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第3章(1)

文則拚了命跑,從青青這個角度看過去,他的瘋狂幾乎與其他犯人無異。青青著急地望著他,直到他已奔到跟前,她什麽都不想就緊緊抱住他,她真的覺得這次自己必死無疑。

文則卻一把握住她手,厲聲道,“不要抱著我等死,跟我走!”邊說邊拉著她匆匆繞開講台,大部分的犯人筆直衝向大門,文則卻帶著青青往後麵的油漆工場走。估測現下的狀況,警方很快就會進行武裝鎮壓,他必須在那之前,讓青青躲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他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周圍不再有那些嘈雜可怕的聲音,文則才漸漸停了下來。轉頭看到青青滿頭大汗,腳踝上還有破裂的血口子。青青氣喘籲籲,明知不是時候,卻覺得自己有千言萬語梗在胸中欲說還留。

那時天空湛藍,龍陽監獄的血腥暴動就在身畔,文則卻好似知道她的秘密,他的發稍像流雲般迅速掩蓋住一片蔚藍視野。他以吻封緘,忽如其來,承認了他內心深處焦躁並且炙熱的占有欲。好比青青這樣的女人,在愛情開始之時,亦能深深感受到命運的開啟。她從未獲得如此真實的吻。

“青青你可以走,真的。如果三年以後你回來,我還活著,到時候,我一定給你幸福。一定。”文則將她摟在懷裏,不期然許下如此承諾。

青青已無言語,她知道文則什麽時候期待著她的回應,什麽時候對這一切了然於心。她盡可能地停留在他懷裏,思考著這一生究竟是要凋零還是怒放。

文則撫了撫她的唇,“你聽我說,你躲在這裏,哪也別去,等警察來了,就跟他們走。”

青青點頭,“這次以後,我會再來找你。”

文則未及回答,後麵卻來了不速之客。萬亦寰提著一跟鐵棒子,怕是從哪裏弄下來的欄杆,冷不丁笑道,“我早說了我不會放過你。”

青青一怔,不明所以。文則直看著萬亦寰,倒不是沒有想過會在這個節骨眼兒跟他碰到。他用力握了握青青的手,“你走開些,不要看!警察來了,立刻走。”說完便一把扯下囚服與萬亦寰動起手來。

文則是使槍的好手,很少與人肉搏,跟在昊灃身邊,多是以狙擊立功。仔細想來與他打過架的流氓其實並不很多。

萬亦寰手裏的鐵欄杆上還有幾條破開的鏽口,連著幾棒掄來,毫不留情,文則邊躲邊往斜剌裏跑,企圖引他離開。不料萬亦寰忽然朝他腿上來了一掄,他吃痛倒地,小腿上給鑽了個洞,鮮血湧出來。

“站起來,文則!站起來,讓我知道你是個什麽人!”萬亦寰說著又是一掄,朝他腦袋上砸。

文則頭一偏,一把抓住鐵棒,順手一帶,瞅準了萬亦寰重心不穩時朝他眼睛上煽了一腳,萬亦寰中招,顛簸著退後好幾步。他剛喘上兩口氣,對麵文則已經站了起來,問他,“你為什麽總是不肯放過我?我和你無冤無仇。”

萬亦寰一哼,“你這身手,動作,也許是太標準了,總讓我以為回了到以前,我給警察追得跟過街老鼠一樣東躲西藏的那會兒!”

文則聞言,臉色微微一變,旋即從地上拾起一塊磚當做武器,對萬亦寰說,“你放過我,我放過你。”

萬亦寰冷笑,握著鐵棒道,“以前龍老爺子問我說,環仨,你看這江湖上喊打喊殺,哪種人最可恨?我就說像陰溝裏的老鼠一樣的。”說完,掄著鐵棒又衝了上來,嘴裏還道,“就他媽是你這樣的!”

文則平時總是麵上無波,這回卻被萬亦寰幾句話弄得恍惚不安,一手快連磚頭也拿不住,直到聽到青青尖叫,他才發現萬亦寰的鐵棒已照他腦袋狠狠掄了下來。他躲也來不及,幹脆一磚朝他側耳後邊狠砸。那還是阿亞告訴他的,砸人時,最有效的不是麵門和後腦,而是側邊帶****的位置。阿亞說,一個人最少受傷的位置,就是能夠致命的位置。

文則實挨萬亦寰一棒,腦袋上開了大口子,血漿染紅他整張臉。他瞪著眼睛看著萬亦寰,咬牙等他先倒下。青青在一邊看得魂飛魄散,連跌幾下朝文則奔來,在文則快要支撐不住時架住了他。萬亦寰也是兩隻血眼,模模糊糊看到那個妞兒扶住了文則,他才終於不支倒地,他身邊總是沒個人兒的,到了這時候他才覺得寂寞無比。摔在地上的一刻,他猝然罵了句,“狗娘養的!”,便沒了聲息。

文則隻等萬亦寰閉眼才能放心,一下倒在青青懷裏,渾身都是鮮血。青青拿手按著他頭上的傷,眼淚一滴滴幾乎落成一線,落在文則左眼下麵,從血漬中淌出一條痕,倒像是文則在哭。青青說,“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文則想伸手安撫青青,可是他已經漸漸失去知覺,他的視野由一片藍天化為無邊黑暗。他的青青怎麽會知道他此時真的很愛很愛她的那種感情?如果一個男人死去時,依然在那個很愛的女人懷裏,女人為他哭泣,那麽他就不會感到比死更冷的一世的缺憾。因為人在快死的時候都是自私的,隻是渴望死得安穩而已。

青青不敢搖動文則,可是見他閉上眼再沒有睜開來,頓時感到極度恐慌。青青抬頭四處張望,終於看到工場一邊有警察正在靠近。她已經受夠了至親至愛的人這樣與她告別,她那一手全是文則溫熱的血漿,可她的呐喊就像在賭命。那時她什麽都不記得了,警察送文則急救時,她還在喊著救命。

她在心裏為生命的脆弱感到悲哀,因為,沒有一種感情能夠超越這種脆弱。

龍陽監獄的事情上了報,整個踅龍城街頭巷尾地談論著。監獄好幾個高層都被停職,等待上邊派下調查員,肅清源頭。

文則在醫院躺了一個月轉回監獄醫務所,回來後才知道,阿亞死了。

醫生隻說是腦梗塞,並且是長期受到暴力傷害積累下來的。那醫生的嘴臉映在文則眼裏,就像來催他償命的黑白無常。文則當場嘔出血,合眼大哭起來。

鑒於文則傷勢嚴重,監獄明確禁止一個月內不允許他接見親友。於是青青一直沒能見到他。以青青同他的關係,她也沒有立場提出特殊寬待。

青青天天到監獄打探他的狀況,好在她在這裏義教四年,認識不少層層麵麵的人。她奔波了大半月,終於在一個陰雨的日子,見到了文則。

文則已經基本康複,因為傷在頭部,手術時曾將他頭發剃光。事隔兩個多月,他已經長出了短短的新發。文則坐在玻璃窗後,明知這是劫後重逢,他卻不曾好好看她一眼。

青青瞧他健康許多,一時紅了眼,低聲哽咽兩下,才說,“我沒有走。”

文則側著頭笑,好一會兒,才說,“我已經很累了……”

青青伸手探過玻璃窗,一指摸到他的手指,“我已經想清楚了,你想清楚沒?”

文則看著她,搖搖頭,“你會後悔的。”

青青道,“你愛我嗎?”

文則不語。

青青說,“我愛你。”

文則不語。

青青又說,“我們結婚吧。”

文則抬起頭,那教青青撫著的手,滿掌心是汗。

“青青,現在的我一無所有。”他說。

青青笑,“沒關係,我有車,有積蓄,有房子,也有工作,還有很多時間和想法。隻是沒有你,我願意跟你在一起。”

這一翻肺腑之情是青青自認識文則以來,掙紮了又掙紮,沉澱了又沉澱的感情。不肯承認的時候,這感情就像是個奇跡,多多少少顯得可笑,然而承認了以後,這感情狂熱得占據餘生。

文則說,“如果娶了你,我會不會不得好死。”

文則說,“其實我愛你。”

在浩瀚歲月中,人的心能否永遠不變,答案不得而知。也或許變的並非內心而是生活本身。生活變了,於是我們不得不去適應,適應多一個人在心裏駐足的感覺,適應多一份牽掛在腦海裏盤桓的激蕩,適應多更多的吻與安穩,與朝聖般的皺紋。

青青得到了一句一輩子都要相信的回答,於是青青哭了,握著文則的手說,“原諒我,隻哭這一次。”

踅龍城的夏天,最常見到的是彩虹,那是踅龍特有的奇景,穿越在林立的高樓大廈間,小小的三色彩虹這兒一道,那兒一道,甚是漂亮。彩虹下麵是芸芸眾生,而青青與文則正浮旅其中。

青青的父母早年死於火災,留給女兒的隻有房子和遺產,以及一筆數額不小的保險賠款。他們生前也從事著翻譯工作,翻譯過大量國內外優秀作品,那些文字使得他們心胸開闊,洞悉人生,於是他們給了青青溫和而適當的教育。青青可以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選擇和自己的結局,對此青青的父母從不加諸任何幹預。

青青的父親曾給青青說:出生即是相遇,成長即是別離,快樂是你,痛苦也是你,遺忘是你,執著也是你,恨是你,怨是你,愛和堅貞也是你。青青你要珍惜自己。

青青當時問,爸爸,我要怎麽珍惜我自己?

父親說,當你把你人生中最脆弱的一次感動保持得完好無損的時候,那就是你最珍惜自己的時候。

青青將這句話寫進了日記裏,那年她十七歲,剛結束一場晦澀戀愛。十七歲的她並不熱衷於少男少女之間欲迎還羞的情事,這或許皆因她心中有著莫大的理想,她希望自己能學得各種語言,周遊世界。可是轉眼兩年,命運節奏忽然加快,至愛的雙親於大火中一齊罹難,青青開始了於千萬萬人中日日夜夜獨行獨坐還獨臥的生活。

青青的經曆可說與文則是天壤之別,但青青打小就相信,在茫茫人海中有著無數的奇遇,遇見一個和你毫不相幹的人,但是和你相愛。

2005年10月8日,國慶剛一結束,青青就帶著相關證件去民政局辦理結婚申請。

辦事員問,“你先生呢?”

青青說,“他正在服刑。我帶來了我和他的證件,如果還缺什麽東西,請告訴我。”

辦事員一臉驚訝,他給人辦結婚登記也有十個年頭了,就沒見過這樣的,“那你可以等他出獄了再來辦理結婚。”

青青說,“謝謝,現在也可以,我們是合法的。”

辦事員拿著資料和申請書看了又看,看到文則的照片,確是個俊郎非凡的年輕人,辦事員不由心生惋惜。抬頭看著青青,想了一下,又說,“青青小姐,我給人做結婚登記十幾年也沒見過一次像你這樣的。好象不把結婚當回事,卻又非要結婚。你的愛人也不在你身邊,你的愛人在坐牢,犯過罪,失去了人身自由,連固定資產都沒有。”說著他笑了一下,“對不起,我不能受理。”

青青早想到有這個可能,於是又出示了自己的資產證明和雙方的體檢報告,將這些文件推到辦事員麵前,誠摯地說,“先生,請你相信,我與他都有健康的身體,我還有陪嫁的房子。除非我們自己不願意,否則沒有哪條法律可以否決我們的婚姻。再不然,除非法不容情。”

辦事員聽完她的話,不由怔了好一會兒。這就像是幕短暫的悲喜劇,一開始覺得可笑,如花似玉的美人要嫁給戴罪之身的男人,旁人當然要猜測其中別有隱情,最好是這美人蠻腰為金錢而折。可是幾句話下來,又覺得可悲,這樣溫和爾雅的一個女人,獨自來結婚。

“如果我受理了這份結婚申請。”辦事員猶豫了一下,“你將來會恨我嗎?”

青青一笑,“不會。”

辦事員點點頭,“是否有證婚人?”

青青遲疑了一下,“沒考慮到這個。”

辦事員又點點頭,沉默半晌後,說,“我可以嗎?”

青青略為訝異地看著辦事員,隨即點頭說,“謝謝。”

第二天,青青帶著結婚證書去監獄裏探文則,已是妻子與丈夫的見麵,名正言順。按照龍陽監獄的規定,夫妻接見時間為一小時。從前獄長對這兩人就一直很寬待,知道他們結婚了,竟也不聲不響給文則置了一套新的囚服,還送去一包煙。後來瞧見青青來探他,獄長悄聲對青青說了一句,“恭喜。”

青青隻笑了一笑,即無尷尬,也無愁容,轉過頭又繼續與文則說話。其實這時候他們的內心是非常震撼的,但這種震撼僅僅隻限於他們兩人之間。那是一種類似於相依為命的感覺,因為這種感覺而使得他們更加享受生活的瑣碎與甘難。在他們眼裏,無論別人怎麽看待這場婚姻都是無所謂的。

“我把家裏重新布置了一下,還貼了雙喜,另外我給你買了幾件衣服,雖然你現在用不著,不過我可以把它們掛在櫃子裏。”青青一隻手與文則交握著,一隻手拿著備忘錄一行行說給文則聽,都是她為結婚置辦的家庭用品。

文則喟然一笑,“給你自己買了什麽?”

青青臉一紅,垂頭說,“香水。”

文則怔了一會兒,直覺得有股衝動伴著感動竄上心頭,如果此刻可以擁抱,他亦可以付出一切代價。

可他隻是捏了捏她的手,她的手柔軟白皙,手指修長,雖然觸感總是冰冷的,卻給人一種類似薄荷般的感覺。忽然,他抬頭說,“對不起,我連戒指也沒有。”

青青說,“等你出來了,我們一起去買。”

青青和文則在一起後再也沒有哭過,沒有任何勉強,她隻是覺得為自己而奮鬥難免也會為自己哭泣,可是為別人而奮鬥永遠也會為自己驕傲。

青青不會後悔。

十一以後,很多事情塵埃落定,青青開始投入工作,稍稍減少了與文則見麵的次數。因為萬亦寰和阿亞的事,牢裏這一紮堆那一紮堆的人都對文則敬而遠之,文則的日子相對安穩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