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花枝俏·春來報 (4)

武崴離任之後,米達文調任天南縣委書記,安智耀的縣委書記夢沒有做成,他仍然是縣長。就連這個消息王步凡也是聽同學時運成說的。時運成因前任縣委書記的離任,十二年時間也隻是在武崴離任之前熬了個天南縣委招待所的所長,他在組織部的時候就是副科級幹部,到招待所任所長仍然是副科級,不屬於提拔。孔隙明因為會送禮會巴結已經爬到孔廟鄉鄉長的位置上多年了,孔廟鄉改鎮的時候他還差點兒當了鎮黨委書記。他走的是原常務副縣長、現任縣長安智耀的路子。

王步凡是個從來不吃飛來之食的人,人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鐵鄉長”,在老百姓那裏是褒義,在官員那裏卻是貶義,甚至有人說他不通人情世故。如果他明白升官之道,臉皮稍微厚一點,憑他的能力,憑他帶領石雲鄉群眾修了天南縣第一條鄉村公路,憑他帶領李莊鄉群眾修建了目前天野最大的水庫那些諸多政績,是應該進步和提拔的,可惜他不懂升官之道就是不會進步,還差一點兒被誣陷為罪犯。

米達文一上任,天南又風傳要調整幹部,王步凡仍然不去多想,他對官場已經灰心,準備聽天由命。

三月下旬的一個星期六晚上,王步凡沒事在孔廟初中校院裏閑轉悠,孔廟初中的副教導主任陳孚跑來叫他去喝酒,很熱情地拉住王步凡的手說:“兄弟,今天晚上沒有別的事情吧?走,我那裏還有一瓶劍南春呢,咱倆把它報銷掉!”

王步凡是個不隨便貪占別人便宜的人,然而念在陳孚一片真情,自己也想借酒澆愁,便隨陳孚去了。

來到陳孚的房間裏,陳孚神秘兮兮地從櫃子裏取出一瓶劍南春酒說:“這瓶酒是我侄子給的,過年我都沒舍得喝。酒逢知己千杯少,隻有上檔次的人才有資格喝劍南春呢。我侄子辦了個養雞廠,是孔鎮長到省裏給他跑的扶貧款,他現在可有錢了。”

陳孚屬於那種小聰明型的人,個頭很低,人卻精爽,迅速做好了幾道簡單的菜。沒有酒杯,兩個人用飯碗喝了起來。剛開始喝酒誰也不說話,都盯著酒碗發呆。酒喝了一半,陳孚好像很懂人情世故,兩隻老鼠眼賊溜溜地在王步凡的臉上審視著說:“王鄉長,可能你不知道吧,孔廟出事了。”

“出什麽事了?又有人告狀了?”

“你聽我慢慢說。孔廟新來的黨委書記,叫馬風。馬風是新任縣委書記米達文重用的人,本來是米書記老家芙蓉鎮的一個普通教師,不知通過啥關係三年前調到天南縣委組織部先當幹事,後來又當了組織科科長,沒多長時間又當了副部長,副部長也隻幹了兩個月時間,米書記一到天南他就被派到咱孔廟鎮當了書記。因為當初安縣長一心想當縣委書記,沒有當上就遷怒於米達文,現在與米書記不怎麽合拍,而孔隙明是縣長安智耀重用的人,所以咱們鎮的孔馬兩個人也不合拍,還老是鬧別扭。”

王步凡也知道現在的官場是講究點、線、麵結合的,原來說路線,現在說關係網,但這種關係網的組合形式畢竟不幹他的事,他既不是米達文線上的人,也不是安智耀線上的人。就看著陳孚說:“老陳,你消息很靈通啊!不過這也不算什麽大事啊。”

“你繼續聽啊!”陳孚繼續賣關子。

說話之間兩個人早把一瓶劍南春喝完了,陳孚又從床底下取出一瓶杜康酒,非要打開再喝點兒。王步凡推不掉,隻好又陪陳孚喝起來。

其實王步凡酒量挺大,喝一斤酒從來沒有醉過。陳孚的酒量不行,八兩酒下肚,臉紅得像猴屁股,兩隻老鼠眼都直了,話也有點兒顛三倒四,“王老弟,你不知道,現在的官員們沒有幾個好東西,聽說孔鎮長給他弟弟跑的扶貧款更多。說的是辦養豬場,養他娘個球,連一頭豬仔都沒有養。他給我侄子跑的那些扶貧款三分之二都裝進了自己的腰包裏,孔隙明絕對是孔廟鎮的第一貪官,壞著呢。這話我侄子再三交代不讓我向外人透露……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過後來孔隙明還想在我侄子的廠裏分紅,我侄子有些氣憤就把他告了。正好馬書記和孔隙明有矛盾,馬風重拳出擊,紀檢委及時過問,孔隙明就倒黴了,他——自殺了!”

“啊?”王步凡聽到最後這句,筷子差點兒掉在桌子上。

接下來陳孚繪聲繪色地介紹了孔隙明被查處和自殺的經過——

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一日,成了孔隙明最難過的一天,也成了他的祭日。天南縣紀委書記匡扶儀事先給孔隙明打了個電話,說紀委要問一下他與馬風吵架鬧不團結的事情,並說書記鎮長不合作對工作很不利,米書記和安縣長都很關注此事。孔隙明正有一肚子委屈要向領導訴說,但是為了避免惡人先告狀的嫌疑,他強忍著心中的怨氣,沒有主動找領導。現在聽匡扶儀在電話上這麽一說,正合他的心意,就很快來到縣紀委。

孔隙明一進縣紀委辦公室,就感覺到氣氛不對。匡扶儀很客氣地說:“老孔,坐吧。”單從說話的語氣上孔隙明並沒有看出什麽異常。

孔隙明忐忑不安地坐下後故作鎮靜地問:“匡書記,你找我有什麽事情嗎?”

“隙明同誌,我們找你來是想了解核實一下你在孔廟的有關情況,望你能夠積極配合組織。”

聽到“積極配合組織”幾個字,孔隙明已經知道是自己的事情犯了,虛汗出了一頭,強打精神說:“行,匡書記,我會積極配合組織的。我與馬風同誌之間的矛盾純粹是工作上的分歧,個人感情上並沒有什麽。”他故意把話題扯到他與馬風的矛盾上去。

匡扶儀望著孔隙明,臉色和藹卻又帶著嚴肅,“隙明同誌,我們一定要明晃晃做事,你過去的工作有成績也有失誤,這個今天不說了,你與馬風的矛盾,今天也不說了。今天叫你來主要是了解一下有關的經濟問題。”

孔隙明身體顫了一下,臉色立即變得蠟黃。

“隙明,你能不能說一說二百萬元扶貧款的去向和孔廟鎮養雞廠虧損一百多萬元的經濟問題?另外據馬嶺村支部書記張德反映你在馬嶺村打井一事上手腳也不太幹淨,前任縣長武崴同誌給馬嶺批的打井款你究竟卡了多少?在座的都是紀委和監察局的同誌,你思想上不要有什麽顧慮,有啥問題就如實說吧,要爭取主動。”

開始孔隙明還想搪塞一下,他認為有安智耀做後台自己出不了問題。但他聽到匡扶儀把扶貧款的數目與養雞廠虧損的數目都已經弄清楚了,肯定是握有真憑實據才傳喚他。他現在後悔當初沒有及時把張德那個支部書記拿掉。當初馬嶺村的打井款他貪汙了十萬,也許就是張德揭發了他,也許是那個姓陳的廠長揭發了他,他現在還弄不清楚問題到底出在什麽地方。又聽到“要爭取主動”五個字就有些心虛,這無異於“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孔隙明在心裏開始盤算著如何應對。他明白交代了也不會從寬處理,貪汙一百多萬是死罪,不交代抗拒到底也是死罪,幹脆把死作為上策。但他又不甘心就這樣死去,就吞吞吐吐說:“匡書記,這個事情我想請示一下米書記和安縣長,我跟他們有話說。”

匡扶儀笑一笑說:“隙明同誌,這麽大的事情,我們紀檢委不可能不請示縣委領導,領導已經明確表態,要求紀委公正廉明,明晃晃做事,一查到底,絕不姑息遷就。”

孔隙明聽匡扶儀這麽一說,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在他與馬風的鬥爭中看來自己是徹底失敗了。他深知在***中失敗者的下場:從經濟上查你,隻要你屁股不幹淨就不會有什麽好結果。因此孔隙明抱定了必死的決心。打定主意之後,孔隙明反而膽子大了,他梳理一下分發頭,搖頭晃腦地說:“我孔隙明兢兢業業為黨工作多年,一步一個腳印在基層幹革命,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沒有貪汙過一分錢,沒有占過公家一點便宜,沒有……”

“夠啦!”匡扶儀“啪”的將一堆材料往桌子上一甩說:“孔隙明,這是省扶貧辦出具的證明材料和一個姓陳的私企老板揭發你貪汙扶貧款的揭發信,還有張德同誌對你貪汙打井款的舉報證言,你要不要親自看一看?”

孔隙明這時才知道紀委掌握的情況可能比他想象的還要清楚,就不再表功了,“我確實貪汙了一些扶貧款,但涉及縣委主要領導,我不能在這裏交代,我請求組織上批準我以書麵形式向組織上匯報。”孔隙明想在臨死前咬米達文一口,還故意把“交代”換成“匯報”。他以為自己落個如此下場都怨米達文,如果米達文讓他升任孔廟鎮的黨委書記,這一切災難都將不複存在。

匡扶儀聽孔隙明說扶貧款關係到縣委主要領導,也覺得事情比較嚴重,於是就答應了孔隙明的要求。他和紀委的兩個同誌引著孔隙明到問訊室,收了他的手機和擴機,給他送來了紙和筆,要求他端正態度配合組織,詳細書寫交代材料。

匡扶儀走後,孔隙明先是木呆呆地靜坐思考了一個多小時,然後大哭了一場才開始慢慢悠悠地寫交代材料。寫到中午該吃飯的時候,孔隙明的交代材料還沒有寫完,匡扶儀就帶著其他人去吃飯,留下兩個同誌在外邊看守。

之後,等紀委的看守人員再進屋時,孔隙明已經死了,就趕緊打電話向匡扶儀匯報。匡扶儀聞訊趕來後非常懊惱,把看守人員訓了一頓,但是孔隙明確實是上吊自殺了。

孔隙明的死給匡扶儀弄了個措手不及,他坐在辦公室裏心煩意亂,正準備向天野市紀委匯報,辦公室的同誌送來了孔隙明的交代材料。他看過之後更是吃驚,孔隙明的交代材料上竟然說米達文收了他二十萬元的賄賂,這時他才意識到事態確實嚴重,這種事牽涉原則性問題,牽涉到縣委書記,又不能跟米達文說,他思前想後最終還是撥通了天野市紀委書記廉可法的電話,把情況及時上報給天野市紀委……

天野市紀委的行動非常迅速,於當天下午派調查組進駐天南縣,要徹底查清孔隙明貪汙行賄一案。米達文確實收過孔隙明的錢,但事後認為孔隙明是安智耀的人靠不住,就把錢交給了匡扶儀讓他存在廉政賬戶上。米達文不想把事情鬧大,沒有向匡扶儀說明錢的來曆。現在天野市紀委來調查這個事,米達文才把原情說了出來。匡扶儀自然是要為他作證的,廉政賬戶上也確實有這筆錢。既然天南縣委書記米達文沒有經濟問題,餘下的事就應該由天南縣紀委來處理。天野市紀委調查組的人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極具戲劇色彩。天南縣的老百姓不知道內情,隻有幾個縣領導知道,消息一時還沒有擴散,不過縣委領導們已經小範圍對米達文議論紛紛了。

孔隙明雖然畏罪自殺,但問題仍然是要查清楚的。天南縣紀委查抄了孔隙明在天南縣的家,從家中搜出現金五十一萬元,存折一個,存款五十三萬元。又查抄了孔隙明弟弟的家,什麽東西也沒有查出來。據孔隙明的弟弟交代,他哥哥根本沒有給過他一分錢,僅僅出錢給他蓋了十幾間豬舍,那完全是做樣子的,一頭豬也沒有養。這樣看來,且不說孔隙明籌建養雞場花的一百萬,僅二百萬扶貧款除名正言順給陳孚的侄子三十萬和米達文上繳的二十萬,還有一百五十萬元沒有下落。檢察院的同誌在審問孔隙明老婆的時候,她則哭著說孔隙明曾養了一個情婦,是葡萄酒廠的下崗女工,他花了三十多萬元給情婦買了一輛轎車讓她跑出租,一個月前出車禍車毀人亡。其餘的錢大概是送禮或者揮霍了,她並不知道具體去向。案子查到這裏已經無法再往下查了,檢察院和反貪局隻好草草結案。

陳孚像個萬事通似的繼續說:“孔隙明一案在天南縣轟動很大,對米達文震動也很大,他原以為在孔隙明身上肯定能查出安智耀的受賄問題,可以以此扳倒政敵安智耀,除掉強勁的競爭對手,但查來查去就是沒有真憑實據。看來安智耀還真能居安思危,辦事不留一點兒痕跡和把柄……王鄉長,你得跑跑啊,現在的官場不跑不送坐在家裏等著被提拔可不行,你幹了十二年副鄉長為什麽升不上去?就是因為你不跑不送,太正直了。現在孔隙明死了,孔廟沒有鎮長,機會難得啊。”

王步凡見陳孚醉了,就偷偷把陳孚碗中剩餘的酒倒在自己的碗裏,然後端起來一飲而盡。正好這時陳孚媳婦推門進來,笑吟吟地向王步凡點頭示意,王步凡囑咐她好好照顧陳孚,自己告辭。

他步履蹣跚地回到家裏,見舒爽和孩子們已經睡下,他不想去搭理舒爽,就坐在已經爛了的皮革沙發上點一支煙猛吸幾口,看著昏暗的電燈泡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