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紅塵,滾滾不息(上)

越是不堪回首的辛酸記憶,越是容易一觸即發。

穿衣鏡前,韻柳脫下了濕衣服,換上了一件月白色蟬翼紗旗袍,她微微抬起下巴,對鏡扣著領口的盤扣,低垂的眼睛裏有的是那一種寒冰之下的冷寂。

房間裏,隻亮著一盞橘色壁燈,光線昏昏的,使得屋子裏就像是浸滿了暗鬱的紅葡萄酒。而人在其中,也莫名感染上了那幾分醉後的茫亂氣息——心底裏埋藏的傷懷舊事滋滋的彌漫出來。

她一個人靜靜的站在鏡子前。

鏡子上映著的那淡淡的一點薄光,反照在她的身上,暗淡的映出了她的影像來,然而,背後卻是那濃稠的晦暗,淹沒了一切。

她淡白的影像嵌在那暗淡的背景裏,像是蕭索的飄零在夜晚的海麵之上,那濃濃的黑暗,那濃稠的窒息的孤寂。

韻柳忽然低下了臉去,她閉上眼睛,扶額站著,胸前起伏不定。微微發燙的額頭也更顯得貼在額上那隻手的冰涼。韻柳的心忽地莫名觸動了一下,她不自禁的拿下那隻手來看,那蒼白纖柔的手……

心口猛然像是被無形中伸來的一隻手狠狠揪了一下,那一天,希源緊緊攥著她的手,那感覺又回來了,他把她的手攥得那樣緊,幾乎就要捏碎了——

那疼得幾欲窒息的感覺……

“老三,我們可都是為了你好,難道要看著你吃過一次虧,又要吃第二次虧。”

冷寂的廳堂上,站在肖老太太身旁的秀芬啟口道,她輕飄的聲音裏那份冷意是毫無掩飾的。隻見她高高抬著下巴,眼角裏斜瞟著希源身旁的韻柳,那眼神裏有的也隻是輕蔑的厭惡。

韻柳默然低垂著眼,冷寂的臉上依然是深深透著那一份決然、毅然。

除了各自的父母之外,她不覺得自己和希源兩個人的親事,需要這些旁人來幹涉。不過,不管怎樣的冷言冷語,她都不介意;她也不管別人怎樣看她的動機,認為她是為錢或為勢都罷,他們愛以怎樣短視的目光看,便怎樣看,她不介意。隻要她心裏清楚,她是要和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她是要和希源在一起,任誰阻攔也不行。她確實知道一個好男人是難找的,可是,她確信她自己是找到了。

韻柳轉過臉去,看向身旁的希源……隻要身旁這個男人和他是同一條心的,管別人怎麽說、怎樣阻攔,她都不怕,不在乎。

隻是,他卻並不在看她。

“三弟,你可得想明白了,可不能又被人給算計了。”又是秀芬。

希源依然不作聲。隻是,漸漸的,卻似有一層濃濃的陰影慢慢布滿了他的眉宇間。韻柳看著他,依稀也感覺到了陰雲壓空下的那一種可怕的窒息。離得這樣近,她感覺得到他身上隱隱透出來的那絲絲縷縷冷硬的氣息。她不自禁的蹙了蹙眉。

但是,她決不願想那是因為他……

希源忽然轉過了臉來。

他目光深遂的看著她。隻是,卻是一種陌生的質疑的眼神。

韻柳分明覺得那眼神不像是在看她,是在看著另一個人……

她的心莫名的募然一寒。

一股寒意從他忽然用力攥緊的手裏,慢慢陰寒的流貫了她的全身——

他這般看著她,不知看了多久。

韻柳隻覺得自己一點一點冷在了他的眼眸裏。

……

至今回想起來,回想起那天他陌生的眼神,韻柳的心也還是像是被針深深紮了一下,立即覺得胸口憋悶得厲害,一陣陣窒息的痛……

一轉身,她*在了衣櫃子上,背心貼著冰涼的鏡子。鏡子上那一陣陣的涼意直滲進了她的脊髓裏去——

瞬間如置身於冰窖裏會是什麽滋味?韻柳是體會過的……

“這門親事我答應,”希源麵向堂上的肖老爺,冷定道,“我答應娶劉家的小姐進門。……不過,”

他說到這裏,把臉側向了身旁的她,低沉下聲音,道:

“我也要把她留下來,納她做妾。”

韻柳猛地呆了一下,腦子裏忽然昏沉沉一片,什麽也明白不了了,……

然而,很快,回光返照一般,她的意識不容絲毫遮掩、逃避的清明起來,那一字一句清晰的回響在她耳邊,就像一顆一顆涼涼的小石子,硬硬的滾過她的心坎——

她的手不知怎麽就微微發起顫來,就在希源的手心裏。

希源一定感覺到了,他立即反過來更用力的握住她的手,然而他的手也是涼的,她感到的也隻是更深的冰冷。

“為什麽?”她開口說話忽然就像浸在冷水裏一樣吃力,雖然極力克製,她的聲音依然在微微發顫:

“我不懂……”

她轉過臉,那般滯澀的看著他,他還是那個人哪,就在她的身邊,握著她的手,然而,她為什麽會忽然覺得他陌生得厲害。

希源低垂著的目光始終不朝她看一眼。

“我絕不會再讓你回去,”他沉默了一會兒,開口時,他烏紫的嘴唇隻是那麽微微的動了一動,然而出口的聲音卻和他的神情一樣冷定得像是一塊硬石,道:

“不過,現在要把你留在肖府,隻有讓你做妾。”

他停頓了一下,低沉的聲音卻更冷了幾分:

“你要是真心要跟我一輩子,又怎麽會介意一個肖家三少***名分?”

韻柳怔怔看著他,她的臉陡然變成了灰白色,失去了血色,然而反常的平靜,有著死人臉上才有的那種死寂。

……

‘嘩!’

韻柳走到窗前去,伸手去拉開了窗簾。她需要一點天光,一些空氣。

隻是,也許因為是陰雨天,外麵的天色已經過早的黯淡了。那飄飄灑灑的雨不知何時也已經停了。

幽藍的夜色蕩漾在彌漫著雨味的夜風裏。

韻柳推開了一扇窗子,想吹一吹涼風。

潮濕的冷風,帶著雨後泥土的淡淡土腥氣,參雜著花園裏飄來的慘淡的花香味,撲麵吹來,拂過她身上月白色的旗袍,立即像是涼水流貫她的全身。

韻柳覺得稍稍舒服了一些。

隻是,不待她多喘幾口氣,很快,身體裏那團燥熱卻又烈烈的灼燒了起來——

那段記憶似乎已經是她身體裏唯一有溫度的東西,一經觸碰到,就會灼燒起來,帶著濃烈的灼痛感,不給她片刻喘息的機會……

“我曾為一個女人不顧一切的拋下過所有。不過,那樣的事,我絕不會再做第二次。”他低著眼,依然不看她,不看她蒼白如紙的臉,隻是更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你不能想象承受第二次打擊對我會是意味著什麽……”

韻柳靜靜的站在那裏,此刻,他的緊握已經隻讓她感覺到強硬的力度、僵冷的疼痛,再也沒有了絲毫的溫度。

不知怎麽了,這一刻,一切都清晰的刺目,她感覺得到一切。她能感覺得到四周圍那些看客帶著幾分欣慰、滿足的冷漠眼神,聽得到門旁傭人小心翼翼的嘀咕聲。然而,隻是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感覺不到自己身上是否還有活氣。

韻柳忽然極輕的冷笑了一聲,一麵笑,一麵一滴眼淚卻也從眼眶裏滾了出來。……原來他待她也不過如此……原來,……

身周圍的空氣一點點冷下來,統統的壓在她身上,沉重不堪……

那塵世間的蒼涼,也統統朝她壓來了……

這時候,她的目光不知怎麽就瞥見了一旁的一根暗紅漆的廳柱,那廳柱上暗紅的漆此刻看在眼中,竟像是陳年的血跡。……

這一刹那間,那些曾經沉痛的記憶竟都不由控製浮現了出來:她想到了她的母親,想到了七年間她所忍受的所有的辛酸,想到了她母親淒涼死去的那一夜,想到了她在自己母親麵前所作的允諾,想到了她母親臨終的話……

韻柳忽然緊緊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慘白的唇像結了一層白蠟。她真是恨自己恨得要死,難道母親的教訓就都忘了嗎?她就這樣輕易把自己的心給了一個這樣冷酷無情的男人。她真是活該落得這樣的下場!

刹那間,那些原本深埋心間的仇恨統統的又都回來了,而且更比先前濃烈了!

她沒有忘記自己對自己的承諾,——活下去,她要好好的活下去,決不受任何人的擺布。

“放我走,我要走……”韻柳忽然衝口冷冷的咬牙道,“我要離開肖府,離開這裏,遠遠的,遠遠的離開這裏——”她的聲音裏有一種歇斯底裏。這一次,她真的是受不了。之前,無論她的家人如何對她,她都統統可以承受。唯有這一次,她真的是無法承受了。她自己也不曾料想到一個男人可以令她傷得如此之深。

這原本就寬敞的廳堂此刻更是空漠的利害,她站在這裏冷得像是站在冰水裏。沒有暖意,絲毫沒有暖意,這世上所有的暖意都棄她而去了。

隔桌端坐的肖老爺和肖老太太彼此相視一眼,都默然不作聲了。看她那樣子,像是要發瘋了似的。唯恐逼急了,弄出了人命來,倒不好收場了。

“你要是不聲不響的走了,林家人還以為是我們把你給偷偷賣了呢!”

還是秀芬無所顧忌的嚷了起來,道,“要是來找我們肖家算賬要人,說我們私自拐賣人口,到時候你讓我們肖家要拿什麽來交代!

你倒是走得一身幹淨!”

此刻,一派沉寂的廳堂裏,秀芬的聲音尖利的像是一把剃刀,刮得頭皮喀喇喇的響,這裏是在刮著韻柳的心。……

她能走得幹淨嗎?也隻有她自己清楚,她大半的身子、大半的靈魂都已經深陷在這裏了……韻柳的心忽然像是被猛揪了一下。

那一種蒼涼的悲戚、絕望的悲涼忽然濃濃的朝韻柳的心侵襲而來……

“我的確不該連累你們。”韻柳低低的喃喃自語道,她的身子也陡然一陣虛軟下去,“亂世裏,誰不明哲保身?你們實在犯不著為了我一個不相幹的外人種下禍端。你們想怎樣,便怎樣吧。”

“親事先不論,現在把林四小姐送回去,的確不合適。”一直默然坐在右側那一溜椅子的首位上的思澤這時候忽然低沉的開了口,道:

“當初把她強弄進府,我們已經是對不起她。現在鬧到了這種局麵,又要送她回去,等於是對她又多了一重迫害。”

韻柳實在難得聽見這麽一句體己的話,一陣陣酸楚抑製不住的湧了上來。轉念之間,她的心卻是忽然深深一陣顫動——

隨即,但見她的眼眸中卻有一抹狠決凜然掠過。

幾乎是出於報複的一種心態冷冷的主宰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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