沛縣父老於是發動了強大的思想政治攻勢,他們甚至拿出唯心主義的一套說辭:從來就聽說劉季天生貴人,俺們頭前剛找半仙掐算了,隻有劉季才能帶領隊伍逢凶化吉(平生所聞劉季諸珍怪,當貴,且卜筮之,莫如劉季最吉)。

既是天命所歸,而且推托不掉,素來潑皮的劉季也就不再推讓,宣布就職沛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