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一日,兩日,三日……昭文世子悶在西苑照看重病體虛的月傾顏,任家二公子偶爾帶我到街上走走,或帶我到西郊別院為他娘親掃墓,始終寸步不離。

老侯爺不斷對兩個兒子施加壓力,一麵負隅頑抗老夫人對他施加的壓力。

一個公主引發的血案屢屢在侯府發生。

終於有一天,小皇帝先沉不住氣了,他又一道聖旨下到昭文侯府,責令兩位公子明日參加賜婚宴會,屆時長公主將會親自選夫。

那會兒我已偷偷收拾完小包袱,瞅準任墨予跟昭文世子去前院接旨,我匆匆跟南葉和微微她們道了別,翻牆而去。

走過幾條街口,總隱約感覺有一雙眼睛盯著自己,四下打量卻並未發現旁人。

我故意到鬧市轉了一圈,買了柄小銅鏡捏在手心,再繞到一個偏僻的胡同口,透過小銅鏡,我望見身後幾個黑影鬼鬼祟祟跟著,麵蒙黑布,眼睛清一水的小,有眯眯眼的,有鬥雞眼的……

又是他們!

我很生氣!

我把銅鏡一扔,叉腰大嚷:“你們到底是誰派來的?我招你們惹你們礙著你們了嗎?”

空蕩蕩的胡同口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響。

我叉腰氣鼓鼓的站了半晌,依舊沒有動靜,忍不住探頭往大街上瞅了瞅,遠遠望見一行車隊徐徐前行,車側有一名男子牽著馬,藏青色的儒衫,峨冠博帶,行走之間寬袍廣袖款擺飄動……

馬車的簾子輕輕掀起,蝶衣表妹探出半張芙蓉麵甜甜一笑,雪白的藕臂伸出車窗,為旁側的男子擦拭額頭上的汗珠。

道路兩側有人議論起那名昔日的花魁姑娘,說是寧死隨了自己的情郎,流放去塞外邊關。

而那名青衣儒衫的男子身影酷似秦延之,我不止一次的想,在我為下山之前,秦延之是否一直都穿青衫,而今,他又換回青衫。

一切好似回到一年前,我未曾識他,他未曾識我。

我駐足沒有追過去,隻是走進附近的酒肆,要了幾壇上好的花雕,喝到酒酣處,一名長的美美的小哥兒走了過來,順勢坐到我身側,我借著酒勁兒去勾他的下頜,一麵咂嘴讚歎:“確實頂美,老子喜歡。”

那小哥兒很有定力的坐在那裏讓我調戲。

我摸他臉蛋,挑他下頜,翻來覆去摸了個遍,然後……酒肆的人全都吐了。

那小哥兒的聲音低低入耳,他說:“師姐,這一年你過得並不好。”

我一拍桌子告訴他,“別叫我師姐,我隻有一個師弟,他叫楊離,他很乖很聽話,他會在後山一直等我回家。”

他閃亮的眼睛黯了黯,輕輕說道:“是的,我會一直在後山等你回家,你什麽時候回去,我都會在那裏等你,若是你忘了回家的路,隻要你念一聲,我就會來接你。”

我喝了一口酒抹嘴笑起來:“我才不會讓我師弟來接我,他是個好孩子,這個人世間太險惡,不適合他。”

“師姐,我已經不是孩子了。”他倔強的抬頭,璀璨眸光亮如繁星。

我也給他倒了一碗酒,很認真的說:“可他在我眼中一直是個孩子,是我弟弟。”

於是那小哥兒陪我一起喝了半天酒,直到將酒肆的人全喝跑了,老板語帶哭腔的求道:“這位公子,麻煩您照顧一下小店的生意。”

我攬著那小哥兒的肩頭笑眯眯說道:“可我一直在照顧你的生意啊。”

於是老板哭了。

那一夜,我迷迷糊糊感覺坐在馬背上奔馳,身後是一個溫暖的懷抱,他輕輕在我耳邊說:“師姐,你一定很不高興。”

我吸了吸鼻子沒開口。

身後的男子很輕很輕得說著話,那聲音揉進風中瞬間消散,他說:“從小到大,你一不高興,我就會跟著難受,而我現在很難受……很難受……”

我聽到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所有的一切在我閉眼的瞬間消弭殆盡。

第二日醒來,我發現自己在客棧的廂房內,揉了揉眼睛推窗一看,竟還是在京城,於是我曉得,昨晚原是發了個春夢,調戲了一名良家小哥兒。

隻不過我倒是真想念爹爹、娘親、大伯、二伯、三叔和三個妹妹,還有楊離。

有人說,離家太久便會思念故鄉,我想,一年也不久啊,怎生如此思念。

然而,我並未急著離開京城,今日是長公主親自選夫,若不親耳聽到她選中任家二公子的消息,即便回了山上也還是會掛念的。

我選了京城最大最繁華的酒樓坐了一天,側著耳朵傾聽所有關於昭文侯府的消息。

……

“哎,李公子,你聽說沒,今日選駙馬的筵席居然不歡而散。”

“我就聽說二公子缺席,世子爺中途退場,隻剩老侯爺挺到最後。”

“瞧,這事鬧的,據說昨日聖旨剛下,二公子連夜策馬出城,抗旨逃婚啊……嘖嘖……”

“今日世子爺家養的男寵飲了鴆酒,拈酸吃醋啊……嘖嘖……”

……

我暗暗捏了一把汗,我說月傾顏,毒酒多難喝啊,死相又難看,還容易被人救回,死都不選個幹淨利落的死法,你這輩子算是沒救了。

我飲了一口茶,繼續聽他們談論這些所謂的國家大事。

……

“你們可曉得長公主最後選了誰?”一位官宦模樣的公子笑得神秘莫測。

“不是世子爺就是任家二公子,難不成還是昭文侯爺……哈哈哈……”眾人轟然大笑,皆因他們不曉得真相,嫁與老侯爺固然離譜,可前幾日他那兩位匪夷所思的兒子誠然這麽策劃過。

“長公主選的那位駙馬爺啊……那可是位傳奇人物,我保證你們都聽過他的大名。”那位公子哥兒繼續賣關子,急得眾人頻頻催促,連帶我也被勾起好奇之心。

“長公主當時紅著俏臉說,她隻想嫁給一個人,也隻能嫁給一個,那個人給她送過情詩,還摸過她,占有過她……”那公子哥兒的眼睛內閃爍著曖昧不明的光彩。

我剛喝進口的茶水盡數噴了出來。

小公主,你能不能別鬧?!

果不出我所料,下一刻,那位公子爺笑嘻嘻的說:“那位占有了長公主身子的人是昭文侯府的男寵——雲子寧!”

我覺得此刻想死的心都有了。

“說起這雲子寧啊,他的光輝事跡三天三夜都書不盡……”眾人開始滔滔不絕得講述一個傳奇。

我埋頭細想一番,將將下山那會兒,我是秦延之的相好,而後成為昭文世子的男寵,再後來莫名其妙成為任家二公子的書童,沒一段時間又淪落為男寵,現下……我是駙馬爺,長公主金口禦定的駙馬爺。

如此結果,不曉得心思縝密的小皇帝吃不吃得消。

傳奇人物雲子寧橫空出世,又如曇花一般迅速凋謝。

我下山嫁人未將自己嫁出去,卻震驚了整個朝野,還混了個駙馬爺來做。

值了!

我留了一錠銀子離開酒樓,又挑了匹好馬悠閑上路,回山的途中轉了幾個鎮子,結識了走鏢的大哥,賣炒豆的阿弟,打鐵的阿叔,捏豆腐的西施……

我在酒肆中與人拚酒,遇到瞧不慣的惡霸便拔劍相助,若有瞧上眼的阿哥阿姐,我會上前跟他們聊一番,攀攀交情,許下一個、兩個、三個……藍顏的紅顏的知己。

曾經我很固執的想找個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嫁了,現在我很固執的認為,別跟我談情,別跟我談愛,太傷人。

我就一山賊,沒文化、沒底蘊,玩不起那麽深沉的感情。

輾轉回到山上時,已經過了跟爹爹的一年之約,寨子裏的三個妹妹大約盼的有些心焦,我方一入山便見她們圍著爹爹等在山路口。

“大姐……”三個妹妹乍一見到我便齊聲歡呼,手舞足蹈唱起山歌。

我被她們的熱情唬了一跳,正猶豫要不要上前挨個擁抱一下,三妹妹抬頭無辜得盯著我說:“大姐,你再不回來,爹爹要逼迫我們練武了。”隻這一句話便生生扼殺了我內心剛剛萌芽的小感動。

爹爹負手立在那裏,眉眼都笑開了花,他說:“夕兒,你終於回來啦。”那語氣仿佛早料定我嫁不出去,遲早會回來一般。

我無奈攤手,如實答道:“回來了,還差點兒給您帶回來個媳婦。”

“回來就好。”爹爹眯起眼睛笑,抬手指了指後山的方向,“離兒一直在後山等你,你去看看他吧。”

我應了一聲便往後山走去,腳步霎時輕快起來。一年未來,這裏的草木又繁茂許多,兒時最歡喜的小花小草依舊開的絢麗,鬱鬱蔥蔥的竹林在微風中颯颯作響。

我循著記憶找到常與楊離練武的地方,隔著遙遙幾丈遠,我望見他在林中練劍,身姿矯捷,衣抉翻飛,恍惚少年。

他沉靜許多,也內斂許多,劍法益發精湛。

我倚在一側看他練了一會兒,遂上前踮起腳尖拍拍他的腦袋,笑著說:“都長這麽高了,有十五了吧?”

楊離幹淨清爽的麵龐掛著些許汗珠,他微微低了頭,說:“師姐,我都快十六了。”

於是我恍然:“原來,我已經十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