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宿舍裏你找了沒有?”

“還沒有。”

“我領你去,這小子神出鬼沒,行蹤縹緲,我們有時找他都不容易,我領你去宿舍。”

“不了,我倆去,不麻煩你了。”俞曉曉麗婉拒道。

“一個單位的,什麽麻煩不麻煩。”

宿舍裏也沒孫小泉的影子,實際上,宿舍門壓根兒就沒開過。“這小子又死哪去了,沒聽說今天有啥事。”令素雲自言自語道。

失望霧一樣不知不覺間罩在俞曉麗美麗的臉龐上,“大姐,不好意思,麻煩你樓上樓下跑了一趟,你給孫小泉說一聲,就說會散了,我走了,這件毛衣你交給他。”

“沒問題,我一定完璧歸趙,好好數落數落這小子。我想問,你是他什麽人,怎麽稱呼你?”

身邊的何茹剛要說什麽,被俞曉麗從袖子上不動聲色地扯了扯,這一切,絲毫也沒有躲過令素雲犀利的眼睛。

“……是,是表姐吧,你叫我曉麗好啦,敢問大姐你貴姓。”俞曉麗謙恭地問。

“免貴,令素雲。”令素雲快人快語,連名帶姓全抖出來。

看著俞曉麗遠去的身影,令素雲陷入了沉思。

幾乎與此同時,孫小泉正在鄭冰芬的家裏忙得不亦樂乎。今天是鄭倩秋的生日,這是一個他盼了整整半年的日子,特別是這一個月,他幾乎等不住了,他原想中午到濟濱酒樓吃飯,晚上讓鄭倩秋約幾個朋友去大富豪卡拉0K廳狂歡,卻是鄭冰芬和鄭倩秋不同意。堅持的結果是中午在家吃,晚上去外麵,但不是濟濱酒樓。濟濱酒樓太顯眼,萬一碰上市政府和林業局的人,小戲不準就變成大戲了,不容你買單不說,說不準還會演繹出什麽新節目來。至於請人,就更不同意了。

“請什麽人,你陳叔生日,忘的時候多,記住的時候也是像平常一樣在家裏吃,除了表明人又老了一歲,有什麽慶賀的。在老家,父母親健在,哪敢說自己的生日,一到城裏,一切顛倒了,四五歲孩子的生日過得比十歲老人的還歡,動不動就擺幾桌,好像不那麽大肆鋪張一番孩子長不大似的。”鄭冰芬說得有點無可奈何。

“阿姨,生日是人生的一個裏程碑,特別是對倩秋來說,意味著更成熟了。”

“我不這樣看,有些人,不管他過了多少個生日,一輩子都不成熟,你說小倩成熟,我才不相信,就她那個大大咧咧,吃倒山神不謝土地的樣子,我看一輩子成熟不了。”

“姑媽,這你可就門縫裏看人,把人給看扁了,誰說我不成熟,公事上能獨當一麵。”鄭倩秋朝姑媽撅了撅嘴,調皮地逗道。

“啥成熟,你看人家小泉,你還能比小泉成熟?”鄭冰芬語含褒讚地說。

“啥成熟,他那叫圓滑,叫世故,整個一副市儈相。”

“這樣說怕虧人不輕吧,你說我怎麽圓滑?怎麽世故?怎麽一副市儈相?”小泉咄咄逼人。

“自己的名字還要別人說出來,豈不成了笑話?”鄭倩秋譏諷道。

“我看你倆啊,天生的冤家。”

“對,是冤家,冤大仇深的冤。”鄭倩秋語意含糊地說。

“不對,不是冤家不碰頭,我說的緣是緣分的緣,姻——”鄭倩秋打斷她的話,“啥緣分,我對這世上有沒有緣都懷疑。”鄭倩秋斜倚在沙發上,整個情緒突然有點灰頹。

“用你們政教專業的話,你這叫虛無主義。”小泉將一盤炒好的菜放到餐桌上,向鄭倩秋丟了一句,鄭倩秋不接招,“啥虛無虛有的,先把肚子填實再說。”

熱鬧一陣後氣氛有點尷尬。“倩秋,祝你生日快樂,祝阿姨身體健康,天天都有一個好心情。”三個人一碰杯,小泉脖子一揚,半杯紅酒一飲而盡。

“我的好心情全在我們小倩手裏攥著,她讓我好我就好,她不讓我好,我想好也是徒勞。小倩,姑媽說的話有道理沒?”

“高粱麵裏調辣椒,吃出看不出,真沒想到倩秋還有這能耐。士別三日,真得對你刮目相看了。”小泉想把氣氛弄得活絡點,卻是一個巴掌拍不響。

電話鈴響了,倩秋剛要起身,小泉走過去,將電話提起,“倩秋,你的電話。”

鄭倩秋懶洋洋地起來,“喂……噢,你。”小泉佯裝吃飯注意聽著,除了電話裏的聲音,倩秋再沒話。“謝謝,真的謝謝你,在這樣的時候還能記著我。”

電話一放,倩秋繼續吃飯,鄭冰芬遲疑了半天,還是忍不住開口了,“誰的電話?”

“一個同事的。”鄭倩秋麵無表情,慢不騰騰地說。

“同事的?”鄭冰芬這話問得不好,鄭倩秋似乎有點生氣,“魯戈。”她冷冷地說了兩個字。

“那可是你們宣傳部裏的一個筆杆子,高材生。”孫小泉不無羨慕地說。

“筆杆子不如二杆子,高材生鬥不過低能兒,這就是現實,有什麽辦法,你說。”鄭倩秋盯著小泉,讓他心底無端生出幾分寒氣。

“魯戈這名我好像聽小倩說過,你們現在說的這些,黑話似的,我咋一點都聽不懂。”鄭冰芬在兩個年輕人麵前有點小學生似的茫然。

“不懂我就往清楚裏說,宣傳部文教科科長毛秀雲被人告了,牽涉到部裏幾個領導,舉報信上寫的卻是魯戈的名字,明明知道魯戈是被人誣陷,可大家智商低能到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地步,魯戈百口莫辯,好端端一個人硬是被毀了。天地良心,魯戈那人要是會告狀,要是有告人的半點想法的話,世上的驢就全成兩條腿了。明明是要給毛秀雲和部裏個別領導臉上抹屎,卻硬是讓魯戈墊背當了個替死鬼,一箭雙雕,這告人者真是手段太殘忍,太陰險,太卑鄙了。”鄭倩秋這樣說時,臉都氣紅了。

“還真有這樣的事?”孫小泉大睜著眼睛問。

“魯戈可真不幸,咋就攤上了這樣一件跳到黃河也洗不清的事?”鄭冰芬感歎道。

“其實這事根本就不是跳到黃河洗不清的事,魯戈本身就清淨著,隻是大家為了不得罪領導,不願為魯戈正名,既不說真,也不言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躲避魯戈就像躲避瘟疫似的,整個一個集體殘忍,集體無意識。一個好端端的人就這樣被孤立了。前幾天我們科長以關心的口吻,旁敲側擊讓我和魯戈劃清界限,讓人簡直有一種無產階級**卷土重來的感覺,官場險惡,這回我才多少領略了一下。”

“不說了,管他險不險,咱把咱的飯吃,小泉,吃這個,小倩,吃一塊。”鄭冰芬說時,將一大塊魚肉夾到倩秋眼前的碟子裏,離開官場和政治,這才有點家裏吃飯的氣氛,卻是不論鄭倩秋還是孫小泉,竟一下全無食欲。

文維民要補原童的缺,當辦公室副主任了。

這事剛開始私下裏在辦公室說,後來漸漸擴散到局機關各科室,大家聽了,覺著也像,其他科室遠不如他的早一個個噌噌噌提起來了,就他和武長治,名聲不小,動靜不大,幹打雷不下雨,把辦公室當老家呆。文維民去了一回省委黨校,即使沒踱上金,也是刷了一層銅水的人,咋說也該到放放銅光,顯顯靈氣的時候了。這樣說來,大家都覺著他倆誰當這個副科級副主任,都是水到渠成,一萬個應該的事。當然,比起武長治,文維民的踱金刷銅經曆似乎更多了點籌碼,也有人不這樣說,文維民去省城逍遙一年,武長治沒黑沒明,一人幹了兩人的活,就算沒功勞,總有苦勞吧,苦勞也沒了,勤勞總得肯定吧。

“老文,你小子可真沉得住氣,還不把大家犒勞犒勞,你就不怕民主考核時大家給你把圈劃成扁的?”令素雲心直口快,想說的絕對隔不了夜。

“我犒勞,師出無名。”文維民說。

“小子,你可別打馬虎眼,這幫弟兄要是給你不抬轎,讓你吃不完兜著走的日子長著哩,小泉,你說是不是?”令素雲盯著小泉說。

“大姐說的還能有錯?今天不請,咱到時來個集體拉肚子,看他把稀的往哪放。大家說是不是?”

小泉走出來,匆匆來到申主任辦公室,“申主任。”

“快趕上黨和國家領導人了,想讓你接見一次還真不容易。”申主任拍著小泉的肩膀笑著說。

“申主任又拿我開涮了。”小泉不好意思地說。

“開涮,不開涮你來嗎?上上周我給你說的那事進展怎麽樣了?”申主任踱過去將門合上,表情嚴肅下來問小泉。

“到現在還沒消息。”

“消息,你要什麽消息,消息整個大院都傳遍了。真到有消息的時候,你的黃花菜恐怕都涼透了。”申主任沒好氣地抱怨道。

小泉心裏一緊,真是,都什麽時候了,火爆麻子了,還有心思幫別人起哄。這樣想時,小泉大腦裏就像有啥爆炸了似的突然轟的一聲。

申強勝是市電機廠工會一名以工代幹的工人,能調到市直單位,能調到市林業局,用他的話說,該想的辦法全想盡了。他是黃德林副局長的一個親戚,黃德林調他時他本人還隻是人事局的一個科長。同樣是當科長的,組織部、人事局的科長相對活絡點,要搞什麽大權力有限,但照顧個把人,隻要茬口順,不敢說是舉手之勞起碼也不那麽費勁。申強勝調林業局快三年時,黃德林也調到了林業局,由小科長變成了林業局副局長,正好那年市上班子調整,原先的常務副局長調走了,黃德林和孔從周調來時,依資曆,黃德林竟成了常務副局長,興奮之餘也著實讓他覺著意外,官場上行走,就講究個背景和靠山。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仗著有黃德林這棵參天大樹,申強勝也就時來運轉,芝麻開花節節高,先幹事,後副主任,再主任,從一個看人眼色行事的小幹事到領導一個科室的一把手,也就是五六年的時間。盡管隻是個科級,但中央的司長,省裏的處長,市裏的科長,全都經辦著具體事,官不大,權不小,讓人眼熱讓人追捧也就情通理順了。

論年齡,論輩分,申強勝都要比黃德林大點,可官場上比輩分,和年齡無關,誰官大權大誰就是爺,否則全是孫子。申強勝沒理由不死心踏地,沒理由不一切唯黃德林馬首是瞻。申強勝是黃德林的鐵杆班底,雖不是有目共睹,但知道的人還是不少。申強勝是從最基層曆練地來的,他的聰明和過人之處在於從心底間投靠黃德林時,在表麵上還和孔從周保持了很好的關係。至少從表麵上從不介入他們之間的爭鬥。甚至,就表麵的親熱程度看,他更像是孔從周的人。這點,讓孫小泉更是從一開始就堅定不移。但不論表麵如何,申強勝能騙過包括孫小泉在內的很多人,有一個人卻是無論如何也騙不了的,他就是孔從周。

行政上,副職就像一個槽上拴的驢,正職吃的是獨食,誰也不敢染指,他們之間為多吃一口,你踢他一蹄子,他甩你一屁股,麵和心不和,鉤心鬥角,互相拆台,當麵說好話,背後下毒手的事見怪不怪。對他倆的小伎倆,陳維國看在眼中,聽在耳裏,看著裝著看不著,聽見裝作聽不見,不偏不倚,倒也落得逍遙自在。再說,就是孔從周再不服,組織程序和組織上安排好的順序在那放著,黃德林不時在陳維國外出時主持幾日工作,氣死你也沒法。別說對黃德林,對申強勝,不滿也沒辦法,孔從周不怕申強勝,揪抓他還不像揪抓小鳥兒似的,可他背後站著黃德林,投鼠忌器,打碎牙就隻能往肚裏咽了,何況,他一時還不想破壞和申強勝這種表麵的親熱與和睦。行禮和出拳是兩碼事,該做啥時先做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無毒不丈夫,官場上的大丈夫有的是耐心和度量。

失之於東隅,收之於桑榆,官場上的事起得再早也遲了,因為有些人壓根兒就沒睡,隻要你打一個盹,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腸子悔青連個說後悔的地方都沒有。都在拉關係,找門徑,都在動作,可就慢那麽一半個節拍,孔從周一路來了個三級跳,把曾經心高氣傲的黃德林撇在身後不說,還硬是活活地壓在下麵。水成雨,木成舟,生米做成熟飯,黃德林打掉牙往肚裏咽隻能認命,搖身一變謹小慎微當起奴才來。

樹倒猢猻散,和黃德林一樣痛苦的還有一個人——申強勝,許多美好的想法隨著黃德林的逆水行舟而變得灰暗起來。虎倒餘威在,何況黃德林還在,並沒倒,官場上的人,隔牆扔簸箕,生命存在一日,反正看不出來一日。孔從周一時還不能把他申強勝咋的,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狡兔尚且三窟,在官場上曆練了多年的申強勝,懂得韜光養晦,知道居安思危,未雨綢繆。一段時間的觀察分析後,他盯上了孫小泉,這個現在的小不點,說不準不久的將來會發出怎樣璀璨奪目的光芒,恰在這時候,原童榮升,鳳巢虛位,真乃天助我也。

“小泉,原童一走,你有啥想法?”申強勝問道。

孫小泉聽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解地問,“什麽想法?”

“你說什麽想法,應該有什麽想法。你這麽聰明的一個人還要我點撥?”

“啥想法都沒有,可喜可賀唄。”

“辦公室其他人有啥想法?”申強勝不依不饒地問。

“我說不上,都說受氣的媳婦熬成婆,原主任總算熬出頭了。”

“你就不想也來個翻身農奴得解放,也有個出頭的日子?”

“想,咋不想,可光想有啥用。我想上天,誰給我雲梯?”小泉自嘲道。

“今天你是咋了,是真不明白,還是明白裝作不明白,誰給你雲梯,你能給你雲梯啊。《國際歌》唱得好,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