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來易來,去難去(上)
外麵剛剛下過雨,路麵都被雨水浸濕了。道邊稀稀落著片片被雨水打落下來的青黃色的梧桐葉子,濕漉漉的貼著路麵。雨後的空氣裹帶著絲絲涼意。
身上薄綢的旗袍被這濕涼的風一吹,漸漸感覺有些涼意了。身體裏因為才喝過酒生出的那一團燥熱卻是稍稍舒緩了一些。林韻柳並不叫車,隻是這樣一個人信步緩緩走著。
從熱鬧奢華的宴會上陡然走出來,更覺得外麵的一派蒼涼。
黃昏已經漸漸深入了。路旁歇著一輛黃包車,車上剛坐上一個穿著格子布旗袍的年輕女人。車夫正蹲在地下,粗短的手指擦亮一根小小的火柴去點女人腳旁那盞油燈。
油燈漸漸亮了起來,更襯得天色暗淡了。那車夫拉起車來,從韻柳身旁跑過去的時候,清晰能聽見那盞搖曳的車燈吱吱軋軋響著,幽寒的聲音。
車子漸漸跑遠了,韻柳依然還在望著搖曳在玻璃罩子裏的那一點淒清的光,在這暗淡的黃昏裏,那微明的燈火讓她想起了在六安那個家裏,她和母親一起相依為伴度過的無數個晦暗的夜晚……
想起母親,心裏難抑一抹淒涼。她是多想回去看看母親。母親孤伶伶的一個人留在那個荒涼的地方已經很久、很久了。墳上該是長滿了荒草了吧。……然而,那一塊鐫刻著她所有傷痛的土地,她真的不知自己是否還有那個勇氣再次去踏足——一切都隻因那一個她想見卻又怕見的人。
一想起他,這長長、寂寂的街,立即滿是落荒地淒涼況味。涼風撲麵吹來,韻柳任憑那陣陣涼意深拂過自己纖弱、單薄的身體。
這樣的黃昏。他會是在做什麽呢?也是孤單一人嗎?——
此時地林韻柳怕是再也想不到,肖希源其實也早已經不在六安,而他如今的處境也是她再難想到地……
迎麵走過來一個賣笛人。一路走來,一路橫吹著一支自己賣的笛子。一身破敗的長衫,背上背著的一個舊包裹裏露出一支一支還沒能賣出去的竹笛來。那曲子本身是歡快輕跳地,然而,不知怎麽的,在這落魄的人吹來。卻隻盡透出一種蒼涼的味道來。
賣笛人已經走遠了,帶著那落魄的笛聲。
隻是,曾今在那個深深的庭院之中,更深夜靜之時,傳出的幽幽簫聲,卻慢慢的在林韻柳的耳邊回響起來,帶著那絲絲縷縷難以揮去地心酸、淒傷……
一年多之前,肖府深院。幽沉的簫聲,低回在這更深夜靜時候。在濃濃夜色中載沉載浮,似要把人的心帶入更幽深地寂寞深處裏去。這已經是林韻柳第二次在肖府裏聽見這簫聲。她一直都不知道究竟是誰在吹奏這曲子。雖然,從第一次聽見的時候。她就隱約揣度著可能會是他,不過。到了如今這個境地。她已經不再想去求證了。
因為三天之後,他就要娶另一個女人進門。是他也好。不是他也好,還有什麽意義呢?一切都已經不複再有意義。……還清晰記得這簫聲,第一次聽時,於詫異之外,還依稀夾雜著一種難以言清地暖意,在那個孤苦無依地寒夜裏——但是,此刻,再來聽,卻已經隻剩下了那一種濃濃苦澀的蒼涼。
韻柳靜默地站在門旁,眼望著屋外漆黑的夜幕,她凋零的心也和這夜一樣,死寂,消亡了一切光亮。
在她身後,肖思澤靜靜的看著她蕭然的身影。這一路走來,她每一步的辛酸,他默默看在眼中,卻是深深痛在心裏。眼下,希源就要娶親了,她心裏的痛苦,他都知道。他隻想帶她走,逃離開她的痛苦,也逃離開他自己的痛苦。
“如果你願意,”思澤緩步走到了她的身後,“明天我就可以帶你走
“我已經收到了一所新的大學寄來的聘書,學校在北方,那裏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他接著低聲道,“跟我一起走,換一個新的環境,重新開始生活。”
韻柳聽見他的話,她低垂下了眼睛,默然不作聲。
“聽我的。跟我走。”思澤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緩緩的道,“你會忘記這裏所發生過的一切。我和你會有一個很好的未來。我們會組建一個家庭,會有孩子,男孩,女孩,看著他們學會走路,學會叫爸爸,叫媽媽……”
韻柳的眼淚忽然止也止不住的流了出來。
“那都是不可能的。”她低低開口打斷了他。
“可能。都是可能的。”思澤沉沉的聲音裏掩飾不住幾分激動,“明天我們就走。很快,這一切都會成為真真切切的、摸得到、看得見的幸福。”
“對不起。”韻柳低下臉,眼淚隻管順著她冷寂的臉悄然滑落,“對不起——”
“我不要聽你對我說這幾個字。”思澤怔怔看著她冷漠的背影,忽然衝口道,“之前,我不打算逼你,讓你自己選。既然你已經選擇了我,可是現在為什麽又要來這樣折磨我?”
韻柳緩緩抬起臉,她止住了眼淚,原本被柔軟的痛苦糾纏住的目光也慢慢冷定了下去。
“因為我和你之間還夾有另外兩個人。”她低聲說,口中冷漠的一字一句像是冷冷的釘子深深紮進了思澤的心口上——
“第一個人,就是我二姐,雲艾。”
韻柳的這句話一出,身後,思澤的眉頭深深皺了一皺,他像是被戳中了最隱秘的一處傷痛。……韻柳略偏過臉去,瞥見身後怔怔立著的思澤,她的心也止不住像是被深深揪了一下。一滴眼淚從她的眼中無聲無息滾了出來。
“另一個是你地妻子。”她竭力定住心神,接著說,“你已經有了妻子。身為丈夫,你想過她的感受沒有,對她公平嗎?”她稍頓了一下。聲音更冷了幾分,“如果我的丈夫視自己形同陌路之人。那種痛苦,我能夠想象地到。”
“那我的苦楚,你又能懂得多少?”
思澤靜默了半晌,忽然無力地低低道。他轉過身,挪動開忽然沉重不堪的雙腿。走到桌旁。他的身子像是突然之間沉重了許多倍,連他自己都難以負荷了,他彎弓下身子,一手撐在桌沿上,竭力支撐住自己。
“不管怎樣,你已經娶了她,你就對她負有責任。”韻柳冷漠的聲音依然。
思澤緩緩轉過身來,良久,他隻是默默的看著韻柳冷漠地背影。眼中一片言之不盡的淒傷。
“如果你讓我做一個好丈夫,這樣你才能獲得你的尊重,我會做到的。”他忽然低低的沉聲說道……
月亮已經升起來了。孤懸在對麵那間屋子的屋脊上方。
這輪初升的月亮是一輪黃黃的朦朧的殘月。很像是一滴陳舊地眼淚,被孤獨的遺忘在了那裏。
“四小姐。”周媽上了門前廊台。向門前靜靜站著的林韻柳咕噥了一聲,“你叫我?”說著。她忽然像是注意到了什麽,將頭一偏,目光掠過韻柳地身旁,看見屋裏伏在桌邊上的思澤,略顯驚訝地道:
“呀!二爺是不是喝醉了?”
韻柳微微地點了一下頭,低垂下眼,她若有所思的喃喃道,“他是醉了……”說著,她卻是忍不住又回過頭去深深看了他一眼,心頭隨之也忽然湧上一抹濃濃地酸楚,——她真的不知自己這樣做對於這個男人是不是太過殘忍。……他其實也不過是這蒼茫人世間的一個可憐人罷了。
回過臉來,韻柳竭力定了一下心神,人世多是無奈的,而她所能為他做的也隻能是盡於此了,——
“周媽,”她隨即轉向周媽,道,“你過去請二奶奶來一趟。”
“是要去請……二奶奶?”周媽不禁遲疑的看了看韻柳,臉上顯出為難的神色,嘴邊支支吾吾道,“……四小姐,這是……?”周媽照顧林韻柳的日子也不短了,這期間,這老媽子已經是不止一次的見識過石秀芬的厲害。那樣一個酸婦避之還唯恐不及,哪裏還有主動招惹的道理?
“周媽,”韻柳卻依然平和的道,“快去吧。”
“噯!”周媽又瞅了瞅林韻柳,才略顯遲疑的應了一聲,滿心疑惑的轉身去了。
韻柳看著周媽出了院門,聽見身後屋裏思澤醉夢中不時的輕喚著她和雲艾的名字,一聲一聲都是讓人心酸的聲音……她緩緩轉過身去,在那滿是透著蒼涼之感的燈光下,靜默的看著他——雖然,他從沒有在人前提過一個字,但是她能從他的眼神中感覺到這一次雲艾的事情對他的打擊,感覺得到他心裏的那份難言的痛楚,那已經是他心口上再也無法愈合的一處傷痛。其中有多少無奈,又有多少言之不出的淒傷,也都隻有他自己在默默的承擔著……
但是,她又能給他什麽呢?……韻柳輕輕的幽歎了一聲。
院門外,一陣女人的碎步聲漸漸近了。
韻柳轉臉看去,二奶奶石秀芬已經進院來了,依然是一張冷冷的敵視的臉孔,看見門前林韻柳的第一眼時,站下腳來,狠狠的釘了她一眼。然後這石秀芬就對林韻柳視若不見一般,四下裏隻顧著找思澤的身影,她可是聽說了二爺在這兒,才願意在這大半夜裏過來的。
林韻柳也不做聲,直到石秀芬蹬蹬蹬上了石階,她才微一側身,屋內醉伏在桌沿上的思澤立即沒入了石秀芬的視線裏。秀芬不由得微微一怔,隨即,她幾乎是下意識的將詢問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林韻柳。
韻柳避開她的目光,低聲道:“心事太重的人,很容易就喝醉了。”
“知道他有什麽心事嗎?”緊接著,韻柳忽然低聲問她道。
秀芬遲疑了一下,她輕輕地冷哼了一聲。臉上現出不以為然的神氣,緊接著,就要抬腳徑直進屋裏去——
“能聽我說幾句話嗎?”秀芬剛剛邁過門檻,從韻柳身旁擦肩而過時。忽然聽見韻柳向她道:
“以後可能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秀芬心裏雖然依然是恨恨地,腳下的步子卻也是停下來了。她倒是要聽聽這個狐狸精還有什麽好說地。她就挺直了胸脯,高抬著臉,冷冷站在原處,背對著林韻柳。不轉身過去,也沒有再往前走一步。
韻柳默然看了秀芬一眼。
“他和我二姐雲艾的事情,”撇下目光,她低聲開口道,“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這時的秀芬不由得微微怔了一下,不自禁的凝住了心神,聽著韻柳接著說下去。
“但是,最終,他還是聽從了肖老爺地安排。拋下了雲艾,娶了你。”說到這裏,韻柳微微停頓了一下。聲音也更低下去幾分:“不知道你是否能夠明白,——
他想要忘記雲艾。就像他一直都在逃避著你一樣。……因為。”韻柳抬起臉,看著屋外茫茫的夜色。她抑製不住的又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因為,你和雲艾一樣,都會讓他記起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韻柳的話音一落,燈光下,秀芬臉上的神情募然一凝。慢慢的,一種柔軟的表情漸漸代替了之前那種僵硬冷漠地神氣。秀芬忽然緩緩的轉眼朝思澤看了過去,已然柔軟下去的目光中有地是愧疚和疼惜,——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雖是做了這麽多年他的妻子,卻竟從沒有這樣設身處地地去想過他地處境……
“不過,”韻柳的聲音也柔和了下去,“現在身為他妻子地人是你。你是要陪他走到老的人,也是要用心去感受他喜怒哀樂的人。”她忽然轉過了身,看著石秀芬,又道,“也是要能夠體諒他,珍惜他的人。”她稍停頓了一下,低垂下眼,又緩緩的定聲道:
“他是你的丈夫,沒有人會和你爭。”
轉而,韻柳的目光又不自禁的落在了思澤身上。卻隻是一眼,她便又撇開了目光。
“給他生一個孩子吧。”靜了一會兒,她忽然輕聲道,“他喜歡孩子。”
當石秀芬轉過臉來,滿是詫異的詢問神情看向林韻柳的時候,韻柳卻撇開了她的注視,轉向周媽道:
“周媽,你幫忙攙一下,送二爺回去。”
將出院門時,秀芬忽然回過臉來,向屋前石階上的韻柳深深看了一眼,那眼神裏有回顧往昔的愧疚,也有從未有過的平和。
韻柳看著他們的身影最後消失在了院門之後。
收回目光,她抬起臉來,看著漆黑的令人窒息的茫茫的夜色,一抹冰涼忽然打在了韻柳的臉頰上,緊接著,又是一滴冰涼,……
下雨了……
不知不覺間,林韻柳信步不知走到了哪裏。道旁種著一棵棵還不太高的香樟樹,繁茂的樹葉子高過她的頭頂尺餘。
她正站在一棵樹下。
“小姐,要車麽?”一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車夫拉著黃包車上來向韻柳兜生意。韻柳默不作聲的看了他一眼。“不用,謝謝。”她輕搖了搖頭,淡淡打發了車夫。那車夫便拉著黃包車繼續往前跑去,一路上“黃包車!黃包車!”的叫喊著——
很遠了,人影早已沒入了夜色深處,依然能聽見那沉著卻滄桑的聲音,漸漸叫空了一整條街,叫空了聽的人的心。
方才宴會上喝下去的酒,漸漸的後勁上來了,被陣陣涼風一吹,那份醉意更濃了。
道邊的街燈昏昏沉沉的照著,人也是昏昏沉沉的。韻柳忽然覺得很累,再也邁不動一步,她一扭身,*在了那棵香樟樹上。……這時,忽有一陣微風吹過,滿樹的綠葉子輕輕搖曳,才下過雨,葉子上托著的雨水便嘩啦啦紛紛墜落下來,落在她的臉上,蜿蜒滑落她白皙的臉龐,也像是眼淚。
韻柳也不去擦,隻是微微抬著臉,看著落在街對過店鋪屋頂上方的那輪月亮。月亮比方才升得高了一些。雖然是一輪清冷的月亮,然而,在這陌生的異鄉馬路上,卻似乎唯有這一張熟識的月亮的臉,能讓她孤寂的心感到那一絲絲的暖意。……滾燙的眼淚珠子忽然無聲無息瞬時披滿了她一臉——
淚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
沈新南從婚宴上出來,獨自開著車回去。
滿街的男人、女人從他的車窗旁滑過,也和車窗外的風景一樣與他並沒有什麽相關。看著他們嬉笑怒罵,就像是畫外人看著畫中人一樣,存在著距離感。
這世上人有很多,卻似乎也隻有那麽一個人也許能讓你從內心深處覺得可親,可以在孤獨、黑暗的所在與之相互依傍,可以讓那顆空懸的心得到撫慰。
而沒有那一個人的存在,再繁華的街看在眼中,也隻能是一片荒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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