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梁惠王(上) (1)

【原文】

孟子見梁惠王[1]。王曰:“叟[2]!不遠千裏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對曰:“王[3]!何必曰‘利’?亦[4]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5]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6]利而國危矣。萬乘[7]之國,弑[8]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苟[9]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饜[10]。未有‘仁’而遺[11]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注釋】

[1]梁惠王:即魏惠王(公元前400年-前319年),於前369年繼位為魏國國君。他在位時,在與秦國的戰爭中屢次落敗,不得已將魏國國都從安邑(今山西夏縣北)遷到了大梁(今河南開封西北),因此魏國又被稱為“梁”;前344年,他自稱為王,史稱“梁惠王”。據史料記載,前335年,為謀富國強兵,梁惠王以重金招募賢士,於是,“孟子適梁,禮請孟子,見之”。

[2]叟:古代對長老的尊稱,這裏是梁惠王對孟子的尊稱。當時,孟子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另外,叟也指老人,如《愚公移山》裏的智叟。

[3]王:指梁惠王。孟子將梁惠王簡稱為王。

[4]亦:隻。

[5]庶人:即百姓。

[6]交征:互相爭奪。征,求取。

[7]萬乘:古代用四匹馬拉的一輛兵車叫一乘,當時以擁有兵車的數量來衡量諸侯國的大小強弱,一般而言,一乘兵車配甲士三名,步兵72人。萬乘之國就是很大的國家了,其次是千乘之國等。據《戰國策》記載,戰國末期的萬乘之國有韓、趙、魏、燕、齊、楚、秦等國,千乘之國有宋、衛、中山等國。而文中提到的千乘、百乘之家,指的是公卿大夫封邑的大小強弱。

[8]弑:臣子殺國君。此外,下級殺上司、地位卑微的人殺地位尊貴的人也稱弑。

[9]苟:如果。

[10]饜:滿足。

[11]遺:遺棄,拋棄。

【譯文】

孟子拜見梁惠王。梁惠王問道:“老先生,你不遠千裏來到我的國家,一定有對我的國家有利的高見吧?”

孟子回答道:“大王!您為什麽一定要說到利呢?隻要說仁義就夠了。大王說‘怎樣有利於我的國家’?大夫說‘怎樣有利於我的封邑’?士人百姓說‘怎樣有利於我自己’?就會造成上上下下互相爭奪利益的局麵,國家就危險了。

在擁有一萬輛兵車的國家,殺害國君的人一定是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大夫;在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國家裏,殺害國君的人一定是擁有一百輛兵車的大夫。在擁有一萬輛兵車的國家裏,這些大夫就擁有一千輛兵車,在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國家裏,他們就擁有一百輛兵車,這其實也不算多。可是,如果輕仁義而重利益,他們不奪得國君的地位和利益是永遠不會得到滿足的。相反,從來沒有講‘仁’的人拋棄父母的情況,也從來沒有講‘義’的人侵犯國君的情況。所以,大王隻要講仁義就夠了,又何必說利呢?”

【闡釋】

這是《孟子》一書的第一章。之所以把這一章作為全書的開篇首章,是因為孟子在這一章裏提出的仁義思想是儒家學說的核心。

從孔子的“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起,儒家就認為“聖王之道唯有堯、舜、禹、湯、文、武”,而這些“聖王之道”又以仁義為首,因此,仁義思想是儒家學說必然要涉及到的內容。

孟子身處的亂世是現實的功利思想大行其道的社會,針對當時的這種社會風氣,作為儒家代表人物的孟子,大力提倡和宣揚仁義之說,希望以一己之力改變這種狀況。因此,他以“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以承三聖者”為己任。由此可見,孟子的這些做法是以現實社會為基礎的,充分體現了孟子強烈的責任感。

當時,諸侯們追求功利的手段已經達到了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而作為一位大國之君的梁惠王之所以能見到孟子,根本原因也是為了能在爭權奪利的鬥爭中取得優勢。在剛剛見到孟子時,梁惠王對孟子了解不足,錯把孟子當成是蘇秦、張儀等崇尚“詐力”的縱橫家之流,因此剛一答話便問“有以利吾國”,而心懷仁義思想的孟子也不客氣,觀點鮮明地回敬道“亦有仁義而已矣”,從而揭開了向全社會提倡和宣揚仁義思想的大幕。

當然,盡管孟子的主要思想是仁義,但他也不是始終都不想利、不講利,他隻是不唯利是圖而已。根據《孟子》一書的記載,孟子關於利的觀點有“魚,我所欲也”、“修天爵、仁義忠信,樂善不倦,而人爵”等。更需要引起注意的是,孟子仁義思想的重要方麵——保民之說——其實講的也是利。可見,孟子是並不排斥利,隻不過利不是他的主要思想。

孟子講的利,與其他人追求的利有很大的區別。首先,孟子反對人們不講社會公義、隻講一己私利的做法;其次,當社會公義與私利發生衝突時,孟子主張把社會公義放在首要位置考慮,等等。隻有知道了這些,才能對儒家思想和《孟子》全書有更深的了解。

現在的君子不僅不羞於言利了,而且已經是“義利齊飛”,達到了孔子所謂的“見利思義”的地步。

【原文】

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1]上,顧[2]鴻雁麋鹿,曰:“賢者[3]亦樂此乎?”

孟子對曰:“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4]雲:‘經始靈台[5],經之營之。庶民攻[6]之,不日[7]成之;經史勿亟[8],庶民子來。王在靈囿[9],麀鹿[10]攸伏,麀鹿濯濯[11],白鳥鶴鶴[12]。王在靈沼[13],於[14]軔[15]魚躍。’文王以民力為台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台曰‘靈台’,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16]曰:‘時日害喪,予及女[17]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注釋】

[1]沼:水池、池塘。沼上就是指池塘邊。

[2]顧:看、觀察。這裏可以解釋為專注地看。

[3]賢者:指品德高尚的人。

[4]《詩》:這裏特指《詩經·大雅·靈台》篇,這篇詩描寫的是周文王與民同樂的情景。

[5]經始靈台:開始規劃建造靈台。

[6]攻:建造。

[7]不日:不久、沒幾天。

[8]亟:急。

[9]囿:古代帝王蓄養禽獸的獵場。

[10]麀鹿:即母鹿。

[11]濯濯:肥胖而光滑的樣子。

[12]鶴鶴:羽毛潔白的樣子。

[13]靈沼:周文王的水池。

[14]於:語氣助詞,表讚歎。

[15]軔:滿。

[16]《湯誓》:《尚書》中的篇章,主要記載的是商湯討伐夏桀時的誓師宣言。

[17]女:同“汝”,即你。

【譯文】

孟子拜見梁惠王。梁惠王站在池塘邊上,一邊專注地看著嬉戲的鴻雁麋鹿,一邊問孟子道:“品德高尚的人對此也感受到快樂了嗎?”

孟子回答道:“隻有品德高尚的人才能感受到這種快樂,換了別人,即使擁有了這些,也不能真正感受到快樂。《詩經》上說:‘周文王開始規劃建造靈台,仔細營造,巧妙安排。百姓們都高興地來為他勞作,結果沒幾天就建造好了。建造靈台本來是不必著急的,但百姓們卻自願加快進程。周文王到靈囿遊覽,母鹿悠閑地臥在草叢裏。母鹿身子肥大,毛色光亮,白鳥也閃動著美麗的羽毛。周文王到靈沼遊覽,滿池的魚兒都歡快地跳躍。’

雖然周文王依靠民力才建造了高台深池,可是百姓們卻非常高興,把那個高台叫做‘靈台’,把那個水池叫做‘靈沼’,並為周文王能享有麋鹿魚鱉而快樂。古代的國君與民同樂,所以得到了真正的快樂。相反,《湯誓》裏說:‘這個太陽什麽時候才毀滅啊?我們寧願與你同歸於盡!’百姓恨不得與他同歸於盡的國君,即使擁有高台深池和珍禽異獸,還能獨自享受到快樂嗎?”

【闡釋】

在這一章裏,梁惠王劈頭蓋臉就以奚落的口氣問孟子道:“你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家夥,覺得我的園林怎樣啊?你能感受到快樂嗎?”精明的孟子自然不會上他的當,隻見他“將話就話”,接過話題,假裝一本正經地又論述了自己的與民同樂的思想。孟子認為,隻有仁慈的國君因為能與民同樂,所以享受到了真正的快樂。孟子的這一思想就像是一個預言一樣,在以後的曆代國君身上不斷得到驗證。

與民同樂的思想是孟子仁政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濃厚的民族主義色彩。關於與民同樂的話題孟子論述的已經很透徹了,現在我們來說說由與民同樂延伸出的話題——與人同樂。曾經有人提出,隻要稍加替換,與民同樂就可以變成“與人同樂”。當今社會,有錢人越來越多,但是他們真的獲得了快樂嗎?其實不然,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晚景淒涼,沒有至親與他一起分享有錢的快樂,自然會覺得人生了無生趣,沒有什麽快樂可言。相反,一些並沒有多少錢的人,卻享受著四世同堂的天倫之樂,獲得了人生真正的快樂。這就是與人同樂的道理。

自古以來,快樂與否一直就是一個精神層麵的問題,雖然物質生活可以影響一個人的精神生活,但起決定因素的卻是精神生活。因此,追求和保持精神生活的富裕,才是獲得真正的快樂的根本。那麽,怎麽樣追求和保持精神生活的富裕呢?這就回到了孟子的觀點上:有了快樂要與別人分享,不要“獨樂樂”。

【原文】

梁惠王曰:“寡人[1]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內[2]凶,則移其民於河東[3],移其粟於河內;河東凶,亦然。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4]少,寡人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對曰:“王好[5]戰,請以戰喻:填[6]然鼓之,兵刃既接,棄甲曳兵而走[7],或百步而後止,或五十步而後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則何如?”

曰:“不可!直[8]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則無望民之多於鄰國也。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9],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10]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穀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11],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12]之教,申[13]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14]不負戴[15]於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16],途有餓莩[17]而不知發[18],人死,則曰:‘非我也,歲也。’是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王無罪歲[19],斯天下之民至焉。”

【注釋】

[1]寡人:封建時代帝王的自稱。

[2]河內:即今河南省的黃河以北一帶。

[3]河東:即今山西省的黃河以東地區。

[4]加:增加或減少。

[5]好:喜歡。

[6]填:軍隊交戰時,戰鼓發出的聲音。

[7]走:跑,逃跑。

[8]直:僅僅,隻是。

[9]洿池:地麵低窪處形成的水池,這裏指養魚的池塘。

[10]斧斤:泛指斧頭等伐木、砍柴的工具。

[11]畜:家畜。

[12]庠序:商朝把鄉村的學校稱之為“序”,到了周朝又稱之為“庠”,都指的是鄉村的學校和小私塾等。

[13]申:反複告誡。

[14]頒白者:指頭發花白的老人。

[15]負戴:肩扛頭頂。

[16]檢:收斂、約束。

[17]餓莩:即餓殍,指因饑餓而死的人。

[18]發:指發放糧倉裏的糧食救濟災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