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遺恨,香魂遠逝

一個老媽子率先推開了門,又忙退讓在了一邊。

隨後走上來的林老太太還沒等踏進屋子就撲麵感覺到一陣颼颼的寒意,一腳踏進去,就禁不住打了一個冷噤——這娘兒倆屋子裏冷的像是浸著冷水。這也不奇怪,一來這屋子裏沒生爐子,而且兩個女人家身上又能有多大火力呢。外麵冬日剛剛沉下去,屋外還留著暖陽的餘溫,比這屋子裏麵還要暖上一些。

堂屋裏沒人,也沒什麽像樣的擺設,靜靜的安放著幾樣舊家具。正中*牆擺著的天然幾上一溜牆高高低低堆著一垛垛書,其他什麽像樣的物件像是香爐子燭台之類的也沒擺。天然幾上方牆上掛著一幅朱紅灑金的對聯,紅紙黑墨都是已經敗了色的,看得出多年未更換過了。整間屋子裏也是靜寂寂的,沒有人聲,也聞不見人氣兒。

他們這些人一時之間都被這陣勢唬住了。有人嘀嘀咕咕的猜測:

“不會已經……”

已經什麽?他們沒敢說下去,麵麵相覷,心知肚明。平日裏對待這母女倆連小狗小貓都不及,用得著了又擔心真被自己給虐待死了。他們伸長脖子往裏屋探望,不過裏屋門上掛著已經洗得敗了色的舊布簾子,也看不到個究竟。

三小姐首先就忍不住了,在林老太太身後,口內含著笑嚷道:

“四妹,你有了人家了!”

話音才落,卻見靜靜的布簾子忽然一跳,一個十五六歲身材纖柔的姑娘從裏屋裏轉了出來,行動舉止婉轉風流,竟像一縷雲悠悠的溜了出來,正是林家四小姐林韻柳。她掃了一眼屋子裏那簇人,冷著臉道:

“你們安靜一點,我媽的身子禁不住吵。”聲音很輕卻又出奇的有氣勢,讓人聞其聲已先畏避上三分。

這時,從裏屋裏傳來一個女人刻意想要壓抑住的咳嗽聲,卻是越想壓住,越是咳得停不下來。三小姐搭訕的走上前,一麵道:

“喲!這是五媽在咳嗎?怎麽咳得這麽厲害呀!”

林韻柳可沒心思搭理她,掃都沒掃她一眼,聽見她母親咳得厲害,忙又轉身,剛要掀簾子進去,聽見身後那些人也緊跟移步的聲音,她忙又止下了步。

“你們就別進來了,”她又轉回身向身後那些人道,“病人可沾不了生人氣!”她擔心這些人又是來欺負她母親的。

那些人不得不頓住了腳,也不知該進該退。難道就讓一個小丫頭這麽給唬住了嗎?一麵氣都不大順,一麵都轉臉看著林老太太,都要瞧瞧她會怎麽辦。四小姐也一眼瞧見了林老太太那一張老著的臉,眼簾略一低垂,轉而又放下了些氣勢道:

“屋子裏長年住著病人,氣味你們也受不了。”她這一句話倒是提醒了那些人,都不大敢進去了,唯恐染上了癆病什麽的。

四小姐挑簾子進去了。林老太太本想喝命她站住,又害怕真惹急了她事情不好辦,少不得給忍了下來。林老太太帶著一行人在堂屋等著,卻是心焦的厲害,才等了一會兒,就像是已經熬上了個把個小時了,正要喚人去叫那丫頭出來說事,林韻柳自己出來了。

就聽端坐著的林老太太冷冷道:

“你媽都病的起不了床了嗎?是故意裝呢?還是根本就沒把我這個大太太放在眼裏?”

“病了這麽久了,你們還裝不知道嗎?”四小姐林韻柳淡漠著神情,道,“要是想人出來給您請安問好,那就快些給請個大夫來給我媽瞧瞧病。瞧好了,自然就起得了床,請得了安。”

一番話堵得林老太太眼睛裏直迸火星子。

一旁的三小姐見勢,就自作聰明的向老太太建議道:

“媽,我看五媽多半是不中用了,您就直接……”

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見林韻柳一陣風似的奔了過去,‘刷!’的一個耳刮子就甩到了三小姐的臉上,一麵冷麵喝道:

“你咒誰呢!”

三小姐被打得一怔一怔的,捂著臉半晌才反應過來,舉手就要還手過去。

“你還有臉還手!”林韻柳瞪著她冷冷訓道,“沒人教你該怎麽說話,我今天就好好的教教你!”

這時,剛從屋外進來的二小姐雲艾忙上來把兩人拉開了,又向三小姐道:

“三妹,本來就是你不對。以後說話可要注意了。”

那林老太太冷吱吱的看著,也不出聲,被打的不是她女兒,她自然不心疼;反而顧慮鬧將起來會耽誤了她的正事,也喝住了三小姐。

二小姐雲艾一麵就拉著林韻柳走到了一邊。林府這麽一大家子,也就二小姐沒出嫁前,對林韻柳母女多有照應,林韻柳也隻認這麽個二姐。隻是她都不知,嫁作人婦的雲艾,四年裏的點滴磨礪已經讓這個女人儼然變成另一個人了。

韻柳這時候見二姐居然也從婆家回來了,就不由得覺出了些什麽,向二小姐道:“二姐,你怎麽也來了。——出了什麽事了麽?”林老太太便趁勢指示二小姐雲艾道:

“二丫頭,你都給我明明白白的告訴她。”

雲艾卻隻是低著臉,不作聲。

一旁的三小姐允鸝正冷眼旁觀,就盼著早些把林韻柳送去肖家給人做妾,好煞煞她的威風;這會兒見二小姐不開口,就又忍不住,有些迫不及待了,先冷哼了一聲,就高聲嚷了起來,道:

“箭道街的肖家已經指名點姓的要了你了!”

林韻柳這一聽,不禁大大怔了一怔,又聽林老太太道:“四丫頭,肖家二爺看上你了……”剛說到這裏,就聽林韻柳冷冷的反問道:

“哪裏冒出來的肖家二爺?我沒聽說過,更沒見過,怎麽就看上我了!”

僵持之下,還是由林雲艾把事情的前前後後都給她細述了一遍。林韻柳一聲不響的聽著,一麵緊緊咬住下唇,直咬出了殷紅的血珠子。她暗暗明白了,這些人興師動眾的跑來,原來是來逼嫁的!林韻柳把袖子裏的手緊緊攥著,長指甲挖進了肉裏,也不覺得疼。

林老太太見她不哭不鬧的,一時倒是有些訝然;一麵又想這丫頭平素是個心高氣傲的,反而擔心她萬一一時氣不過,撞了頭尋了短見,換不回自己的兒子;就使眼色給幾個身強力壯的老媽子,示意她們留神看著。那幾個老媽子都會意,慢慢的圍堵上去。林韻柳儼然成了她們瞄準了的獵物。

林韻柳看著那些心和身板都硬的跟鐵似的老媽子,冷笑道:

“你們這是怕我尋死換不回人,還是要來硬的,要把我捆起來,送過去。隻怕人家看見是個捆起來的林小姐,還以為是你們隨便抓個人蒙混他們呢!”

這時,一旁的雲艾卻向林老太太求情道:“媽,大哥他自己做的孽就該他自個兒擔著,何苦誤了四妹妹的終身呢?”

林韻柳是難得聽見這麽一句人話,心裏窩住的委屈化了凍似的直往上湧。不過,她卻沒哭,她受委屈也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的事了。

林老太太聽見自己女兒的話,牙根恨的直癢癢,暗罵:“難怪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節骨眼上,倒跟你老娘玩起了心眼!你可是我養大的,你的那點心思還當我不知道嘛,自己沒嫁成,也看不得別人嫁過去!”林老太太冷了一眼雲艾,又轉而直截了當的向林韻柳道:

“你給我好好的嫁過去,我也決不會虧待你。我看你媽的病是很該請個好大夫給好好的治治了。”說著,她滿屋子瞧了瞧,又道:“過冬了,該添的自會給添上,另外,我再撥幾個得心的底下人替你好好的伺候你媽。”

“太太……”

正說著,一個虛虛飄飄的聲音從門簾後傳了出來。就見林韻柳的母親姚淑嬡顫顫悠悠出來了,身上也沒穿棉衣,剛從床上爬下來,隻穿著薄薄的夾襖。虛弱的身子哪禁得住這麽折騰,早已經喘成一團了。剛才,她一直揪著心在裏屋凝神聽著外麵這些人的一言一語,這會兒是又氣又悲,更多的卻是無奈;想自己這一生是步步走錯,到了到了卻還要連累上自己的女兒,怎不叫她心如刀絞呢。雲艾忙攙住她,林韻柳也跑回屋拿來了一件棉襖,給她母親披上了。棉襖裏的棉絮是多年沒翻新過的,是又板又硬,穿在身上也暖和不了多少,也隻能是壓壓風罷了。

姚淑嬡多年來心病纏身,鬱思盤結,身子一年更比一年差,到了冬天身子就更虛了,最近兩年每回過冬就像過一回生死關一樣。

林老太太看見眼前的姚淑嬡也是吃了一驚。消瘦單薄的一個人較前些年整個的縮小了一大圈,無神的黑眼珠子已經和眼下的黑暈黑成了一片。林老太太也抑製不住一陣心酸,昔年的爭風吃醋竟也瞬時化作一縷雲煙了。如今她們都是半截身子已經入了黃土的人了,唯一值得掛念的也隻有她們各自的兒女了。

姚淑嬡喘了一會兒,緩上了幾口氣,便斷斷續續的向林老太太道:

“我早就是個該死的人了……隻是舍不下這個女兒,才硬撐著活了這麽些年……你們要嫌我活得太久了,我立馬就死了,隻求你別糟踐我的女兒。”說著,又是咳嗽不止。

“你也不要怪我,我也是為了保住林家唯一的一點骨血。”林老太太卻也歎道,“你就瞧在和老爺一場情分的份上,答應了這門親事吧。”

姚淑嬡哆嗦著嘴,緊抓著她女兒的手,一滴沒有熱度的眼淚滴在了女兒白皙的手背上。她知道自己根本是無力做任何事了,真恨不得當即死了,免得有拖累下自己的女兒。

林韻柳見她母親臉色慘白,瀅瀅冒著冷汗,全身都在抖。

“媽,您何苦跟他們費這番口舌。”韻柳反勸她的母親道,“若為女兒著想,您就要好好的護住您自個兒的身子,長命百歲的活下去。您女兒還沒那麽容易由人來糟踐!”一麵就忙攙她母親回屋。

可歎姚淑嬡那份自怨自艾的心結已經是鬱結已久,如今又連累下自己的女兒,更是大大的加重了自己的心病。還沒移開步子,整個人就猝然的向後一傾,昏死了過去。

林老太太也驚著了,忙嗬命那些老媽子上去,七手八腳的把人給弄到了床上。林韻柳跪在床邊,一聲聲的喚著“媽!媽!”。姚淑嬡卻已經是生誌漸無,閉著眼,氣若遊絲,麵色蒼白如紙。

此刻她單薄的一條命也薄如一張紙了,什麽也禁不住的了,一縷風輕輕的一吹,就該破了。

林韻柳見母親這般,自己也恍若空蕩蕩一片了。柔弱的母親在她的心裏卻包囊了這世間所有的暖意。

“還不快請大夫!還想不想我去你換你兒子回來!”林韻柳回身怒瞪著林老太太,叫道。

林老太太隻得強壓著火,命人快去請大夫過來。韻柳又連罵帶轟的把那些人都給趕了出去,自己跪在床邊,輕輕搖撼著她母親冰冷的身子,哽咽著道:

“媽!你一定要撐下去,一定要撐下去!我一定會帶你離開林家。那個讓你傷心的人我也會讓他跪在你麵前,讓你打,讓你罵,出出您這麽多年的怨氣……媽,聽見了嗎?一定要撐下去,一切都會好的,都會好的……”

姚淑嬡閉著眼,彌留之際,聽見女兒的這一番話,滾落兩行清淚……

她這一生隻愛過那麽一個男人,昔年的愛情美麗卻淒愴。就是在他離開了她之後,她也沒能離開他的陰影,因為她這後半輩子所承受的所有傷害都是因他而起。單隻這一點,就讓她想忘也無法忘得掉他。如今要去了,或愛或恨,也將一起去了,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呢?……

姚淑嬡忽然是一陣撕心裂肺般的咳嗽,緊接著,就覺喉嚨裏猛然一陣腥熱。床邊的林韻柳見她母親嘴角裏溢出了血,顫著聲叫道:

“大夫!……大夫!大夫怎麽還不來?……”

她一麵撲到她母親身上,用自己的身子去讓她母親冷徹的身子暖和起來。姚淑嬡則掙紮著抬起枯瘦的手,想去最後摸一摸女兒軟軟的頭發,嘴邊斷斷續續道:

“千萬不能嫁……千萬……不要像媽一樣……”

一語未了,她的手已經從女兒的頭發上徑直滑落了下去……

上海這個時候正在落著雨。

秦世梵立在窗前,右手執著一支高腳杯,悠然的晃動著,裏麵盛著的濃豔的紅葡萄酒在房間裏暗淡的燈光下顯得越發濃厚了,他漫不經心的慢慢呷著。

窗外的街上,急急駛過一輛汽車,嘩的壓碎了路麵上的積水,路旁街燈映在上麵的一團團光影子也跟著一起破碎了。

有時候,也隻是有時候,他也回想起自己以前的那些人那些事。……

兩輛黃包車一前一後遠遠的跑了過來,在他家的門前停了下來。他住的這一棟房子是民初樣式的老洋房。第一輛黃包車上,一個人撩開雨布下來了,秦世梵認出那個年輕人正是他的兒子秦瀟席。瀟席奔到鐵門前去掀鈴。很快,傭人就撐著傘出來接了。

另一輛車裏走出來的是一個女孩子,她叫方蓉欣。蓉欣一麵穿過冬天裏光禿禿的小花園往裏麵跑,一麵歡愉的叫著,跑進了水窪裏也不管,把傭人忙得撐著傘跟著她跑。雨讓她感到的隻有欣喜,雨點打在臉上,那是上天對她的寵愛。

“真是個孩子。”二樓窗前的秦世梵也禁不住笑了。

‘叮鈴鈴——’

身後,桌上的電話忽然響了。聲浪突兀的震顫著秦世梵,他吃了一驚,將酒杯隨手往窗台上一擱,忙就轉身要去接電話。窗台上那隻酒杯並未放穩,他才一轉身,酒杯便‘嗆啷’一聲粹然落地了,跌在秦世梵的腳旁,摔得粉碎,酒汁濺上了他的褲子。

電話鈴聲響得更急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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