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在研究所門口等了大半個小時也沒攔到一輛空的,我不耐煩地看了看表,已經六點了。

8點有個網絡會議,討論的課題是我目前的研究方向,我不想錯過。真後悔早上沒把車開來!隻不過昨晚沒睡足,早上醒來有些迷糊,一時貪圖安逸就打了出租車過來。

“高淩!”

聽到這聲音我不禁皺眉。

一輛香檳色的本田車停在我麵前,駕車的人笑著向我打招呼,露出森森白牙。“打不到車嗎?不如我送你?”

我掃了他一眼,抿抿唇沒理他。

“高淩上車吧。你不是趕時間嗎?”他無視我的冷漠,仍然笑著。

一輛72路剛好進站,我考慮了一秒便快步走了過去,離開時甩下一句:“不用了。”

這個趙國淳真是不受教訓,難道上次在醫院躺了一個月還沒讓他醒悟?至從那次以後,別的男人倒是不敢再向我獻殷勤了,隻有他糾纏到現在。

恐怕得給他點更厲害的苦頭吃,他才會知道什麽叫適可而止!我一邊想著,一邊從口袋裏摸出零錢扔進投幣箱,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還是算了,趙國淳雖然討厭,但好歹是老爹熟人的兒子,弄得太難看會被爸媽抱怨。我最受不了他們煩。

一陣難聞的煙味飄過來,我轉頭對後座的人說:“先生,麻煩把煙滅掉!”用辭倒還客氣,語氣卻是命令式的。

那人剛想發作,抬頭看到我,卻是一呆。

我不耐地冷聲道:“車廂內禁煙!”

“哦……哦”那年輕男子趕忙掐熄了煙,把煙蒂扔進車內的垃圾筒。他做完這些還在盯著我看。我不帶任何溫度的眼神掃過他的臉,他終於低下頭去不敢看我。

我把目光收回,放到窗外,隻見前方的天空聚集了一片黑壓壓的雲,看來要下雨了。不要緊,我包裏有傘,來場雨也好,洗洗連日來的悶氣。

我靠著車窗,覺得有些困,便迷糊過去,反正車到我家起碼得一個小時。

睡得不是很熟,耳邊有越來越嘈雜的人聲,還隱隱夾雜著哭泣的聲音。煩死了,怎麽回事?眯一會兒也不行!我睜開眼,卻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情景。

周圍的人都穿著古裝——正確的說是清代的服裝,並且一臉哀淒的表情。而我也不在公交車上,這屋子的擺設像仿古博物館。那這些人呢?難道把他們當作博物館的臘人像?

我不禁尖叫了一聲。隻聽一個“臘人”說:“小涵,你姨娘已經去了。”

我轉身看到床上躺著一個秀麗的中年婦人,但臉色白得像雪,已經沒有氣了。我驚得向後退了幾步,撞到了一張桌子。我下意識地轉過身,隻見桌上擺著一麵梳妝鏡,雖是古老得隻配放在博物館的那一種,可也足夠清楚地照出我的臉。不,這不是我!除了一臉驚惶的表情,這鼻,這眼都不是我!鏡子裏隻映著一個孩子的麵孔,蒼白而驚恐。我低頭看到自己平坦的胸脯,幼小的手腳,還有垂到胸前的麻花辮。

我放聲大叫,想以此趕走這夢魘。忽然,感覺頸後被一記重擊,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醒來,我沒有如願回到自己公寓舒服的大床上,而是一睜眼便見雕花的床架。我還在這個夢中,仍舊在這個女孩的身體裏,但是為什麽會這樣呢?

忽然,我腦中一個念頭閃過,這身體禁錮了我的靈魂,那麽,殺死這個身體我不就能回去了!不管怎樣,我要試一試!

悄悄地推開房門,外麵夜露濕重,有些寒意。我借著月光穿過院子,終於看到一個池塘,塘裏的水幽黑幽黑的,我卻仿佛在水的那一頭見到了我的世界。沒有猶疑,我“嗵”地跳了下去,拚命地潛往深處。

“來人哪!小姐投水啦!”

再次醒來,我全身上下難受得像要散掉似的。可是錦被,紗簾,方枕……都證明著我嚐試的失敗。我堅持不住,又睡了過去,然後被餓醒過來。

在桌上找到一盤糕點,狼吞虎咽地吃了個精光。渴了,拿起茶壺就灌下肚去。吃飽喝足後,我去推房門,可這次卻怎麽也弄不開。應該是怕我再尋死,給鎖住了。

我把瓷盤砸碎,揀了一塊最尖利的,湊到左手腕上。盯著那雪白的皮膚和青色的血管,我的心跳越來越急促,握著瓷片的右手開始發抖。割一下不會死,傷口會自動凝結,所以割脈自殺的人都選擇在浴室用熱水不停衝刷創口,這樣才能使血不斷湧出。而這裏顯然沒有這樣的條件,隻有不斷地割,一次又一次……

不!我下不了手。扔掉瓷片,我仰躺在床上喘著粗氣。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是什麽未知的力量撕裂時間和空間的平衡,拉扯著我的思維和記憶來到這個身體裏?又或者隻是黃粱一夢?那我現在是醒著還是夢著?我已經分不清。

想了一整夜,沒有任何結論。

清晨,丫頭們開門進來,見裏麵一片狼藉都嚇壞了。現在,大概人人都知道我瘋了。自稱是我爹的男人來看了我兩次,我也隻是想著自己的事,不理不睬。

他們還請了醫生過來。那古代郎中為我診了脈後,對他們說:“小姐是悲傷過度傷了經脈。怕是失覺之症,我先開個方子讓她定定驚。但這病恐怕一時半會兒也好不了,須得慢慢調養。”

我管他什麽蒙古大夫開的藥方,才不要喝那種東西!但被強灌了幾次後,我學會了屈服。

整整一個月,我關在房裏冥思苦想,但結果卻是一無所獲。

一日,一個丫鬟進來送飯。我說:“換幾個菜色過來。吃得我膩死了!”

小丫頭嚇得逃了出去。這消息對我古代的爹來說還算是個驚喜——起碼他的女兒有尖叫和發呆以外的其它反應了!

又過了幾日,我表麵上看來是一天好似一天了。自從發現悶頭苦想沒有用後,我決定在這座宅子裏找找線索。那麽,我也再不能表現得像個瘋子。自從我循規蹈矩,並且開始挑剔飲食後,‘爹’終於不叫人鎖上房門了。

“小涵,你覺得怎樣?”‘爹’柔聲問。

“很好。”我簡短地答。

“唉……你這孩子!”‘爹’不無悲苦地歎道,“怎麽你姨娘一去就像變了個人!原也怪不得你傷心,你娘死得早,這些年多虧美娥把你們姐弟兩個拉扯大,美娥就像你親娘一般……可憐的孩子。”說著他就伸手來摟我,我向後一讓避開了。

“罷了,罷了。”‘爹’一臉失落走出房去。我有些不忍看到這父親灰白喪氣的臉色,但要我也參加出演這父女抱頭痛哭的戲碼就免了,想想都起一身雞皮疙瘩!

來到這裏的一個月零七天後,我終於同意丫鬟幫我梳妝。

仔細打量鏡子裏女孩的相貌,眉目清秀,倒也算得上漂亮,但是比起我原來的長相那真是差得遠了!容貌也就算了,這副荏弱的身軀才是我最痛恨的。當我想以側撐跳跨過一個小矮欄而跌了個鼻青臉腫後,便開始明白,原來那個健美敏捷的身體並不是那麽理所當然。既然先天不是那麽優越,就後天補救吧,好在這小姑娘年紀還小,可塑性應該相當高。

對於這個身體,最值得慶幸的便是——沒有裹腳。倒不是因為她出身不夠高貴,而是因為她的父親李進乃是漢軍旗人。據說,滿、蒙、漢八旗的女孩兒凡是到了一定的年齡必須參加選秀,否則不準出嫁。裹了小腳的女兒還怎麽放到明令禁止裹腳的朝廷去選秀?因此抬了旗的漢人,家裏的女兒都是放天足的。

所謂的梳妝也不過是梳個辮子,換上合宜的衣服,9歲的小娃兒打扮個啥?如果要塗脂抹粉我才覺得奇怪呢!

終於,我可以走出房門,站在這萬裏晴空之下。久違的陽光顯得有些刺眼,我在院子裏走走停停,每到一處都要觀察是否有不妥或奇怪的地方。我感覺得到有很多人對我的怪異行為指指點點,但因為他們都知道我是瘋過的,說不定目前還是半瘋,也就對我的所作所為見怪不怪了。

又一個月後,我還是一無所獲,甚至一點有價值的線索也沒有。我看我真的要瘋了!

那邊的研究剛進展到關鍵時刻,博士論文也寫了一半,耽擱一天都是巨大的損失,何況一來就是兩個月!

“小姐,小姐!”

“什麽事?”我頭也不回,冷冷地問。

叫紅月兒的小丫頭怯怯地答道:“少、少爺回來了,老爺讓您去前廳”

“知道了。”

“小姐……”

“不是說知道了嗎?”

紅月兒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老爺讓您馬上去的……”

我最受不了別人哭,起身向前廳走去。

“小姐。”

我轉身盯著她,眼神的意思是:又怎麽了?

但似乎紅月兒的理解不是這樣,淚水當即就滑出了她的眼眶:“小姐……洗手……”聲如蚊呐,天可憐我還是聽懂了。

看看自己滿是汙泥的手,想想她提醒得也對,便跑到池塘邊搓了搓。

我走在前麵,紅月兒不敢靠近我三尺之內。也難怪她會害怕,剛才她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刨牆根的土。眼看前廳就到了,我轉身對她說:“你先下去洗把臉。眼淚幹在臉上不難受嗎?”

紅月兒愣了一下,而後才向我福了福,跑了開去。

我晃進前廳,正好對上一雙清澈漂亮的眼。懶懶迎視那探究的目光,對於那眼神從最初的溫柔關切到驚愕再到憤怒的轉變視而不見。

“小涵,你來得正好,我剛跟你弟弟提起你。”‘爹’看見我出現,十分欣喜地道。

“爹,她不是姐姐!”那眼睛的主人脫口而出。

不愧是一胎所出的孿生子,馬上把握到問題的關鍵。

“胡說!”‘爹’怒斥,“你姐姐的病剛好,不準胡鬧!”

那男孩的臉漲得緋紅,看了我一眼,似乎心有不甘地低下頭去。

‘爹’拍拍我的肩安撫道:“小涵別怕,浩兒跟你鬧著玩呢!”

我麵無表情地打量著我的雙胞胎‘弟弟’李浩,他長得和李涵有七八分像,身量略高一點,正用他那雙將來也許十分懾人的眼睛瞪著我。

我回他一記冷笑,他怔了一下,繼而用更凶狠的目光瞪我。

我轉頭看向別處,才懶得跟九歲的小鬼做這種無趣的爭鬥。

“浩兒,去給你姨娘上柱香吧。小涵你也一起去。”‘爹’吩咐道。

李浩“嗯”了一聲,先走了出去。我懶洋洋地跟在後麵。上完香,我正想回去小睡一會兒,卻被他攔住。“你是什麽人?”李浩的聲音魄力十足,可惜帶著稚嫩的童音。

我打了個哈欠,敲敲因為挖了一上午土而酸痛的胳膊,沒理他。

“我問你話呢!”

我猛地湊到他跟前,定在他眼前不到十公分的地方,讓他仔細看清楚這張跟他如此相像的臉。“你說我是誰?”我冷冷地反問。

他嚇了一跳,盯著我呆掉了,想說什麽愣是說不出來。

“讓開。”我把他推到一邊,自顧自揚長而去。

來到這裏的日子,我盡量不去想研究的事。但是,靈光閃現的時刻竟然比原來還要多。當我按捺不住用毛筆寫下一串串歪歪扭扭的模型和計算式後,便發現,沒有大型計算機和實驗室我根本無法繼續!然後,我就會把剛寫下的東西撕得粉碎,接著開始砸身邊的東西發泄。

唯一能讓我獲得短暫平靜的時刻,便是現在,在馬背上風馳電掣的瞬間。風掠過臉龐的感覺,跟北京郊外的跑馬俱樂部一樣,讓我既興奮又安寧。

麵有另一匹馬追近的蹄聲,是敏暉哥哥?像往常一樣,我並不回頭,縱馬疾奔,閉起眼睛享受速度的快感。直到衝下一個山穀,我猛地勒轉馬頭,向後麵的人反衝過去。我以為也會和以前一樣看到敏暉哥哥又驚又怒地朝我吼,而我則得意地哈哈大笑。但是,當我轉身的時候,卻隻看到李浩俯著身子安撫受驚的馬兒。

我的笑迅速冷去,滿心愉悅變成無可奈何的悲涼。敏暉哥哥又怎麽會在這裏?如果我不能返回原來的時間維度,不能回到原來的身體,我大概再也見不到他了吧!想到也許永遠都無法和我唯一能自在相處的人再見,我的心有抽痛的感覺。

“爹怕你出事,讓我跟著。”李浩可能被我的表情嚇到了,硬是把抱怨的話吞回肚裏。

我再沒有騎馬的興致,從馬背上跳下,向穀底走去。

穿過一片楊樹林,便見到一條清澈的河流橫在眼前。河水是21世紀見不到的天然潔淨,但那又如何?我不介意喝瓶裝的純淨水,也不介意遊泳池輕微的漂白粉味道。如果不能享受現代文明的舒適與便捷,未經汙染的大自然對我沒有任何意義。記得敏暉哥哥曾說我缺少對自然的敬畏,而我隻是無所謂地聳聳肩。我向來相信人定勝天,不然也不會選擇核能物理作為研究方向。然而,我所信賴的科學的力量並不能解釋發生在我身上的意外,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

初夏的陽光如此熾烈,水麵反射的光線更加刺眼,我不得不眯起眼睛。炎熱的天氣和剛才的運動使我全身粘滿了熱汗,所以說我討厭沒有空調也沒有冰鎮飲料的時代!那也隻有尋找其他清涼的辦法了。我脫掉外衣,不理李浩的叫喊,躍入清可見底的碧波中。

我貼著河床潛行,再次浮出水麵已經到了對岸。幾秒鍾後,李浩也冒出水麵,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使勁地搖晃著我問:“說,你把我姐姐弄哪裏去了?!你還我姐來!”

不滿十歲的李浩並不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麽,隻是直覺的感到在她姐姐軀殼內的並不是他熟識的那個人。

“如果可以,我比你更想讓一切返回原狀!”我使了點巧勁掙開他,不能控製地低喃著,“如果可以回去,如果你有辦法讓我回去……”

他被我一推,跌坐在水裏,仰頭望著狀似瘋狂的我。

看著他有一絲驚惶的表情,我漸漸冷靜下來。我在做什麽?在嚇唬一個幼小孩子?即使現在的身體同他一樣9歲,但作為高淩的我畢竟已經27歲了。

“你是誰?”他問,不複上次的咄咄逼人,而是帶點夢囈似的口吻。

我笑著,但不知道自己的臉上是不是笑的表情。“高淩,我叫高淩。”

“對了,今年是什麽年份?”回去的路上,我問。

李浩疑惑地看著我。

“我是說年號。”

“康熙三十六年。”

順治元年是1644,算算應該是1697年。我認為二十世紀前的世界都屬於蒙昧時代。不禁憤恨地想,怎麽不索性讓我跟北京猿人去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