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1 寂寞梔子·重影 (2)

洛梔遙站在校門口的烈日下,多希望有一場暴雨降臨,被淋得透徹之後,就會看見自己到底有多麽孤獨。洛梔遙站在原地,看了看自己身後短促的影子,有些憐惜地想:流源,如果那天沒有遇見你,我就不用處在現在這個尷尬萬分的境地了。

明明是想要繼續的,卻不能讓自己變得勇敢。

跑不出視線,逃不回昨天。

“我讓你不及格!你去死吧你個死丫頭!看來我還想得挺提前的,讓你休了學!”姨媽一手把成績單揉成團狠狠地砸到洛梔遙的頭頂,一隻手重重地掐著她的左手小臂。因為隻掐了一點點肉,所以是宛若針刺的鑽心疼痛。

甩手而來的巴掌響徹客廳上空。

“啪——啪——啪——啪——啪——啪——啪——”

連續七下。

左側臉頰扇完,接著是右側的臉頰。

姨媽是斷掌,手重得從來都讓洛梔遙無話可說,隻能幹忍著。

肆意的疼痛如潮水襲來。

臉上的肌肉完全紅腫到泛麻,淹沒了自己的頭頂。

很多年後,洛梔遙差點兒就忘記了,這一刻是怎樣被姨媽像是垃圾一樣摔進自己的房間的。後腦勺撞到床腳,刺激起凜冽的痛覺。她下意識地摸摸痛的地方,還好隻是素白的手指,並無血色。

她抱住自己的膝蓋,盡力縮成一團。

[06]

窗台前的夏之紀年被時光拉得遙遙無期的遠。無比漫長。

洛梔遙忘不了那個暑假的每一天,都好像是度日如年。偶然間看到一句話,是這樣說的:把日子每天過得快樂得像過年一樣,也叫度日如年。

看這句話的時候洛梔遙笑了,她想,現在的日子就好比度日如年,她什麽時候才可以有保護自己的能力,真正的無所畏懼呢。

姨媽每天都上班去,雙休日去朋友家打麻將,洛梔遙每天被鎖在家裏無處可去。當她快感覺到自己要荒廢掉的時候,每一天每一天流源都會在樓下,仰著頭對著五樓的窗戶跟她講話。每當這時她就會興奮地爬上寫字台,打開窗戶,把頭伸出去。

“洛梔遙——梔遙——”有人在喊,嗯,是流源。

那個少年,嘿,用什麽樣量程的刻度尺才可以丈量我們之間相隔無邊遙遠的距離?

“我在——”洛梔遙回喊。

“你能下來嗎——”流源問。

“門鎖了——下不來——”

“要好好的——”

“我會的——”說這三個字的時候,她想哭,可她卻把頭探到更外麵一些,讓他看見自己安靜的微笑。

隻要能看見一眼就好,一眼就好。每一次那短暫的兩分鍾,都宛如淚水流盡的訣別。

誰說洛梔遙不懂愛。

因為缺少愛,因為得不到,所以才會更加在乎。流源是她心裏的支撐,一個小小的支點承載著一個巨大的杠杆,上上下下顛簸著那個小小的心髒,裏麵有一個愛的信仰。她從未想過什麽是生活的部分,而流源卻是心裏最重要的一部分。

在熊熊火焰下炙烤得滾燙烙印,刻下了便是永遠了。

“我忘不了你——不會忘——”樓下騎著單車的少年用最大的嗓音對著蔚藍色的天空大喊,悶熱的空氣中好似有回音的冗長。

他知道她能聽見的,一定會被感動的。

多溫暖。然後依舊是那麽安靜到不爭氣的眼淚。

[07]

初二開學了。

“洛梔遙同學得了白血病,需要休學一年進行治療,我們隻能對她表示同情了。”班主任宣布。“好,現在我們上課。”

流源的手裏緊緊攥著那張紙條,洛梔遙在初一那學年結束的時候塞在他手心裏的紙條。同學們紛紛竊竊私語,有的女生轉頭看向坐在最後一排的流源。

而他的頭一直低著。

“流源。”老師叫道,“流源?”

少年流源把頭埋在雙臂之下,手心裏的紙條不知道什麽時候沾染上了汗水。但是筆跡卻久久回蕩在腦海裏——

我不是白血病,是我姨媽逼我,如果你能忘記我就忘了我吧。好好學習。要好好的。我會想你的。

梔遙

流源抬頭,望向老師有些驚愕的目光。

“你不要因為洛梔遙而難過。”老師說,“學習重要,男女之情長大後再談也不遲。”班主任說得很直接,班裏同學因為聽到“男女之情”而尷尬地笑,其實大家都知道。

之後就是那些再怎樣也無法聽進去的知識點,好像聽天書一樣複雜。

放學的時候流源第一個衝出教室,還沒有等大家抄完黑板上的作業備忘就消失在了同學驚愕的目光裏。

“嘿,你說他不正常,今天,是不是?”某個男生被震撼到語無倫次。

“還用說?”另一個男生接上話茬,“你哪天去為一個女生要死要活的你就知道了。”

“愛情的力量?這年代還真有人相信愛情啊。”男生感歎。

“嘿,這愛情就像黑板上的作業,你愛做不做,你完全擦掉不當一回事兒也行。你要是認真了,絕對向情聖衝刺。”一個男生一邊擦黑板一邊瞎比喻。

先前語無倫次的男生摸了摸自己的板寸頭:“嘿,貌似也有點兒道理。”

流源飛快地騎著腳踏車,差點兒撞到出校門的同學。

很快就到了洛梔遙家樓下。

“洛梔遙——”流源喊。

“梔遙——”流源再喊。他想,省略了姓氏或許要親切一些,“梔遙梔遙”,他一直這麽叫她。

“梔遙——梔遙——”第三次喊。

洛梔遙聽見了,但是卻沒有開窗。

要怎麽麵對呢?

她趴在桌子上想。

她害怕再次見到他的時候,還會不爭氣地哭得稀裏嘩啦。

[08]

那天,那個少年在樓下停了很長時間,緊閉的窗讓他擔憂。

之後就是漫長的一年,她也沒有再為他打開過那扇窗。就連一次也沒有。

但是洛梔遙,我們都相信她會躲在靜悄悄的夜色之下,在夢裏,繼續思念。

如果沒有記錯。

在漫長的一年後,也就是現在。

流源和他的同學們已經在初三的下半學期了,正在沒日沒夜地投入最後迎考的複習。

“你要加油。”

洛梔遙想,你是沒有機會再聽到我對你親口說這句話了吧。

——你要加油。

流源坐在教室靠窗的第四排,他右手在轉筆,目光卻望向窗外小樹林裏開始瘋長的翠綠色嫩芽。好像,我就這樣在千裏之外聽見了,你說,你要加油。

就像你曾經在我打籃球的時候給我呐喊的那樣。

[09]

洛梔遙的情緒處在極度不穩定之中。床上的被子會在姨媽不在家的時候揪起來隨便亂扔,看到紙製品就有想要撕掉的衝動。

倒不如真是白血病好。洛梔遙想。

“唉呀我快煩死了!!!!!”她大嚷大叫,可是沒有人應她,也不會有人罵她。

隻是時光在走動,誰也不可能停下來陪著她。

洛梔遙繼續扔被子、枕頭,站在席夢思床上亂蹦……這些瘋狂的行為沒有人懂,隻有她自己才明白是在發泄,再不然就要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了。

累了的時候她停下來,安靜地躺在床上,潛意識裏等待著姨媽下班之後對自己的言語侮辱。在罵聲中醒來,她要負責的是給她們兩個人準備晚飯。

總之該做的家務她都要一個人全部做完。

“唉,我說你怎麽有前手沒後手的!切完菜菜板怎麽不洗!炒完菜鍋怎麽不洗!洗完衣服你就忘記晾了!……”諸如此類,姨媽對她的挑剔,一刻沒停過。

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隻是為了要等洗衣機洗完衣服,晾完衣服的時候,洛梔遙看看鍾已經十點半了。她有倦意,便關了燈爬上床睡去。

這一夜的前半夜,因為累了,她睡得很沉。

後半夜,不知什麽時候刮來的一陣風把窗幔高高吹起。風很大,將隔夜的塵埃卷進屋內。

“梔遙——梔遙——”

我好像又聽見了這種聲音,在呼喊,在召喚……

“梔遙——梔遙——”聲音有了延續,“去落雲市——去落雲市——木槿巷——”

躺在床上的洛梔遙卷緊了被子。

真奇怪,怎麽又是這種聲音呢?從心底的某一個角落緩緩而來,盤旋在耳根處:“去木槿巷——找一個女孩子——她就是你要找的自己——”

……

洛梔遙猛地坐起來,一睜眼便是個天亮,一個充滿陽光的早晨。陽光透過窗照進屋內,看見了空氣中微微浮動著的細小塵埃。

真奇怪,究竟是為什麽呢?和上次一樣的聲音。

從同樣一個在黑夜中無法辨別的方向傳來,在耳廓裏回響。

落雲市到底有什麽啊?她想著突然笑了起來,心情是從未有過的愉快和激動。

她不解,為什麽這些日子會接連夢見這個聲音呀。那個聲音告訴自己的,究竟又是什麽呐?

真奇怪。

反倒讓她好奇了好久,也無奈了好久。

好幾個晚上都重複聽見同一種聲音,呐,的確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洛梔遙一邊驚異地想著,一邊打開厚厚的日記本。唔。好像就隻剩下最後幾頁了,就像記憶馬上要麵臨完結了似的。她提筆,把昨夜裏讓她不解的夢魘匆匆記下。

然後她找了一個比原先更合適的位置,把日記本放好。

[10]

當我伸手想要去觸碰的時候,半透明的你,居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洛梔遙

我在夢裏夢見了一個賣黃果蘭花的女孩子,她和我有著一模一樣的臉龐。她挎著竹子編織而成的竹筐,緩慢地穿梭在晨曦弄堂的深白色霧靄裏,花香隨著她行走過的方向飄散四溢。

“梔遙。梔遙。”她在叫我。

“呐,我在。”

我夢見我在和她說話。

和她聊起一個叫做流源的男孩子的故事。

她說,她也有一個喜歡的男生,叫做夏岸。然後她用手撫摸起我稍有些棕黃的、蓬鬆的發,我感覺到了一陣酥麻,瞬間流淌入全身。她問我,“梔遙,你呢?你有喜歡的男生麽?”

“流源吧。”我有些害羞地說出他的名字,自己的心裏卻心驚肉跳。

——夏岸嗎?是很好聽的名字啊。

——流源也不錯嘛,讓我想到流淌的清泉,是個比較清純的男孩吧?

然後我們倆相視而笑,我看見她臉上淡淡的緋色紅暈。

——唉,你知道嗎,流源會煮熱牛奶給我喝呐,好溫暖的。

——哇噻,其實夏岸和我住得很近,我們每天放學都一起回家呢。他小時候開玩笑說過要娶我呢,隻是他媽媽不讓。

……

後來,就算是在白天,也能看到那個女孩子的樣子。隻是淡淡的有些透明,她依然在對我笑,對我說話,和我聊起那些雋永的往事。

——我在落雲市,我叫蘇慕晴,你來找我吧。

——我也想去找你呢,落雲會不會太遠了,呃?

……

每當夜晚降臨,洛梔遙坐在寫字台旁看見自己在玻璃中反射的影子,就像是看到了那個女孩子。女孩替洛梔遙把黃果蘭花別在胸口,洛梔遙低下頭來聞梔子的馥鬱花香。

“洛梔遙你給我死出來!”房門外姨媽叫,“廁所溢了那麽多水你也不用拖把拖幹淨!”

——哦,對不起蘇慕晴,我姨媽叫我。

——沒事的,去吧。嗬嗬。

女孩對洛梔遙笑,示意她快去。

可是,當洛梔遙被姨媽訓斥完重新返回房間的時候,女孩子不見了。

洛梔遙的心底頓時湧起一種失落感。

她明白,和那個叫蘇慕晴的女孩子之間已經建立起來了一種像玻璃一樣的情感,叫友誼。隻是她不能想見到她就見到她,她們之間有那樣一層薄如蟬翼的隔離。

——我想見到你。

那個女孩子沒有出現,也沒有聲音回答她。見到她的時刻,必須是很安靜很安靜,隻有一個人在的時候。

真奇怪,說不見了就不見了。

——蘇慕晴,你說,友情真的是那麽瓷脆的物質麽?

等待的那頭,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