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60章
順著她的指尖看去,我瞧見藍布鋪就的桌麵上,滿滿登登的,放著一桌泥塑的娃娃。娃娃都是用泥胎燒就,上麵用顏料畫了樣貌,有戴狀元帽的紅色小狀元,有穿著大馬褂橫刀的小將軍,還有抱著鯉魚的胖丫頭。形形色色,少說也有十來個花樣,真是令人目不暇接。
看來看去,我還是最喜歡那個小狀元,順手拿起來,托在掌心仔細觀看,“這個真好看!有意思!”
桌後的攤主,是個四十開外的中年婦人,一身半舊的藍布褂子,洗得極其幹淨。她見我愛不釋手,看了又看,逗留在攤前不走。與其他婦人很是不同。
就在我把玩娃娃的間隙,已經來過好幾個買主,都是扔下二個銅板,挑了娃娃便往廟裏去。樣子都奇奇怪怪的。
“這位貴人,您給您夫人拴一個娃娃唄!”攤主忍住笑,向四阿哥道。
四阿哥也不明了攤主為什麽要強忍住笑,原想拉著我走,可見我愛不釋手的樣子,便問我,“喜歡嗎?”
“嗯,”我點點頭,仍是專注地把玩著手裏的娃娃,忽然,很好奇地抬頭問攤主,“可是,老板,為什麽這個娃娃要說拴?”
十三阿哥和惠心早躲一邊賊笑去了,兩個人窩在一處,笑得極沒有好心腸的樣子。
攤主擼過桌腳上整齊擺著的紅線,抽出一根來,拴住我手中娃娃的脖子,口中唱到,“有福的小子跟娘來,沒福的小子做廟台,姑家姥家都不去,跟著親娘回家來。”
聽著她唱,我和四阿哥更是一頭霧水,我看看他,他看看我,兩個都做呆頭鵝狀。
攤主唱完笑道,“這個是化生娃娃,拴住以後,兩位就可以喜得貴子啦!既然這位奶奶一眼相中個小狀元,將來二位的小公子,一定非富即貴。”
她那麽大白話地一說,我們才明白過來是怎麽檔子事,我的雙頰唰一下霎時紅透,忙放回娃娃去,說道,“我不要了!”回頭看著四阿哥,誰知,一看他,居然也是一臉窘態,雙頰微紅。
惠心忙上來,又拿起那娃娃,塞到我手裏,說道,“這個娃娃拴了不可不要的!”
我一把把娃娃塞回她懷裏,說道,“那給你了!”
十三阿哥,眼明手快,娃娃還未入惠心的手,他就一把搶了過去,塞給四阿哥,說道,“我們有孩子了。沒有的,是四哥和您。”
我側頭捂著雙頰望向四阿哥,他已經恢複了往日的悠然自得,一手握著娃娃,另一手撒出五個銅板,扔在桌上,說道,“不過是民間的遊戲之事,不必當真,既喜歡,就給你買個玩吧!”說罷,拉過我的手,把娃娃塞進我掌中,才在我耳邊悄悄說道,“咱快走吧!”
我點點頭,任由他拉著往前邊街口戲台子半跑半走而去。
對於“關帝戲”,十三阿哥與惠心興致頗足,但,四阿哥和我卻是興趣缺缺。看了一會,惠心見我倆哈欠連天的樣子,實是不忍,便拉我們出了人群。
天色漸漸暗下來,半明半暗間,有的商戶開始掌燈,有的雖掛了燈,卻還未點。星星點點的燈光蔓延在整條街上,景色曖昧委婉。
我的眼睛不由得開始有些濕潤,上海的夜景是極美的,尤其是在浦江兩岸,華燈初上,隔著一條不寬的江水,兩岸霓虹閃爍,連成一片燈的海洋,便猶如一位妖嬈的美嬌娘,資質濃豔,儀態萬方。
我的家正是在那擁有如此美麗夜景的地方,可是,隔著時間和空間的遙遠距離,我卻再也回不去那裏了。
“怎麽啦?”惠心發現我的神色不對,關切地問道。
我潸然一笑,“有些想家。”話一出口,方覺不恰。我的娘家近在咫尺,怎麽會有想家一說。
惠心聽不懂我的話,卻也沒有再問。我回頭偷覷了眼四阿哥,他嘴角掛著一絲笑意,默然不語。
十三阿哥道,“我們從那走,打四嫂家後麵的巷子穿過去,上宣武門外的杏花村酒樓坐坐去吧!”
“好啊!今兒,我們做東,好好請請四哥四嫂。”惠心應道。
四阿哥笑著點點頭,隨十三阿哥走在前麵。我們一行四人,穿街過巷,往北邊宣武門去。
四阿哥和我都不認道,隻能由著十三阿哥帶著走。十三阿哥倒是路頭頗熟的樣子,一路帶著我們走小巷子。
走了一會,忽見眼前的巷子寬了。我便問十三阿哥,“十三爺,這條巷子怎麽好像比剛才那些寬了許多。”
十三阿哥輕聲道,“這是禮部侍郎馬進泰府上的後街。”
“哦……”我會心的點點頭。便不再多問,安靜地低頭隨著他走。
走了沒幾步,忽的一下撞到了前頭走著的四阿哥的背上,鼻子一陣酸疼,疼得我差點沒掉下眼淚來,正想要抬頭責問怎麽回事,便聽得前方傳來一個扭捏尖長的女人罵聲。
“我說,你倒是怎麽走道的啊?看沒看著路呐?”那婦人扯著嗓子罵道。
循聲看去,卻是一個穿得花紅柳露的管事婆子,臉上勻著厚粉,一張血盆大口,塗得血呼啦差的。她扭著身子,扯著脖子在那叫罵,手裏還端著個銅盆,銅盆裏邊還有大半盆的水。
我踱測著,大約是四阿哥低頭走路,正撞上了那出來倒水的婦人。
四阿哥原是皇子貴胄,他平日裏出門,都是二十個親王侍衛前後簇擁,當然就不會有走路看道的習慣,這本屬平常之事。
十三阿哥和惠心忙上前給那婦人陪不是,可偏偏人家就是不依不饒,伸長著腰子,不停地罵嚷著,一頭罵還一頭撩出盆中的水,潑到四阿哥的身上。
四阿哥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傻愣愣呆在原地,竟是連躲都不會了。
我頓覺火冒三丈,這個婆娘,怎麽那麽不懂得尊重男人,罵幾句就算了,居然還拿水潑人。我幽幽走上前去,壓住心裏的火,麵色如常,伸出手來,去接那婦人手中的銅盆。
我這一接,那婦人倒是呆了一呆,估摸著是,她千種算計萬種計劃中,也沒有挨罵者接盆這一出。因而,竟傻傻地送了手,任由我端過盆來。
一邊的四阿哥、十三阿哥,還有惠心也都傻了眼,都直愣愣看著我這一怪異的舉動。
但是,一秒鍾以後,他們對我的看法將徹底改變。因為,當我完全接過了那盆,我便向後退了一步,順勢擋開四阿哥。然後,非常灑脫的,極其精準的,異常徹底的,把那盆水,一下子潑到了那婦人的身上。
“啊……啊……啊……”那婆娘張開血盆大口,帶著半身的水,三高兩低地高聲尖叫起來,“小三子,小五子,你們都給我出來。都是死人嗎?由著人家欺負老娘?”
片刻,我們身後的大宅門裏串出兩個彪形大漢。十三阿哥,一個箭步,擋到我們身前。我也心道不好,闖禍了,可手裏還端著銅盆,一下子慌了主意,竟不知道要往哪裏扔好,隻覺左手邊的花牆略矮,便順手一個使勁,把銅盆往花牆裏麵一扔。
“嗪嗪哐哐琅琅……”一連串的瓷器瓦片破裂聲後,傳來一聲慘叫,“哎呦……”
“老爺,老爺……”再然後是丫頭小廝焦急的呼喊。
我條件反射地抓起四阿哥的手,大叫一聲,“快跑。”說著,看了眼背後的惠心,向她也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們也跟著跑。
我扯著四阿哥一路飛奔,開頭是我拽著他跑,後來則是變成他拽著我。我們身後,跟著同樣飛跑的十三阿哥和惠心,再後頭,便是追著喊打喊殺的彪形大漢,妖豔婆娘,各色小廝。
四阿哥和我都不認道,也不知拐來拐去,拐到了哪裏,隻聽身後十三阿哥大喝一聲,“四哥,右邊!”
四阿哥拽著我一個右拐,進了一條有些眼熟的巷子,不遠處,兩盞亮燦燦的大燈籠掛著,上頭各有一個赫然大字——“年”。
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年”字如此親切溫暖。一時間,卯足了身上所有的力氣,跑到了四阿哥前麵,拉著他的手,一個左竄,閃進了年府。十三阿哥拉著惠心也上氣不接下氣閃了進來。
守門的奴才正欲上前阻攔,卻認出了跑亂了秀發的我。俯身給我請安,“姑奶奶吉祥。”
我忙拉著四阿哥往影壁後頭躲,一邊向那奴才說,“不必多禮了,趕緊攔住後頭的人!”說完,覺得自己已經胸口發悶說不上話來,手裏的娃娃也早不知掉到哪裏去了。
那奴才聽我如此吩咐,趕忙叫出門房裏另三個人,立到門上,剛好撞上欲要衝進來抓人的那票強人。
我拉著四阿哥躲在影壁後頭偷看,隻見那四個家仆當門而立,喝道,“站住!你們當這是酒樓子,還是澡堂子?居然敢硬闖?!”
當頭上來的正是那個被我潑了半身水的管事婆子,她叉著腰,扭著道,“我們這是禮部侍郎府上的,要抓剛才跑進去的歹人!她砸傷了我們老爺!”
守門的家仆罵道,“胡說什麽?你道這是哪裏?這可是現下四川總督年羹堯大人,安徽布政使年希堯大人,原官致休湖廣巡撫年遐齡老大人府上。哪裏有你說的歹人?!放肆!”
那票強人立馬消了半打的氣勢,隻那管事婆子誓不罷休,問道,“那你說說,剛才跑進去的,是誰?”
守門家仆道,“瞎了你的狗眼,那是我們家姑奶奶!說起她的名頭,怕震聾了您的耳朵!那是現今萬歲爺的皇四子,和碩雍親王的福晉!還不快走?等我叫人嗎?”
強人也知今日遇上了惹不起的主子,隻得忿忿褪去。我躲在影壁後頭,早看得一清二楚。又是好玩,又是解氣,笑得直岔氣。
四阿哥見我一副連氣都喘不上的樣子,連忙撫著我的背,關切地問道,“不打緊吧?要不要叫大夫?”
我卻隻是會笑了,完全說不上來話,衝他擺擺手,腦袋頂在他胸前還隻是一個勁笑。也許是受到了我的感染,也許是脫離危險後的回味,他們三個也都笑起來。惠心也笑軟在了十三阿哥懷裏。
“姑奶奶!姑奶奶這是哪裏去了?這半日不見人影,急得三太太要跳井沿子了!”興許是方才太過吵鬧,總管事也被驚動而來,遠遠看見我,便焦急地問道。
我卻仍舊忍不住笑,一味頂著四阿哥的胸口,笑得隻是停不下來。
“姑奶奶,這位爺是……”總管事怕是也沒見過四阿哥幾回,這會四阿哥這幅打扮,又是跑紅了臉的狼狽摸樣,估摸著他也不敢認。
我這才好不容易順了順氣,指指四阿哥,說道,“這是姑爺啊!”
“姑爺?”總管事愣了一愣,終是反應過來,連忙跪下請了一個雙腿安,道,“雍王爺吉祥!”
四阿哥握住拳頭,抵到嘴邊咳嗽了兩聲,道,“起來吧!”
我轉過頭去,才發現嫂子和墨雲等也早應聲而來。嫂子正呆呆望著我身下的左手,愣愣地出神。我循著她的目光找去,才發現,自己的左手卻一直牢牢抓著四阿哥的手,不曾甩開,被她看得我臉一熱,忙收回手來。
嫂子趕緊扯了墨雲過來請安。墨雲定定看著四阿哥,躊躇半晌,輕輕叫道,“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