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花枝俏·春來報 (7)

張問天執意要讓大家在家中吃飯,眾人不肯。張問天道:“真不在家裏吃飯就到外邊吧。我老伴的兩個女兒在鎮上開了個小酒店,咱們就去那裏,今天我請客。”王步凡見張問天已把話說到這份上,也不好再說什麽,看了看父親,父親表情非常平靜,也沒有表什麽態,看樣子父親和他的這些學生的關係相當好。王步凡隻好和父親隨他們一塊兒出門,在路上他悄悄拉了一下樂思蜀的衣襟,又輕輕地說:“咱們是來求人家辦事的,飯錢最好不要讓人家付。不過我今天,唉……”

樂思蜀點了點頭笑著說:“我就那麽不懂規矩?放心吧,不會讓你出醜。誰不知道你家爽美人是理財高手。”

眾人來到芙蓉鎮的大街上,走進一家叫“客自來”的小酒店,店麵不大,卻很整潔。坐下之後,從裏邊走出來兩位十分漂亮的女子給大家倒水。她們的樣子與揚眉長得極像,立即引起了王步凡的注意。張問天指著這兩個女子向大家介紹,“這兩個是我老伴的女兒,她們姐妹兩個沒有工作,就在芙蓉鎮上開了這個小酒店。”

張問天介紹到這裏,王步凡很禮貌地站起來和兩位小姐握手,伸出手後又覺得有點兒冒昧,不如點頭合適,手一時又無法縮回去。兩位小姐麵對不相識的人有點兒害羞,年齡小的伸了右手,年齡大的伸出左手。在握手那一瞬間,王步凡抬頭觀看她們的容貌,王步凡越發吃驚,在孔廟鎮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漂亮嬌媚的女子,她們都比揚眉長得漂亮。張問天指著王明道對那個年齡小的女子說:“知秋,這是我的老師,你們應該叫爺爺。”

知秋的姐姐和知秋都甜甜地叫了聲爺爺,那聲音讓王步凡聽著心裏挺舒服。張問天又指著回到座位上的步凡說:“這是我的師弟步凡,你們應該叫叔叔。”

知秋的姐姐見王步凡與自己大不了多少,有些不情願,沒吭聲。知秋畢竟小一些,紅著臉叫了一聲“叔叔好”。

王步凡有些不好意思,先說:“你好。”然後又情不自禁地說:“不敢,不敢,就叫哥吧。”

張問天很嚴肅地說:“那可不行,豈能亂了輩分。”姐妹兩個麵對這種場麵也有些尷尬,偷偷地望著王步凡笑,然後便去後邊張羅飯菜了。

一會兒知秋的姐姐已經把幾個涼菜做好了,知秋把菜擺在桌上,斟上酒,大家便拉開了酒文化研討的序幕。先是敬酒。自然是學生們先敬王明道,然後是王步凡敬他父親的學生們。樂思蜀開車不喝酒,知秋善解人意地給他送了一罐飲料。樂思蜀急忙道了謝。

酒席中,張問天把該辦的事做了安排,“王老師這次來,主要是想讓我們去找米達文幫忙把步凡小弟從副鄉長任上再提一級。他現在是石雲鄉的副鄉長,副職已經幹了十二年,在咱們這裏也沒有副職幹十二年的。其實米達文他爹米多也是王老師的學生,可惜前些年病故了。米多要是活著,就不用大家費心了,讓他打個電話就行。說句不該說的話,現在這種世道光有關係是不夠的,還得送點禮才能辦成事。當初我內人前夫的侄子馬風的事,是我去天西縣找達文辦的,那時倒沒送什麽禮。聽說是天南的縣委書記要他在天西縣幫忙安排一個親戚,結果達文就提出把馬風安排到天南縣委組織部,實際上是兩個人對換了一下。因為達文得過我的好處。

他原來是天野地委的團委副書記,‘文革’結束後受到影響,下放到咱東南縣馬營鄉當副書記,以後憑才幹又幹到書記、縣財政局局長、副縣長。是我這個當表叔的找到老地委書記邊際,疏通關係才把他提拔到天西縣當了縣長。不過人家已經還過我的人情了,這次我就有點兒拿不準。咱們中間有四個是達文小學和中學的老師,有三個是他的親戚。我看咱們兵分兩路,一路由李二川帶隊,星期一去天南找達文,先說一下情況,吹吹風,估計他會看我們的老麵子。另一路由我帶領,星期天去天野先找到趙雲天,然後再去達文家裏。雲天也是王老師的學生,他與達文是表兄弟,常有來往。達文在背運的時候雲天還幫忙把他的兒子兒媳安排在市新華書店工作。”王步凡聽到這裏就想掏耳朵,忍住沒掏。張問天接下來又說:“我們幾個去達文家裏走一趟,他應該給個麵子,兩路出動,雙管齊下,力量會大些。”

大家一陣沉默。王明道很滿意地點了點頭,忽然又蹙了一下眉頭。

張問天看大家沒有表態,王明道也沒有說話,就加重語氣又說:“當年王老師執教甚嚴,學問也好,我們在座的後來能夠有所作為,與王老師當年的培養是分不開的。王老師從來沒有求咱們辦過事情,這次既然上門了,我們一定得幫這個忙。”說罷望著王明道問:“王老師要是覺得我還有啥沒有考慮到的,你老就補充補充。”張問天的一席話,就像在開會一樣,而他又是這個會議的主持者。

王明道很感動,憑他的老練和成熟,始終沒有讓淚水溢出眼眶。他點著頭說:“問天把我要說的話都說了,我沒啥再說的了。唉,我當年在這裏僅僅任教三年,也沒有給你們教出什麽成績,很慚愧。你們都是七十歲左右的人了,現在又來勞駕你們,說實在的,咱們對跑官要官都是有想法有看法的,可是天野和天南現在的現實就是這樣,沒辦法啊!大恩不言謝。步凡,你代表我給你叔叔們敬一杯酒表示一下謝意吧。”

張問天和李二川他們急忙擺著手說:“王老師,可別這麽說,步凡應該是我們的弟弟。現在社會風氣亂套了,別人沒大沒小,咱可不能壞了規矩。您當年教育我們要恪守仁義禮智信,要以德養身,我們還是按過去的老規矩辦,師父是師父,師母是師母,師弟是師弟,綱常不能亂啊!來,步凡小弟,咱們同飲一杯,共祝王老師健康長壽,也祝你仕途順達,放心吧,我們會盡力而為的。王老師,您老年歲大了自便。”

王步凡急忙站起身,舉杯與大家碰了杯,一飲而盡。

一會兒,樂思蜀看酒席該散了,就起身去付賬,張問天不許。王步凡覺得找人家辦事還讓人家請客很不好意思,就執意要付賬。張問天很誠懇地拒絕了,說絕對不能那樣。王步凡也不便再說什麽。

酒足飯飽之後,事情也安排妥當了,張問天望著王明道說:“王老師,我記得你的書法很有風骨,我晚上在這個小店裏看門,閑著沒事總愛塗抹幾筆,正好有筆墨紙硯,您就給我們留幾張墨寶做個紀念吧?”

王明道笑了笑說:“幾十年在家務農,很少再掂筆,啥也荒廢了。何況人老了手腳僵硬不靈便就更不行了。其實我的字遠不如步凡的字好,他的書法曾獲得過河東省和天野市的大獎呢,就讓他給你們寫吧。”王步凡又是一陣不知所措。

知秋聽了這話,很機靈地跑著去取來筆墨紙硯,大家換了張桌子,都站在桌子旁邊,等候王步凡寫字。

王步凡客套了一陣子,見推辭不掉就裁了紙,然後想了想,揮毫蘸墨寫了幾首唐詩。知秋說:“我叫葉知秋,給我也寫一張吧?”王步凡略加思考,寫下一副“一葉雖小,報春知秋”的行草。他寫這八個字,有兩層意思,一層是說自己雖然沒有地位,但大家的恩德他永遠不會忘記,將來一定要報答。另一層意思是衝著葉知秋的名字來的。大家一看王步凡的書法果然灑脫俊逸,不由一陣讚歎。尤其是葉知秋姐妹兩個更高興。眾人在一片叫好聲中每人討了一張王步凡的書法作品,以作紀念。之後,王明道婉拒了張問天等人的挽留,幾人離開了芙蓉鎮。

王步凡又度日如年地熬過了苦悶的一星期,又到了星期六晚上。他已經把明天去見米達文的事情給忘了。此時電話響了,王步凡一接是同學時運成打來的,說新調來的組織部長和他是老鄉,最近肯定要調整各鄉鎮的幹部,最好讓王步凡去縣委書記那裏走動走動,免得常委會上又把他的事情束之高閣。機不可失,一定要活動活動。王步凡嘴上答應著,但心裏總覺得“去縣委書記那裏走動走動”那句話那麽別扭,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走動……

舒爽夢囈般地嘟囔著問:“哪個神經蛋半夜三更打電話?好久電話沒有響了,我還以為壞了呢。”

王步凡沒有理睬舒爽,躺在床上也睡不著,一直在想心事,突然想起了張問天的安排:明天要和他一起去見米達文。他又失眠了,堅持著熬到早晨四點就起了床。

一夜未眠,王步凡覺得有些疲倦,來到院裏涼風一吹清醒多了。回憶起昨夜時運成打電話的內容,又想起那天和張問天已經約好今天要去天野見米達文,看來這次機會不能再錯過了,確實應該到米達文家裏去走走。他急忙回到屋裏給樂思蜀打了個電話,說讓他把車開到孔廟來接他去找米達文,樂思蜀說馬上就到,讓王步凡十分鍾後在孔廟初中門口等著。

過了二十分鍾,他父親到了,又過了十分鍾,張問天也到了,看來張問天起得很早,芙蓉鎮離孔廟還有幾十裏路呢。樂思蜀到後,王步凡說先吃點飯,張問天卻說先趕路,時間必須抓緊。於是四個人坐上車向天野市方向駛去。在車上,張問天說要趕在八點鍾以前見到米達文,怕他白天有事,一旦出去就找不到了。他還說來之前已與趙雲天通了電話,趙雲天在市新華書店門口等著。樂思蜀加快了車速,桑塔納好像要飛起來了。

路上,王步凡有意無意地向張問天打聽前一段時間李二川他們天南之行的有關情況,張問天笑著說:“李二川他們那天來了七個人,到天南縣之後正好門崗上沒人,就直接到縣委辦公室找米達文,辦公室的秘書還以為他們是上訪告狀的群眾,推說米書記不在家,去天野市開會了,有事讓他們到信訪辦去。當李二川說明他們是米達文的老師,從東南縣芙蓉鎮來,那個秘書才紅著臉又倒茶又遞煙,很是熱情,然後說米書記正在開常委會,讓他們到招待所等著。他們在招待所一直等到十二點多,米達文才坐著車來到招待所。吃飯的時候米達文很熱情,說老師們難得來一次天南,一頓飯就花了兩千多塊錢,光茅台酒喝了五瓶。當李二川他們說明來意後,米達文顯得有些漫不經心。也許人當了官就得有點兒官架子吧。你說人這東西就是怪,當了官沒有官架子,人們反而說你不像個當官的樣子。其實前些年米達文求我去找邊際辦事時一點兒架子也沒有,叔長叔短地叫。在我看來米達文並不像我們這些人誠實直爽,他身上官氣太濃。”

王步凡聽了張問天的話,心一下子像掉進了冰窟窿裏,希望也大打折扣。他覺得米達文的話等於沒說,這一次去找他也不一定會有好的結果。王明道卻蠻有信心,他知道當官的說話總是留有餘地的,哪會像老百姓那樣一拍胸脯說這事包在我身上啦!他認為米達文說出這樣的話很正常,對這次天野之行仍充滿信心。

到了市新華書店門口,張問天指著路邊站著的一個人說:“趙雲天已經在等咱們了。”

樂思蜀把車停住,大家下來與趙雲天見麵交談,樂思蜀開車去買禮品。趙雲天是個很精神的小老頭兒,與王明道見麵的情景與那天在芙蓉鎮的情況一樣,無非說些身體好,幾十年沒見麵很想念的話,之後王明道問了趙雲天的情況。

小車在天中大道上奔跑著,張問天說王步凡:“步凡啊,你應該早點兒來找米達文,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不是太好。你在官場這麽多年了怎麽還這麽不開竅,一個人怎麽能夠改變已經形成的風氣呢?小人物永遠要順應潮流,不應該逆潮流行事。”

王步凡覺得張問天的話簡直是在批評他,說起來自己確實有些不“開竅”,這麽多年了,如果他能夠經常到縣委書記家裏走動走動,何至於被動到有人讓他停班卻沒有人通知讓他上班的地步?

市委家屬院很大,單元樓一排連一排望不到頭,除市委機關幹部職工在這裏居住以外,曆屆縣委書記都住在這裏。趙雲天是米達文的姑表哥,經常來往。張問天算是他的姨表叔,因不在市裏工作就沒有到米達文家來過。趙雲天讓樂思蜀直接把車開到米達文住的樓道前,然後下車。樂思蜀打開小車的後備箱,裏邊有十瓶茅台酒、十條中華煙。王步凡驚得直伸舌頭,小聲問樂思蜀:“太多了吧?”

樂思蜀也小聲說:“要打就打倒,少了辦不成事。現在送禮的行情已經見漲了你可沒有我清楚。有些人已經不送東西送錢了,我是覺得有老人在送錢不合適,不然把錢往信封裏一裝就行了。”

王步凡粗略一估計,這份禮大致也有六七千塊錢。趙雲天提了煙,王步凡搬上酒,他們徑直往三樓去。上著樓梯,王步凡又開始心跳了,並且有些呼吸緊促,他不知怎麽忽然就想起那些貪官的懺悔:第一次的時候心裏也緊張,收受的賄賂多了就像家常便飯一樣……那麽送禮是不是也會上癮,一旦上癮怎麽辦?自己又沒有錢,總不能整天靠別人資助來送禮跑官吧,送禮的人大多都貪,他覺得自己永遠都不會貪,那麽靠什麽送禮呢?做王爾烈那樣的人是他的人生追求,他真想回頭下樓,可是望一望走在前邊彎腰駝背、滿頭白發的老父親,自己又否決了自己的想法,眼淚也差一點兒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