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5章

原以為一切已經雨過天晴,撥雲見日,可是,剛過沒多久,七寶卻真的病倒了。若隻是普通的病症,還不礙事,可偏偏是不知病因的高燒不退。

焦大夫剛出了賀蘭府想回家取點換洗衣物好常駐賀蘭府,莫名其妙被打劫上了一輛馬車,直接載入皇宮。

大殿裏本就空曠冷清,又是已到晚上,更是顯得孤寂寒冷。

太後海明月半靠在軟塌上,容色疲憊、憔悴,她以手撐額,輕聲啜泣。她的憂傷,隨著一聲又一聲的深深歎息透露出來。海英體貼地給她披上一件白色狐皮披肩。

海明月的臉上,常常會閃現的溫柔笑容已經不複存在,她眼睛已經紅腫,聲音也充滿了憂愁。

海英柔聲道:“太後,她會沒事的。您不要太擔心。”海明月一把抓住海英的手腕,長長的指甲扣得她手骨發痛:“你也覺得,她一定會沒事的對不對!”海英連連點頭,像是要將勇氣和鎮定傳給這個身處權勢巔峰的女人。此刻在她的眼中,眼前這個女人,並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後,而隻是一個為了自己女兒的病情憂心如焚的母親。

在聽了那位大夫的診斷結果後,海明月根本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她原以為,七寶跟她不同,會有大好的人生在等著她,可是,大夫竟然說她的女兒,說七寶,得了傷寒。她不相信,卻不得不相信。

她才及笄,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紀,可是,怎麽會染上傷寒!海明月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急病,每年大曆都會有很多人感染傷寒,而先皇在世時候就已經下過旨,將大曆北方最偏僻的離城劃為疫區,凡得此病者,都送到離城去隔離治療,以免病情擴散……可是,怎麽能將七寶送到那種地方去,去了那裏,就是讓她自生自滅,這不行,她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兒就這樣死去,海明月隻覺身上一陣陣發冷,麵孔又火辣辣地發熱,心裏很亂,越想越恐懼,突然站了起來。

“太後!”海英驚慌失措,趕走幾步,撲通一聲跪倒,“您不能出宮!”

這一聲太後叫得海明月心裏一驚,迷迷茫茫的頭腦忽然明亮了,一陣心酸、一陣心痛,眼淚“刷”地落了下來。

“太後,那大夫是賀蘭一族專屬的大夫,他醫術高明,一定可以讓她好起來!您這一去,豈不是告訴所有人,七寶得了什麽病!到時候您就是想要救她,又怎能堵住悠悠眾口!隻怕反而會害了她呀,逼得賀蘭家不得不送她出去啊!”

海明月不受控製的情感不過片刻就已經被理智所取代,她的胸口大起大伏地喘了幾口氣,很快恢複了平靜,終於勉強用她平日溫和的口吻說下去,不過連海英都聽出,那語調還是有著微微的顫抖:“你——鬆開吧,哀家明白了。”

她是七寶的娘親,但是她更是大曆的太後,在這個時候怎麽可以離宮!有她在宮裏一天,別人想要動七寶,尚且還要自己掂量掂量,這個位置,是多麽的有用!她依靠著這個位置,保護著海家的族人!她不能摔下來,她要牢牢握緊手中的權力!她抬頭看向虛空中,那裏仿佛有一雙雙眼睛正狡詐地洞察著自己,時刻提醒著,她是海明月,她是大曆的太後!

等海英再抬起頭來,太後已經抹去眼淚,挺直了腰身,一股雍容的氣度立即驅散了她因悲傷憂愁帶來的憔悴疲憊。海英卻分明感受到了某種力量,那是澎湃在海明月身體中無堅不摧的意誌的力量。跟著她這些年,海英學會到,如何在這險惡的宮中,生存。

內監進來稟報的時候,太後正坐在榻上閉目休息。

“陛下服了藥,正痛得厲害,太後要不要過去瞧瞧!”

她不想去,她一點都不想去關心別人的兒子,那個孩子跟她一點血緣都沒有,她卻要對他百般嗬護,細心教養,可是她自己親生的女兒,為什麽流落在外,她沒有盡到一天做母親的責任,如今還躺在床上生死未卜,她還有什麽心情去關心長樂!

他是皇帝,他身邊有的是人關心他,可是她的女兒呢!海明月剛剛平複的心情,瞬間掀起波濤,她想要失聲痛哭,想要立刻騎馬奔出這森森宮廷,想陪伴在柔弱的她身邊,可是,最終她聽見自己極其平靜地道:“扶哀家起來,去看皇兒。”

海英擔憂地看著太後,她的神態祥和,看似溫柔而平靜,跟剛才判若兩人,似乎剛才的海明月,隻是她的幻覺,從不曾存在過,隻是海英知道,那個有血有肉,會傷心會急怒的人,真實存在著,但是,被牢牢鎖上了。

宮女內監提燈低著頭引路,侍衛在後護從,人的身形被燈籠映得忽明忽暗,如黑夜一般動蕩。太後端坐在高高的鳳輦上,居高臨下。此刻,皇帝的寢宮燭火通明,所有人進進出出,為了躺在裏麵的小皇帝而忙碌著。海明月胸口的痛苦已經快要衝出喉嚨,可是,她看見了一個人跪在寢宮外。

梅太妃。

她跪在距離鳳輦落下處幾步之遙,冰冷的地麵上,麵色蒼白,眼睛黯淡無光,原本稱得上美豔的臉龐,此時說不出的倉惶憂慮,她一看見鳳輦,像是抓住了救星,撲過去抓住太後的袍擺:“太後,太後!讓我進去見見長樂,他病了,他需要我!太後!”

她的聲音哀戚,全無半點平日裏囂張刻薄的氣焰,發絲在風中顯得十分淩亂,與平日裏的梅太妃簡直判若兩人!她沒辦法,毫無辦法,到了晚上若無宣召,任何人都不能進入皇帝的寢宮,她在門外等了半個多時辰,見到眾多宮女太監進進出出,偏偏她此刻連他們都不如!那些低等卑微的人,此刻卻能見到皇帝!而她這個皇帝的生母,卻沒有這個權利!

海明月深深舒了一口氣,突然覺得心裏出奇的痛快,換作平日裏寬厚的太後,她肯定會大度地破了這個規矩,讓梅太妃進去見皇帝一麵,可是今天,她不想!看見這個女人痛苦的麵容,她竟然感到由衷的快意!一瞬間胸口壓抑的痛苦都找到了發泄的地方,將痛苦加諸在別人身上,叫她跟她心裏一樣痛!一樣痛!有一種聲音在腦海中大聲地叫喊著,海明月覺得自己的嗓音從沒如此柔和過:“梅太妃,宮中的規矩難道你忘了麽,雖是晚間,可你儀容不整,哀家怎能讓你進殿,衝撞了皇兒。你回去吧!”

梅太妃不敢置信地看著海明月,仿佛一下子成了雪人,隻有烏洞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這個儀容華貴的太後!她是儀容不整,聽到長樂急病,她憂心如焚,連上妝整理的時間都不敢耽誤,可是,沒有想到這竟然成了阻礙!不能憤怒,不能生氣,梅太妃哀聲道:“那我立刻回去換,太後您千萬別走!”她連滾帶爬地站起來,身邊宮女要來扶她,卻被一把推開。

門口的侍衛恭敬地為太後開門,太後款款步入。

海英望著梅太妃跌跌撞撞、倉促離去的背影,心中湧起一陣又一陣的酸楚,卻不知道是為梅太妃,還是為了太後。

皇帝是什麽病,沒人比海明月更清楚,他當然死不了,他不過是遵照那個野心勃勃的先帝留下的遺詔,定期服用六匹葉參寶、火靈芝和冰母草熬成的藥湯,如今不過是藥性的短期反噬,他不但死不了,過了今晚這一關,他還能健康長壽,百毒不侵,這是賀蘭家用來交換賀蘭雪性命的其中一小項條件。這恐怕是天下最後一顆六匹葉人參了,都貢獻給了如今這個剛滿十三歲的皇帝。

坐在小皇帝的床邊,看著他富有生氣的臉露出隻有病人特有的脆弱,海明月不由自主握住了他冰涼的手,輕聲喚著他的名字。

小皇帝汗珠滾滾,細長的眼睛睜開,吃力地笑笑:“母後。”

聽到這一聲母後,海明月突然眼眶發酸,心裏厚厚一堵牆轟然倒塌,對這個一手帶大的小皇帝,她並非沒有感情,但是,剛才為什麽會全然忘記了這一份感情,忘記了這個孩子對她的信賴。

“沒事的,很快就不疼了。”海明月握緊了他的手,如同躺在床上的,是她親生的孩子一般關愛。

……

“梅太妃,太後已經進去了,您回去吧,外麵風大,別等了。”門口的宮女好心勸道。

“不,除非她答應。”梅太妃素喜豔色,裝扮從未如此淡雅整齊:袍子是新的,宮服是新的,連頭上的珠翠、絹花也都一絲不苟,唇上還點了朱紅,隻有臉色是蒼白的,眼神中的焦急也無法掩飾,宮女輕輕歎了一口氣。

另一邊的賀蘭府,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中,同樣是燭火通明。所有的侍女仆人全部被趕到外宅,飯菜一律送到門口。七寶所住的房間,除了賀蘭雪、玉娘和一個侍女外,任何人都不能進去。那名侍女是賀蘭雪從京都好不容易找來的曾經患過傷寒病的人,玉娘也是兩歲時候得了病卻僥幸活下來,而這種病,得過一次再患病的可能就極小,所以她果斷地停了繡樓的生意來幫忙。老管家堅持不肯走,一定要留下來幫忙,賀蘭公子也不肯讓他沾手,隻是吩咐他去外麵熬藥,不允許進入七寶的房間。

每天換下來的巾子、床單、被褥。都要在院子裏麵煮沸消毒,這都是大夫千叮嚀萬囑咐的,那侍女還要在屋子的各個角落灑石灰水。玉娘進進出出,將管家熬好的藥送進去。賀蘭雪是衣不解帶的守在七寶的床邊。

七寶接連高燒不退,隻要一清醒就嘔吐不止,什麽也不能吃,連湯藥都很難喂下去,要賀蘭雪半扶半抱,玉娘硬將藥灌進她嘴裏,可是很快就又往外吐,賀蘭雪捏著她的嘴巴,玉娘含著眼淚給七寶喂藥,每次這個時候,玉娘都有落淚的衝動,她眼睜睜看著七寶一點一點瘦下去,俏生生的美人兒都沒了形,這種巨大的衝擊是常人都很難接受,她親手為她戴上釵冠,明明人幾天前還是好好的,可是現在渾身燙得要燒起來,胳膊上都起了紅色的斑點,而且有向全身蔓延的趨勢。她看了都不忍心,更何況是賀蘭雪。

她本來以為最先接受不了的人肯定是賀蘭公子,無論如何,玉娘也無法想象賀蘭雪能做到這個地步。

“繼續喂,不能停!”賀蘭雪盯著她顫抖的手,神態從容、平靜,目光裏含著一種成熟的冷峻,眉宇間的憂慮早在大夫確診病情的那一刻不複存在。玉娘看著燒得滿臉通紅的七寶,手一抖,黑色的藥汁突然全部灑在抱住七寶的賀蘭雪的手上,她一下子愣住。

“你再耽擱下去,隻會害死她!”

玉娘淚水奪眶而出,她立刻擦掉,一勺藥喂下去沒多久七寶就全部吐出來,弄髒了被褥,賀蘭雪將她輕輕抬高,想要將被褥抽出來,玉娘趕忙放下藥碗,想要來幫忙,被賀蘭雪隔開手,“你出去吧,這些天辛苦你了。”

玉娘也的確無法再忍住淚水,看了床上神智不清的七寶一眼,幾乎是奪門而出。她無論如何不會想到,七寶會感染上這種病。應該就是上一次被劫持的時候,那間廢棄的屋子裏麵曾經有過傷寒病人,不然一直被小心照顧的孩子,怎麽會感染這樣嚴重的病。看著七寶連話都說不出來,就算有片刻清醒的時候也隻能看著她可憐兮兮的笑笑,她就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淚水,那時候她生病,娘親尚且未去世,一直陪伴在她身邊,可是如今七寶的身邊,卻沒有一個至親。偶爾七寶在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會喃喃叫著乳娘,隻有賀蘭雪會緊緊握住她的手,直到她睡著。

得傷寒者,十之會沒命的!玉娘是僥幸,那侍女也是他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痊愈者,那七寶呢,還能那麽幸運嗎?

賀蘭雪在玉娘心裏,一直是神仙一般的貴公子,她和管家都不會想到,賀蘭公子竟然會為七寶做到這個地步。為了方便照顧她,賀蘭雪不能離開太遠。隻要她半夜一有動靜,他便馬上起來察看,立刻幫她換掉吐髒的被褥,毫無嫌棄。寒熱交作的時候,七寶幾乎沒有一刻能得安寧。惡寒發顫時,他總是把她緊緊抱在懷裏;發熱煩躁時,他為她換洗擦身,臉上從沒有半點厭倦的神色,卻一日比一日更憐惜驚痛,隻恨不能以身代之。

就算是至親,也不過如此了吧。

七寶燒得迷迷糊糊,什麽都不知道,可是玉娘都看在眼裏,更加覺得感動不已。她默默禱告上蒼,一定要讓七寶好起來,讓她以後不要辜負了賀蘭公子的一番情意才好。

日複一日,七寶的病情終於稍稍好轉,他們還以為災厄已經過去,心中都歡喜不已。誰知道沒過一個晚上,七寶竟然連藥湯都已經灌不下去,賀蘭雪一直守在她身邊,任由玉娘怎麽勸都不聽,整整半個月,他都守在她床邊看著她。為了防止七寶長久地躺著,背上會生出褥瘡,賀蘭雪就盡可能地抱著她,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安寢,除非必要的換洗,賀蘭雪從未離開過,有時候他隻能坐著睡一會兒,就要提醒玉娘來喂藥,明明所有人心裏都知道已經沒有多大希望,他卻從來沒有放棄過,更不許任何人提起七寶的病情惡化的事實。

連最有辦法的大夫都已經束手無策,賀蘭雪還是堅持讓七寶喝藥,幫她擦洗,大夫的藥沒用就硬扣下他,直到他想出辦法為止,鬧得那大夫哭笑不得,整日裏愁眉苦臉。

這日煎藥的時候,焦大夫突然想起一件事,急問道:“賀蘭公子有沒有生過傷寒?”

這話問的管家父女全部愣住,麵麵相覷。

管家隻知道,從他來賀蘭家到現在,是沒有的,那之前,他就不知道了。可是去問賀蘭雪,他卻隻是淡淡說了一句:“小時候得過病。”

到底得沒得過傷寒,這恐怕隻有賀蘭雪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