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怎奈,冷冷熱熱

貞淑乘車回家去了。車上的她嘴角露出一抹獰笑。這下子,她是不用擔心林韻柳會擋她的路了。至少那丫頭想要順順當當做成三少奶奶,肖老太太這一關就過不了。

隻是,如今懷裏頭空空的,她倒有些不習慣了。想起來自己的小心肝是被她親手用手帕給勒死的,她幽幽的歎了一口氣,畢竟也有一些心疼。不過,又想起林韻柳曾抱過它,她就恨恨的在心裏自言自語:

“我的小心肝,你可別怪我,誰讓你往她懷裏頭鑽的,這就是對你的懲戒!”

韻柳抱起衣服,正要站起來,一抬眼,卻先瞥見了麵前他的袍襟子。他還在這兒。韻柳也不看他,低著臉繞過他,徑直就往屋裏去。卻聽見身後他也舉步跟來的腳步聲,她緊走幾步,一邁進屋,轉身就把房門緊閉上了。

“你走吧。”她在門後冷冷道,“也請你記住。下一次,即使再讓你碰上這種事情,也請你不要管。——我承受不起你的那點好意。”她的聲音冷得沒有一點溫度。

門外的希源聽見她的話,陰沉著臉。閉門羹可不是他能吃得下的。

就見他猛然一伸手,‘嘭!’的一聲,不由分說的,強行推開了門扇子。兩扇門‘哐當!’一聲大開來了。門後的韻柳躲避不及,摔在了地上坐著。希源僵在門檻前,幾乎下意識的就要伸手去拉她,立即醒悟過來,一隻手隻是微微抬了抬,又收了回去。手緊攥成了拳頭,縮在緊窄的袖子裏。

韻柳跌坐在地上,一隻手正擱在那堆散落地上的衣服堆裏。一堆被撕扯的不成樣子的衣服。

不再被穿在身上、沒有體溫的衣服,總是很涼的,又是絲綢、緞子麵的,更是涼森森的。曾經暖過嗎?那仿佛已經很久遠了。想起來,也隻有更覺得淒涼。——她母親從來到走,在這世上匆匆走過這一遭,整個就是一個破碎的過程。如今人已經去了,她的衣服,唯一留存著她氣息的東西竟也破碎了。都成了破碎的了,徹底的。……

韻柳轉眼看著她母親的那些衣服,忽然滿心的淒慘。她母親一定看得見吧,看得見自己的女兒是如何白白的糟蹋了自己,如何被別人當玩物一樣的耍弄。

眼睛裏猛然就潮了。她立即撇下了臉,緊緊咬住下唇,強忍著不讓眼淚掉出來。她不能在他麵前流眼淚,隻會顯得她可憐;而她知道的,他根本不會可憐她,隻會覺得快意!天色漸漸暗淡下去了,屋子裏更顯得暗。

兩個人,一個僵立在門邊,一個跌在地上,因為都是心思糾結,那一刹那間,誰也沒有動,誰也沒有作聲。仿佛一切都凍結住了。也隻有躲在一旁的周媽心焦的像是過了好半天,卻又不敢進去插一句嘴。

希源斷然想轉身走,隻是身子卻滯澀得厲害,隻得將心一沉,邁過門檻去,探身一把抓住韻柳的胳膊,不由分說就把她給拽了起來。誰知,剛把她拉起來,手還沒完全鬆開,她忽然一個耳刮子甩到了他的臉上去。

‘啪!’的一聲,同時震動了兩個人。旁邊的周媽渾身跟著一哆嗦。

這個時候,韻柳正恨他恨得咬牙切齒,他突來的舉動正觸動了她緊繃的一根心弦,她幾乎是完全下意識的打得他。

手上火辣辣的痛,她的那隻手不知怎麽就抖起來了。她顫抖著拿起手來看,手心上紅紅的,她知道這一巴掌打得不輕。她僵硬著脖頸去抬起臉朝他看。首先刺入眼中的卻是他臉上的那一道抓傷。韻柳的心不知怎麽,猛的就像是被揪了一把。而他隻是略低著臉,目光下視,神情因竭力隱忍而沉沉緊繃著,嘴唇緊閉,不發一言。

大滴大滴的眼淚忽然從韻柳眼裏滾了出來。說不清為了什麽,就覺得心酸的厲害。這一哭卻也哭起了她所有壓抑的情緒,再也無法止住。

直到聽見她輕輕哽咽的聲音,希源才略顯遲疑的抬起眼去看她。她的臉上已經掛滿了淚珠子。他呆怔的看著她,怒氣也不知不覺的消磨了,軟化了。——光線暗淡的屋子裏,越發顯出她雪白的臉,和沾掛著眼淚水的長長的濡濕的睫毛——

希源忽然轉過了身去。

靜了一會兒,“明天,我送你去上墳。”他背對著她說。說完,便一刻不緩的走了。

其實早就該送她去了,隻是他一直拖延著。——不過,他知道,這時候,這是唯一能給她安慰的。他忽然就想給她安慰。……韻柳怔了一怔,略顯遲疑的抬眼去望著他往外去的背影。他走得很快,永遠都是那種毫不拖泥帶水的快步子,很快就轉出了門去。仿佛他永遠都是沒有牽累的。

韻柳不自禁的就輕輕歎了一聲,收回目光,她身子一扭,*在了門上。眼淚止住了,才覺得有冰涼涼的眼淚水附在臉頰上。依在門上,她微微昂著臉,看著屋外幽明的天。

哭過的濕眼睛,看這世界會有片刻的清澄,仿佛這世界也像是剛被眼淚水衝洗過。

不過,很快,灰塵、煙靄一切都又來了。這世界依然還是混混沌沌,千瘡百孔——

思澤迎麵看見希源過來了,正要和他說話,他卻徑直過去了,低著眼,一幅心事沉沉的神色,根本沒注意到迎麵過來的思澤。思澤立在原地,遲疑了一會兒,才沉沉舉步走。進院時,周媽正在清掃地上的碎碗、碎碟子。他暗歎了一聲,緩步進了屋子,看見韻柳一個人靜靜坐在裏屋。

屋子裏也沒開燈,半黑著。她臨窗坐著,窗子上映著屋外的一點亮光,隱隱照在她的身上,越發顯得房間裏有濃濃一圈子黑暗在圍攏著她。讓她身上多出一重神秘的距離感。

思澤沒有走進去。他站在房門口,默不作聲的看了她一會兒又出了屋,交待周媽再去讓廚房重做一份,給四小姐送過來;又細細的交待了一些話,便走了。……

這天晚上,黑黑的天幕上有一輪下弦月,蒼白纖小。

鉤子似的月亮下,是荒蕪的一片野地。間或有幾棵白楊樹,在夜幕下也隻是一團一團黑影子。隆冬時節的晚上,呼呼的風沒遮沒攔的吹過來,旋過去,更添重了一份淒涼。

在這亂世裏頭,沒有墓碑的孤墳最是尋常可見。他們白天來的時候,找了很久才找到那一座新墳。矮矮的小土坡,草草敷衍著堆砌著的一堆掘墓時挖出來的新土。

在這裏頭躺著的便是她的母親了。

韻柳呆呆怔怔的立在這個淒涼涼的墳包前,雙膝一軟,跪倒在墳前。希源就站定在幾步之外,沒有繼續走過去。

他望見遠處有兩間草房子,裏麵昏昏燃著燈火,大概是給哪一家大戶人家看墳的人住著的。那點燈火遠遠望著,竟讓人暖到心裏去,讓人很想走進去。

可是,真若是走進去了,可能,看見的又是另一番境地了:有裂紋的破桌子,鋪著茅草的木板床,一盞沾滿了油汙的煤油燈……希源這樣遠遠望著那點燈火,心裏一番說不分明的糾雜思緒。

韻柳伏在墳包上麵,隔著厚厚的又冷又硬的一堆土,感覺她母親真如身在另一個冰冷世界裏了,再也遙遠不可觸及。

寒風已經將她浸透了,她的心也是寒的。

母親短暫三十六年的人生卻飽含著淒涼,那個害了母親一輩子的男人現在不知道還在哪裏逍遙著呢?她真是恨不得要從那個人身上把他欠她母親的都一筆筆討回來。……可是,如今的她不要說去報仇,就是連自己現在的出路到底在哪,她都不知道。……也唯有撕裂了心的痛哭。

她的哭聲一出口就被寒風給撕裂了,零零落落的飄蕩在夜風中。

一片靜寂之中,聽見她零零碎碎的哭聲,倍覺淒慘——

希源回過臉來朝她望了過去,卻見她忽然從墳包上直起身來,正在不顧死活的去扒開墳上的土。

韻柳近乎瘋狂的舉動把他驚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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