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場 綠肥紅瘦 (2)

第三場綠肥紅瘦(2)

金秋的斑斕令人陶醉。漫山遍野的橘樹上,金黃色的果子掛滿了枝頭,點綴在一片片隨著山岡穀地起伏的綠海之中。

魯誌海成為林家乘龍快婿的跡象日漸顯著。林家飯店收回了鎮政府曆年拖欠的20多萬元吃喝舊賬,公務性接待的客源又新增了不少。

林小玉察覺到身體的異常,悄悄去醫院做了檢查,得知自己已經懷孕了。

林三虎從老婆那裏聽到了這個過分超前的“喜訊”,再也沉不住氣了。此前,他不止一次地旁敲側擊過:“魯書記吔,您跟小玉好得就像兩口子啦,啥時候能叫我跟她媽心頭踏實呀?我們都在等著抱外孫兒哩!”魯誌海總是擺擺手:“不急,不急,等我忙過這陣子再說,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嘛!”

林三虎進了鎮政府,隻見魯誌海站在院子中央,指著一個鎮幹部的鼻子正狠聲訓斥:“混球賬!你白吃了50幾年幹飯,連他媽個立正稍息都曉球不得!老子一看到你就生眼屎,滿肚皮的火氣就不打一處來!以後滾開點,少叫老子碰到你!”

那個年過半百的“混球賬”垂手站著誠惶誠恐,看見林三虎走過來趁機“滾開”了。魯誌海盛怒未消,對林三虎也沒有搭理。林三虎心頭忽然有些發虛,因為他也是“吃了50幾年幹飯”的。

魯誌海背著手在前邊走,林三虎緊跟在後頭。進了書記辦公室,魯誌海又憤憤地嘟嚕了一聲:“混球賬!”

“對對,混球賬。”林三虎附和道。

魯誌海轉過身,發現林三虎站在後麵,便問:“啥子事?”

“魯書記,小玉有……有……”林三虎結巴著。

魯誌海不耐煩道:“有啥子?快點說!”

林三虎咬咬牙:“有娃兒了,你跟小玉的!”

“嗯?”魯誌海一愣,“你先回去,我想想再說。”

“魯書記喂,還有啥想的喲?”林三虎急了,“你看都火燒眉毛、水淹嘴皮子啦,你們趕緊把婚事辦嘍!要是小玉肚皮翹起來了還沒有結婚,我丟臉不說,您也不好交代呀!”

魯誌海拍拍他的肩膀:“沒事,沒事,你先回去。”

“魯書記,您隻要點頭,辦酒席的事我們來張羅。對不對嘛?您就點個頭嘛!”林三虎眼巴巴地望著魯誌海,完全是央求的語氣。

“我還有事,快回去吧!”魯誌海說完,朝門外走去。

晚上,林小玉回到家,嚶嚶哭了起來:“誌海要我明天進城把胎兒刮掉,他已經聯係好了醫生。他說鎮上事情太多,實在忙不過來,叫我媽陪我去醫院。他還說,明年過年的時候保證結婚!”

“他不得唬你吧?”賈苞玉問。

“不會,他拍胸口給我保證了的!”小玉很肯定地說。

腹中胎兒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小玉應該慶幸當時沒有奉子成婚,因為元旦剛過,魯誌海就出事了,出大事了!

魯誌海停職反省直至身陷囹圄,起因於玉屏鎮農村合作基金會違規貸款導致的巨額虧空。

基金會是各鄉鎮為“三農”服務的資金互助組織,主要功能是緩解農民生產生活資金短缺的矛盾。縣農業局作為它的主管部門,在賬務清查中發現了玉屏鎮基金會一年來不良資產大幅增加,隨即請求監管銀行協助調查處理,由此揭開了資金外流和小金庫等問題。

有幾個企業老板被查出提供虛假抵押資產證明進行騙貸,合計金額800多萬元。拔出蘿卜帶出泥,那些老板一聽要限期歸還全部貸款本息否則就要追究法律責任,全都一推三二五,巴不得撇清自己的全部幹係。一個個喊冤叫苦,連哭帶罵:

“哎呀,都是魯誌海一手操縱的,這90萬貸款他就吃了20萬回扣哩!現在叫我連本帶息還100多萬,我硬成了冤大頭哇!”

“貸的款拿去買車子了、修房子了、吃了、耍了、打牌輸了,包包頭隻剩一點點吃飯買煙的錢,硬是沒得幾個現錢嘍!我咋個拿得出那麽多錢來還嘛?”

“魯誌海哇魯誌海,你把我們整慘球!要不是你想吃爛錢,我們也不得關到這黑咕隆咚冷球得要命的屋裏頭。唉呀,虼蚤在咬,臭蟲在鑽,‘偷油婆’在爬,耗子亂球竄!幾個星期吃不到肉,菜葉子裏頭連油珠珠都看不到幾個。唉呀喂,我們從媽的肚皮頭生出來還沒遭球過這種洋罪喔!”

……

違規放貸的責任人指向了幕後黑手魯誌海。由縣紀委、檢察院、農業局及農業銀行組成的聯合專案組進駐玉屏鎮,魯誌海被縣委停職。

經過調查,魯誌海索賄受賄及巨額賭博等問題全麵曝光。結案後,魯誌海被撤銷黨內外職務並開除黨籍。鑒於涉案金額巨大,案件移送到了司法機關,縣檢察院決定批準逮捕魯誌海。

中午時分,縣公安局的一輛警車駛進鎮政府大院。為了避免圍觀群眾過多影響執行公務,警車進入場鎮後沒有拉響警笛。

警車從鎮政府開出後,這才響著警笛一溜煙地遠去。人們紛紛打聽警車的來頭,得知過去威風八麵的魯誌海被公安局逮捕後,消息立即附帶著細枝末葉飛快地散播開去。

洪阿發是有幸目睹全過程的觀眾之一。他站在鎮政府大門口,講得是唾沫星子亂飛:“嗨,老子站在最前頭,看得最清楚!”他對一圈兒聽眾細致描述著,從腦門兒到下巴頦兒油光光的。那些平時對他不屑一顧的人,現在都恭聽著他主講,阿發很是自豪。

阿發一一解答了別人提出的魯誌海戴沒戴手銬、神情咋樣、有沒有哪個打他罵他等問題,狠勁吐了一口黏痰到地上:“他抬頭的時候看見我,還點了一下頭哩!哼,上回在舞廳他差點遭整死,全靠我引開魯兵孫才救了他,算得上有救命之恩哩!哼,狗日的連感謝的話都沒得一句,你們說氣不氣人嘛?以往我跟他打招呼他理都不理,現在我還理他做啥子?呸!”

聽眾們陸續散開。駝背伍大爺急巴巴地往茶館走去,想讓老友們分享他的好心情。魯誌海以往見麵總要習慣性地拍拍他的駝背表示問候。伍大爺腹誹已久,認為這是不恭不敬,礙於他位高權重,隻好憋住不言。現在這個妄自尊大的壞家夥得到報應,咋不讓他喜上眉梢呢?

賈苞玉邁著一雙大腳回家,步子越來越快。上個月魯誌海上門來借錢,開口就是20萬元,說是拿去有急用。林三虎心中有數,知道是拿去退贓。說是借,那還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所以,幾句話把他打發走了,還叫小玉不要再見他。賈苞玉又是佩服,又是興奮:看來我家老頭子就是有遠見,早料到有這麽一天。幸喜,幸喜的好喔!

“混球賬”細聽著眾人的問話和阿發的描述,直到周邊的人隻剩一兩個了才走開。他是鎮基金會的一名出納,當初見到有人拿著魯誌海簽字的5萬元白條來報賬,認為這不是正規發票,同時支出項目含糊不清,金額又太大,於是頂著沒有付款,隨後就遭到魯誌海好一頓臭罵。出納做不成了,他隻能無限期待崗。待崗期間在基金會幹的是掃地、抹桌子、擦玻璃的髒活累活,每個月的工資比過去少了三分之二還被扣住不發,隻能寫借條“借”到100元。

“混球賬”過去不曉得有三隻眼的馬王爺是啥樣的,這回總算搞醒豁了:在玉屏鎮,馬王爺就是嗬斥他時冒充他老子其實比他親老漢兒還凶的魯誌海!他隻能老老實實地做好清潔工,盼望著早一天解除這種待崗狀態。他是上有老下有小,每月拿回家的那100塊錢連維持自個兒的基本生活也不夠哇。他最為遺憾的是沒有親眼看到書記大人被押上警車,實在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呀!

聽眾散盡,阿發又是孤身一人了。突然,背後有人拍他的肩膀,回頭一看,原來是“戰友”魯兵孫。阿發上午看見魯兵孫也在現場,不過他沒有大吼大鬧,而是站在那裏,帶著欣慰滿足的神情靜靜觀賞著。

“排長,叛徒抓走了——好!”魯兵孫冒出一句瘋話來。

楊紅鵑無心賣豆腐了,心事重重地往回趕,準備把剩下的小半板豆腐給她媽送去。昨天上午,駱同祥已經正式通知她,從即日起,鎮政府不再聘請她做食堂采購員。鎮幹部們終於告別了豆腐帶來的白色恐怖,又能在食堂裏吃到五顏六色風味各異的時鮮菜肴了。

解聘之後,楊紅鵑恢複了在街頭巷尾叫賣豆腐。

魯誌海從停職直到被抓走,楊紅鵑每天送給他的一茶缸豆漿一直沒有間斷供應。日複一日,風雨無阻。魯誌海感動之餘,多次叫她別來了。他要是判了刑,連公職都保不住。她跟他保持這種沒有名分的關係隻會受到拖累,還會在眾人麵前抬不起頭。楊紅鵑流著淚:“別人嫌棄你,我不嫌棄!隻要你願意,我等你回來,跟你結婚。”

魯誌海說:“等也沒用,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楊紅鵑的癡情已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親朋好友及好心人的勸說都無濟於事。人們在議論她的荒唐傻氣時,在看著她整日忙碌的身影的眼神中,自覺不自覺地夾帶了許多複雜的情感:厭惡、鄙夷、不屑、憐憫、悲哀之外,也有那麽一點兒佩服甚至讚賞。

魯誌海最終判刑9年。在監獄裏他試圖自殺,後腦勺連續猛撞牆壁,導致虛脫昏迷。搶救後他脫離了生命危險,但頸椎留下了終身殘疾,脖子歪向右側。站立時,整個人像是6點過2分的時針一般。

楊紅鵑前往省監獄探監,又拿不出任何東西可以證明他們有親屬關係,當然沒能見到魯誌海的麵,隻是被告知他已保外就醫。她打聽其他的情況,人家都冷言無可奉告。

回來後,楊紅鵑痛哭一場,這才徹底地死心了。

魯誌海被捕後,一場始料未及的擠兌風潮從玉屏鎮掀起,迅速蔓延到了全縣各鄉鎮的基金會。由於清源縣委、縣政府處置及時,措施得當,市縣各金融部門也給予了大力支持配合,有效遏止了事態的繼續發展和惡化,廣大儲戶的恐慌情緒才逐步平息下來。

在擠兌風潮正勁的時候,關於鎮上基金會虧空的巨額資金一部分流向了林家的傳言不脛而走,還有鼻子有眼地說有多少多少是拿來吃喝了的接待費,又有多少多少是送給林家老小的孝敬費和七古八雜的禮金。

林家飯店的門窗玻璃被人在夜間扔磚頭砸出了好幾個大窟窿。那隻叫黑豹的大狼狗,有天清晨一反常態地不聲不響,原來早已一命嗚呼了。它是被留在現場的一根不知誰人投放的肉骨頭毒害了,那上頭很可能抹上了毒鼠強之類的毒藥。院內放養的5隻大公雞和3隻老母雞前後左右地躺在黑豹身旁,也是死得邦硬,估計是搶食黑豹的嘔吐物送了命。

歎隻歎林家的雞犬升天,一點沒有Lang漫喜慶的色彩,完全是悲劇性的。

黑豹之死讓林家人個個痛心疾首。對林小玉來說,最痛心的還是魯誌海讓她失去了貞操。好在如今醫學發達,各種手術技藝巧奪天工。不僅是牙齒蛀了掉了可以修補重植,連那與生俱來本來是一次性產品的處女膜也能修舊如新。

小玉按照一則醫療廣告的指引,獨自去了靜江的那家開設處女膜修補專科的婦科醫院。上午上的手術台,當天晚上就回到了家中。朝夕之間,小玉又變回了姑娘之身。不過,她再也沒有當姑娘時的那份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