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岔路

善藥師吃驚道:“這黑心賊會是大家熟悉之人?”能在蘇州翻雲覆雨的當然是地麵上的頭麵人物,認識並不足怪。但看善名咬牙切齒的表情,似乎對方還是與善家頗有關係之人,善老難免驚訝好奇。

嫣嫣張張小口道:“……名叔……您查到的人不是咱們家的朋友吧?”女孩非常厭惡世間那些卑鄙惡毒的勾當,實在不希望自己熟識的人會是此事的罪魁禍首。

蕭的手心裏全是緊張的汗水,目光炯炯地盯著善名等待著他揭開謎底,老人一聲長歎,悲聲道:“此人不是善家的朋友,但也算熟識之人,在幾年前他還曾經是咱們頗為看重的生意夥伴,但最後卻喪盡天良,在回春堂最危急的時候落井下石,還想貪婪地把字號占為己有。可恨當年我老頭子竟然瞎了眼,救回這麽一個畜生來,現在卻報應在無辜的淳厚兄弟身上,都是我的錯啊……”當年此人饑病交加昏倒在回春堂門前,正是善名把他扶回鋪子,並找來善藥師為他醫治病症,所以老人才憤怒中夾雜著痛悔,深深後悔自己當年的愚蠢行為。

善藥師臉色鐵青,震怒道:“原來是周宏圖那廝,真是禍害遺千年啊。當日老夫以為他的生意已經一蹶不振,也不想做的太絕,追究他勾結善長隆對回春堂的無恥逼迫,想不到這奸賊還能起死回生在蘇州城搞出這麽大的亂子來。”他說到這裏看向一臉悔恨的善名安慰道:“你不要太自責,救人是咱們行醫之人的本份,不能說因為怕救助的是壞蛋惡棍,就眼睜睜看著病人死在身邊。雖然所救之人中有周宏圖般的小人,但更有動天這樣的好男兒,所以根本不用後悔當日的作為,放開心懷吧,眼前最重要的是找到餘淳厚的女兒才是正事。”

善名聽到主人這樣說,悲痛的心裏才好受了點,流著老淚點點頭。善藥師目光轉處,看到蕭的神情有點不太對勁,忙問道:“動天,你沒事吧,是不是昨天晚上沒休息好?”

嫣嫣看旁邊的丈夫臉色慘白,像是受了什麽巨大的打擊般呆呆發怔著,趕忙握住他的手,急聲道:“大哥,你怎麽了,爹爹在和你說話啊……”

蕭被女孩一陣搖晃才清醒過來,苦笑著解釋道:“剛才動天是想起當日沒有趁機給周宏圖致命一擊,讓他幾年來又緩過氣來,在蘇州城欺壓百姓,所以心裏有點慚愧。”

他心裏當然想的不是這個,在剛才善名說出餘秀才死於布匹擠兌風波後,他已經清楚地知道造成餘家破亡的幕後黑手到底是誰。這個人名字不叫周宏圖,他叫蕭嘯蕭動天,是回春堂的大掌櫃,江南商會聯盟的首席總管。他精明能幹,胸中藏有天地,親自籌劃了眾多的讓人目瞪口呆的商業大計劃,越來越龐大的自信心讓他認為自己可以完全掌控一切,所有的對自己不利的苗頭都會在萌芽狀態中被消滅,所有的事情都會沿著他設定好的完美的路線順利進行下去。而此時一個存在於他大大的計劃中一個小小的擠兌風波讓他明白了自己現在所做的事情並不隻是簡簡單單的商業擴展,它是吞噬,不斷地殘忍地吞噬掉一切阻擋在前麵的絆腳石,而這些絆腳石有可能是幸福的家庭和活生生的人命。

雖然他還能比較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殘忍,但有兩方麵的原因阻止了他更進一步的反省。第一是強大的自信心讓他認為這隻是社會生產力進行變革前的必然犧牲,一些陳舊的東西必然會被打破才能重新建立新的秩序和生產力關係。他雖然心裏有點不忍,但根本沒有反省在計劃實施過程中,自己所用的那些人那些手段是不是妥當,是不是就沒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可以替代?急功近利的心理和被吸血鬼感染的不擇手段的思維讓他直接選擇了最快速最有效但也最殘忍的方法。第二方麵是他心中更龐大的恐懼讓他拒絕去在深層次追究自己的責任,他此時的心中根本顧不上想其他的事情,他隻有一個念頭:不能在善家父女暴露自己。雖然他的本心並不是要逼害餘秀才一家及其他更多的機戶,但如果讓兩人知道了自己是幕後操縱者的話,那可怕的結果,善老會如何暴怒失望?嫣嫣會如何傷心悲哀?那樣的後果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所以他心裏麻醉自己暗示自己:這件事情是周宏圖搞出來的,和自己的計劃根本沒有絲毫聯係,這種自欺欺人的思維讓他也沒有反省自己的錯誤。

蕭在拒絕承認自己錯誤的同時,更多的是想著如何收拾局麵,他暗地決定回去要再好好囑托方是以勿要把自己接濟過周宏圖的事情說給其他人聽,以免傳到善家父女耳朵裏。不過這個問題不大,方是以是知道蕭做事的規矩,對他囑咐過的不準外泄的秘密是從來不會多嘴的。再就是要盡快處理好周宏圖那方麵,這個家夥做事實在是太猖狂了,自己隻叫他壟斷機戶,並沒讓他逼死人,而且還把別人的小孩抓了去。看來這條狗養得實在是肥了點壯了點,已經開始不太聽話了。

善老笑了笑,不以為然道:“動天,你也別自責了。做事不做絕,做人要給別人留條後路,這是老夫常常教誨你的話,你何錯之有?要真的說罪過,那應該我來承擔才是。好了,不提這個。善名,你沒有找到餘家孩子的行蹤嗎?”

“老奴沒用,隻探訪到周宏圖使人把餘小姐抓了去,卻沒有得到絲毫孩子的下落,老奴要請老爺做主了……”善名哀聲搖頭道。

“應該的,不說餘醇厚是你的老朋友,就是憑著他平時正直耿介的名聲,老夫也是要幫到底的。”善老微微沉吟片刻道:“動天啊,此事就交給你吧,你的能力我放心,而且現在蘇州城的大人物們隻怕是更會給你這個蕭大掌櫃麵子。先找到周宏圖,他要的是錢,如果談的順利的話,那就使點銀子也好,千萬不要傷害了孩子。這件事,你盡快去辦。”老人本不想打擾新婚燕耳的女兒女婿,但他此刻重病在身,信的過的幾個掌櫃又和周宏圖沒有打過交道,還是蕭去比較放心。

蕭恭敬地點頭答應,不過想想才結婚一天自己就要下山,雖然說這裏離蘇州城並不遠,但總是讓敏感的女人心裏不太好受,於是溫柔地看向嫣嫣想解釋一下。但,女孩早已善解人意地搶先道:“大哥,你不要擔心我,我想跟著惠嬸子學點刺繡,所以一點都不會悶的。大哥還是盡早找到餘家小姐吧,那孩子好可憐,我記得幾年前還抱過她呢。”

妻子如此通情達理,是每個男人都值得感動自豪的,蕭給了她一個充滿愛意的笑容。然後又和善老一起安慰了幾句情緒激動的善名,他便動身下了山。

在蕭馬不停蹄地回到回春堂後,先隨便詢問了掌櫃們這兩天鋪子的情況,又單獨找來方是以,劈頭道:“我接濟周宏圖的事情,你千萬不要講給別人聽,尤其是善老和嫣嫣。”

方是以納悶道:“您這麽急著趕回鋪子就是和我交代這件事?”

蕭心中煩躁,懊惱著把善名所講的餘家之事說了一遍,然後道:“知道我的意思了吧,如果讓善老和嫣嫣知道的話,隻怕他們胡思亂想受不了。當時我拉周宏圖一把,也是因為有用得著他的地方,可沒想這家夥搞出這樣大的事來,真是讓人頭疼。”交給周宏圖實行的‘絲綢計劃’,回春堂的參與者隻有個吳家昌,吳家昌的口風更穩,而且對自己是唯命是從,不擔心他泄露出去。而且吳家昌做事比較狠辣不擇手段一點,當日蕭思索著這個計劃交給誰負責,就是考慮到其中涉及的陰暗麵才最終選擇了他。此時,他當然不敢把事情真相吐露給方是以,隻是摸棱兩可地囑咐著。

方是以閱曆非凡,看出蕭神色間有點不大對頭,遲疑著道:“大掌櫃是不是有事瞞著方某?那個周宏圖,我雖沒有和他打過交道,但也知其人是狼心黑肺之人,您和他走得太近……,以後隻怕會惹上什麽不是……”

“這先生就不要太操心了,動天心中自有分寸。”蕭打斷他的話道:“我現在馬上去拜訪周宏圖,尋找餘家孩子。剛才叮囑先生的事,請勿要忘記。”

“好吧!”方是以見蕭根本聽不進自己的話,隻好道:“您放心吧,這件事我不會對別人講的。”他口中雖這樣說,但心中還是猶豫不定:大掌櫃現在和周宏圖這樣的小人有著緊密的聯係,不管是出於什麽目的,他很擔心蕭會迷失了自己。自己是不是該把此事告訴嫣嫣,讓身為枕邊人的她多多規勸一下呢?不過方是以想了想,卻還是打消了念頭,也許是自己杞人憂天吧,或者大掌櫃真是出於利用對方的目的,畢竟做生意的時候是難免要和一些牛鬼蛇神打交道的。

蕭把交代的事情說完後,離開了回春堂,徑直坐了馬車趕往北城周宏圖的府第,蘇州城並不大,不過一刻,馬車已經穿過整個城鎮到達目的地,那守門的下人卻是以前見過蕭的,又曾得到過主人的吩咐,知道對方是最尊貴的客人,馬上巴結著扶蕭下了馬車,帶著他進入周府。

周宏圖家業死而複活,在蕭的幫助下更是實力龐大,連府第都修建的金碧輝煌,浩大的園林占據了半條大街。蕭跟著周府下人進了客廳,自有美麗的丫鬟奉上香茶伺候,沒半響,隻聽大廳外有人‘哈哈’大笑,一個粗壯的錦衣男人走了進來,正是有著“流氓老爺”之稱的周宏圖大老爺。

蕭鐵青著臉不言不語,悶悶喝著香茶,那周宏圖外形粗豪,但卻是生了顆七竅玲瓏之心,察言觀色已經知道蕭心情不好,必有重事要談,於是揮手讓伺候的丫鬟們退下,又親自給蕭大掌櫃空了的杯中倒上香茶,恭敬的態度簡直讓人懷疑這是兒子伺奉老子的情形。

蕭眉毛一挑道:“坐下談吧。”對什麽樣的人就要說什麽樣的話,對麵的周宏圖對自己的恭敬絕對是出之真心,但這份恭敬卻是隻針對比他實力強大的人。自己比他強,就要以強者的身份和地位來麵對他,這樣才能贏的他的尊敬和畏懼。

周宏圖聽話地後退坐在蕭的下手,微笑道:“大掌櫃這次來不知道有何教導?對了,我真要找機會向您匯報最近計劃的進行情況……”

“不用了,那些我都知道,相信你也不敢搗鬼。我手下有一批人在專門盯著計劃的實施,如果你起了什麽壞心思,可別怪我不留情麵。”蕭淡淡道。

“哪能呢……嗬嗬……”周宏圖媚笑道:“大掌櫃當初選擇我,肯定也知道宏圖不是那種目光短淺的人。這個計劃如果成功的話,到時候那是大把大把來錢,誰還會在乎那點蠅頭小利。您就放心吧,一切非常順利,隻要能讓計劃順利進行下去,周某挖祖墳都去幹的……”這家夥已經完全喪失了人類應該有的人性,為了利益,不是誇口,他真的敢把天都敢捅個大窟窿出來。

聽到如此卑鄙的話語,縱使見慣了再多黑暗陰險勾當的蕭心中也不禁一陣厭惡,但表麵還是那種嚴厲的神情,沉聲道:“蘇州機戶的事情,你辦的不太妥當,為什麽要逼出人命來?你知道這事很可能會鬧大,你膽子太大了吧。”

周宏圖傻傻道:“我手下的兄弟沒打死人啊,這個我事先就叮囑過他們的。您是不是搞錯了?”

“別他媽跟我裝蒜。”蕭一巴掌下去,桌幾無聲無息中化為粉碎,他目光猶如一道刺目的閃電般直接盯在周宏圖臉上,這是運用了精神逼迫的注視,周再是賴皮性格也承受不住,腳下一軟,從椅子上直接滑倒在地上。蕭臉色鐵青,陰森森道:“在我麵前,你最好給我老實點。你知道我不是說你手下打死人命,如果你已經囂張到那樣的話,不用我,官府就懲辦你了。但,逼死人我也不允許你們去做,我們的目的不是欺壓百姓。記住,我可以讓你擁有現在的榮華富貴,也可以一夜間讓你從新變為乞丐。機戶的事情,你辦的讓我很不滿意,自己下去好好掂量下錯在哪裏。今天我來的目的是要和你打聽一個人,城外三合集的餘秀才,她女兒被你手下人帶走了。現在,給你一柱香的時間,把人給我好好地帶過來。”

總算蕭收回了審判之雷般的目光,周宏圖狼狽地趴起來,哭喪著臉道:“大掌櫃,宏圖一定好好檢討自己的過失,再也不讓您老人家生氣了。您要的女人,我馬上讓手下兄弟去找,很快……很快就有消息……”

“不是女人,是個小女孩。”蕭怒道:“把你賺錢的心思都給我拿出來去找人,找不到人,你就洗幹淨屁股等著抄家吧。”

周宏圖認定了蕭是他命中的魔星,在他麵前,自己根本沒有絲毫的花樣可耍,乖乖地老老實實才是最正確的態度。明白這一點後,周宏圖再不敢稍有耽擱,馬上找來幾個親信兄弟一問,才知道負責三合集那邊收債的手下是東城的一幫地痞,剛好現在並不在府中,而其他的人也不清楚什麽餘秀才家的女兒。周宏圖無奈下,隻得小心翼翼地請蕭暫時在府中等候片刻,他自己親自坐了車去找人。

大概有半柱香的時間,蕭幾乎已經等得不耐煩的時候,滿頭大汗的周宏圖急急趕回來府中,一進大廳,便哭喪著臉結結巴巴道:“……大掌櫃……那個……那個……打聽到了。

“我要的孩子呢,***,怎麽見你兩手空空。”蕭今天心情本就不好,耐性當然更是有限。

周宏圖幾乎要哭出來了,蕭無疑是那個給他所有金錢夢想的主子,如果主子萬一不高興扔掉自己這條狗,那幻想中不久即將得到的白花花銀子不是全泡湯了嗎?隻聽他低著個腦袋道:“我去遲了一步,那些小崽子已經把女孩給賣……偷眼看了看蕭,看到主子沒有震怒,才鼓足勇氣道:“……已經賣到蘇州最有名的窯子瓊香樓了……”

“什麽?”蕭目光陰森起來,找個人竟然這麽費周折,而現在那個孩子竟然被賣到了妓院裏,他壓住快要失控的怒氣,問道:“怎麽不把人贖回來,別告訴你舍不得花那點銀子。”

聽我說……”周宏圖垂頭喪氣道:“我本想把人贖回來,可對方不答應,說是要把餘家孩子好好培養。而那個瓊香樓後台是蘇州知府成大人,所以我……我……”

蕭已經懶得罵他了,知道了孩子的下落後,一切就好辦了。他正準備離去,忽然想到一事道:“上次托你辦的事如何了,成大人那邊好象也沒有個音信。”蕭說的是讓周宏圖領頭提議蘇州府為魏忠賢修建祠堂的事情。

周宏圖難得一向凶神惡煞的臉上顯出自嘲神色:“大掌櫃,我知道您是不想擔那個罵名才讓我出一次風頭的,宏圖心裏都清楚,不過您既然給了我飯吃,我就得認真去辦事。成大人就是為這件事惱了我,其實人活在世上,如果可能的話誰不想擔個好名聲呢。不過,他也是個明白人,知道我後麵是您或者還有更大來頭的大人物,所以隻說先考慮一下,應該就在這幾天就會下官文告示的。”

周宏圖突然轉性般的幾句話說得蕭心理有點不好受,也許人都是有著兩麵性的,惡人也並不是一出生就想作惡害人的,在他們內心裏或許也期盼著人們的讚美尊敬,但命運總是讓每個人在人生最重要的拐彎處走上隻屬於自己的岔道,然後隻能義無返顧地堅持一直走下去,幾乎沒有幾個人能回的了頭,回頭的人也不會是走那條他自認為錯過的道路,也許那又是一條岔道。

蕭點點頭,對於周宏圖的辦事能力他是非常放心的,這些旁門歪道真的沒有多少人比他更精通。蕭道:“絲綢計劃放慢點沒關係,但不要再逼出人命搞出家破人亡的慘事了。”

周宏圖苦笑道:“其實您雖然在這件事上責罵我,但我真的很冤,這個計劃要順利實行,那些事情是難免的,大掌櫃要真想避免慘事,那除非是終止計劃。”

“絕對不能停止!”蕭就要走出大廳的身子抖了下,沒有回頭一字一頓道:“繼續進行,計劃沒有錯誤。”在這一刻,被吸血鬼感染下漸漸變異的個性中長久積聚的那種膨脹的和傲慢讓他在良心和堅持兩者間選擇了後者,從這時起他再也不是那個堅強的敢於麵對任何殘酷現實的蕭,邪惡思維影響下變化的性格將會逐漸朝著背離他心中準則的方向墮落。就算是錯的也要一直走下去,這或許就是蕭自己的一條岔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