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離婚

悶熱的夏天總會讓人心煩氣燥,一場場莫名其妙的爭執隨著滾滾而來的熱浪也此起彼伏,女人們因為一點小小的磨擦就吵吵嚷嚷地互相指責,甚至是漫罵,內容之通俗,令人難以入耳。見老婆與人發生口角,男人們自然也不甘示弱,他們光著膀子,隨便抄起什麽家什,就不管不顧地要跟對方玩命,結果弄得雞犬不寧,人嚎馬叫。最後,在一陣唏噓聲中不歡而散,不了了之。當然,也有弄大了的,甚至是出了人命的,結果可想而知。

那年夏天,這樣的事情我曾目睹過很多。這些都是發生在落花街上的。起初,我有些害怕,也十分不解,弄不明白大人們都怎麽了。後來,隨著自己的年齡不斷增長,當我偶然記起那些已經讓我模糊的事情時,我似乎有所明白,也似乎找到了一個答案——也許他們都感到一種壓抑,也許他們也需要一種發泄。

所有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是有它的原因的,有些原因是那麽的簡單,有些原因好像又是那麽的複雜。發生在憨胖子他們家的一些事情就讓我感到十分不解。

那天,當我經過憨胖子家門口兒時,被憨胖子他爸叫住。我原本就不喜歡這個整天滿身酒氣的男人,有事兒沒事兒地總是躲開他,這回當然也不例外。但我這次卻沒有躲得了,在我轉身準備跑開時,卻被他像抓小雞一樣地提溜到屋裏。

我當時很是憤怒。我這樣形容也許有些不太準確。其實,我那時確實很不高興,用“生氣”這個詞語來形容可能會更妥當一些。在憨胖子他爸提溜我的過程中,我清晰地從他身上聞到了那股令人討厭的酒氣。

你這個酒鬼!快放開我,放開我!我學著鄰居們對憨胖子他爸一慣的稱呼,試圖從他的手裏掙脫出來。

小兔崽子,你敢罵我,看我不揍你的!憨胖子他爸一邊罵著,一邊把我扔到了地上。

憨胖子他爸把通往屋外的道路給擋住,使我無法跑出去。於是,我們就圍著他家屋內的一張破桌子轉來轉去,一直轉了好半天,卻始終無法把我抓住。

正在這時候,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從門外傳來,劉成林!劉成林!

隨後發生的事情讓我明白憨胖子他爸就叫劉成林,而那個女人就是劉成林的老婆,也就是憨胖子他媽。

憨胖子他媽的聲音有些尖銳,但並不刺耳。我們不由得都停住腳步。我這時候所處的位置是麵對門口兒,而憨胖子他爸(我還是喜歡這樣稱呼他,叫劉成林讓我感到很不習慣)是背對著門口兒,聽到憨胖子他媽的聲音後,我看到他猛然回過頭。因為我跟憨胖子他媽和他爸站成一條直線,所以,在那一瞬間,我看到的隻是憨胖子他爸那厚敦敦的背影。至於憨胖子他爸的表情,我當然是無法看到的,現在猜想一下,也許應該是驚訝或驚喜什麽的吧。但,這也隻是在那一瞬間。接下來,憨胖子他媽的一句話讓憨胖子他爸徹底絕望了。

憨胖子他媽說,我們離婚!

“離婚”這個詞語我知道,是聽落花街上的人說的,當時並不清楚是什麽意思,後來問了母親。對於我的這個問題,母親猶豫了一下,還是父親做了解釋,他說,就是一個孩子的爸爸和媽媽不在一起生活了。

我問,那孩子呢?

父親說,孩子也許跟爸爸一起生活,也許跟媽媽一起生活。

“離婚”這個詞語的意思我明白了一些後,覺得挺可怕的。但在落花街上,我還沒有聽說過有誰和誰真的離了婚。

對於離婚,憨胖子他媽說得很肯定,幾乎沒有給憨胖子他爸留下任何商量的餘地。隨後,我看到憨胖子他爸那厚敦敦的身體晃了晃,仿佛中了彈般地倒了下去。

接著,我看到了憨胖子他媽。憑著一個六歲小男孩兒的眼光,我是能夠判斷出來,憨胖子他媽肯定算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如果再用今天一個成熟男人的眼光去看,她應該是一個很迷人又很性感的女人。

憨胖子他爸的倒下是我沒有料到的,我借著這個機會才跑了出去。關於憨胖子他媽和他爸後來都說了什麽,我並不知道,隻是在他們後來撕打起來時,我才在圍觀人群的後麵向憨胖子他家張望了一下。

我看到憨胖子他爸一副凶神惡煞般地抓著憨胖子他媽的頭發和衣裳,然後把她從屋內一直拽到屋外。憨胖子他媽顯然不太願意出來,她使勁地往後退著,因此穿在她身上的那件格襯衣被扯拽得掉了兩個紐扣,致使她雪白的胸部袒露出來。圍觀人群中的幾個男人見此情景,不由得有些發愣,眼裏多了幾分貪婪之色。

不知道是因為喝了酒,還是因為打仗的原因,憨胖子他爸的眼睛有些發紅,紅得很嚇人,就像要把憨胖子他媽吃掉一樣,他一邊拽著憨胖子他媽,一邊獅子般地吼著,你給我說,你他媽到底想怎麽樣?想怎麽樣?你跟別的男人亂搞,你偷漢子,你還要不要臉了?你不要臉,我他媽還要臉呢!你這個破鞋,破鞋娘們兒!

憨胖子他媽也很生氣,她一邊使勁地掙脫著,一邊還口說,你罵我破鞋,對,我就是破鞋,你能怎麽樣?你也不想想,你是怎麽對我的,你對我好嗎?你要是對我好,我能去偷漢子搞破鞋嗎?!劉成林,你這個王八蛋,我告訴你,我今天來找你,就是要跟你離婚的,我決不能跟你這種男人過了!

說話間,兩人扭打成一團。憨胖子他爸畢竟是男人,在力量上還是占了上風,但憨胖子他媽並不服輸,她踮著腳伸手去抓憨胖子他爸的臉。轉瞬間,憨胖子他爸的臉上就多了幾道鮮紅的血道。見臉上出了血,憨胖子他爸的眼睛像冒了火,拳頭雨點般地落向憨胖子他媽的身上……

圍觀的人群開始亂了,大家指指點點,說什麽的都有。

一個胖乎乎的中年女人咂摸著嘴說,你說這個女人啊,她怎麽能這樣呢,拋下自己的老爺們兒和孩子不管,跟別的男人瞎扯啥呀!真是的!真是的!

胖女人說完後,一個光著膀子的中年男人反駁說,哎,我說胖姐,話也不能這麽說,老爺們兒也得像個老爺們兒的樣兒吧,再大個事兒,打女人也是不對的吧。再說了,事兒到底啥樣兒還不好說呢。

呀,我說兄弟啊,你咋替那女人說話呢?胖女人一副驚訝的樣子說,不是那個女人跟你跑了吧?

胖女人說完,引得旁邊的人大笑。

光膀男人倒不惱火,反而笑說,不瞞你說,胖姐,她要是願意跟我跑呀,我還真就願意要她!要是你胖姐跟我跑呀,那我可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不可。

胖女人聽後,頓時有些不快,說,我跟你跑?你可拉倒吧。要跟我也得跟個英俊的跑啊。

光膀男人說,那你就去找個英俊的吧。我別的倒不擔心,我就是擔心人家要不要你。哈哈哈……

光膀男人說完,引得旁邊的人又是一陣大笑。

胖女人真是生氣了,她追著光膀男人亂跑。兩個人在亂糟糟的人群裏追打著,人群變得更亂。

大人們的爭吵就像那年夏天的雨水一樣,雖不很多,但偶爾也會下它一場。雨帶給人們的是一絲涼爽,而爭吵帶給我的卻是很多的不解。我實在不明白他們那些大人們都怎麽了,他們全神貫注地投入到一場毫無意義的爭吵中能夠解決什麽問題?這樣的疑問和困惑讓我對他們開始產生一種蔑視,甚至是厭惡,在我看來,他們太自私了(自私這個詞語是父親告訴我的,他說人不能太自私)。

因為憨胖子他媽和他爸還在全神貫注地投入爭吵之時,我就離開了那裏,所以我不知道,他們的爭吵是在什麽時候結束的。說實話,看到憨胖子他媽被他爸打,我感到有些憤憤不平,這使我想起憨胖子他爸剛才對我的凶相,覺得他真可惡。

為什麽挨打的不是憨胖子他爸呢?我當時心裏這麽想。

天漸漸地黑了。爭吵已經結束,圍觀的人群也已經散去,落花街終於安靜下來。夏天的夜晚,屋裏有些悶熱,吃完晚飯後,我們一家人經常一邊聽著收音機裏的評書連播《三國演義》,一邊在院子裏乘涼。這晚,父親算是準點下班。哥哥和姐姐在屋裏做著功課。牆邊的某一個角落裏,我聽到一隻蟋蟀在充滿熱情地地叫個不停,好像它的心情很不錯。但我的心情可沒有那麽好,說不出為什麽。

見我有些鬱悶,父親說,柯悒,爸爸領你去捉拉拉蛄呀?

母親也說,是啊,跟你爸爸去吧。

我想了一下,說,好吧。

長長的落花街上原來是有很多盞鑲在電線杆上的白熾燈的,但後來不知為什麽,能夠亮起來的白熾燈越來越少,最後隻剩下離我們家不遠處的那一盞,每天晚上還孤零零地發著微弱的白光。這樣的一盞燈在夜晚黑漆漆的落花街上顯得格外醒目。在我們去的時候,已經有幾個比我大一些的小孩兒在那裏歡天喜地地玩兒著呢。昏暗的燈光灑在不遠的四周,也灑在我們的身上,所有的一切都顯得模糊不清。在白熾燈的周圍,飛落著各種喜歡燈光的昆蟲,其中有一種長著硬硬的鉗子般的蟲子就叫拉拉蛄。以前我們也捉過拉拉蛄,捉到以後,把它們放到一個裝滿土的玻璃瓶裏,看它們在土裏爬來爬去,覺得很有趣兒。

但我今天的心情不太好。都是因為憨胖子他爸。我把這一切的罪過都加到了憨胖子他爸的身上,誰讓他惹我呢。

我站在那裏,看著父親忙不迭地捉著拉拉蛄,心裏卻在想著其它的什麽。

沒一會兒,父親忙得出了汗,他回過頭對我說,好熱啊,爸爸好熱啊。哎,柯悒,你怎麽不跟爸爸一起捉呢?

我說,我們不要捉了吧……

為什麽呢?父親轉過身,拉住我的手說,柯悒,告訴爸爸,你又有什麽不高興的事兒嗎?為什麽顯得有些憂心忡忡呢?

我搖搖頭,說,沒有。

父親笑了,他把我一把攬到懷裏,然後摸著我的頭說,爸爸永遠都愛你,媽媽也永遠都愛你!你是我們的好孩子,你要是不高興的話,爸爸和媽媽也不會高興的,明白嗎?好了,笑一笑。

我笑了。這是我為父親笑的。

這就對了。父親說。

天已經很晚了,那幾個比我大一些的小孩兒都回家了。

柯悒,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家睡覺了。父親一邊說著,一邊拉起我的手往家走去。

剛走出沒幾步,我突然停了下來,回過頭,我看到不遠的黑暗處,有一個胖乎乎的身影,我一下子就認出來,那是憨胖子。他怎麽會在這裏?我猜測不出來。

一會兒,憨胖子從黑暗處走了出來,慢慢地走到了我們的麵前。他什麽也沒說。我看不太清他的臉,隻是隱約地看到他傻乎乎地對著我笑。

憨胖子,你怎麽還在這裏不回家睡覺呢?父親問。

憨胖子好像沒有聽到父親的問話,依舊望著我傻笑。

聽說你媽媽回來了?父親又問。

嗯。憨胖子終於說話了。

那你為什麽不在家裏和他們在一起呢?父親覺得奇怪。

我……憨胖子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來什麽。

天很晚了,快回家吧。父親說。

憨胖子沒動,還是那樣看著我。

他媽和他爸打仗了,還說要離婚呢。我禁不住說。

大人們的事兒小孩兒就不要管了。父親好像是在對我說,又好像是在對憨胖子說。

他就會笑。我說。

憨胖子,快回家睡覺吧。父親說。隨後,父親拉著我的手說,我們也走吧。

嗯。我同意了。

我跟著父親往家走去。沒走出幾步,我又回過頭,看到憨胖子還傻呆呆地站在那裏望著我們。我真不知道他想幹什麽。

黑暗中,憨胖子的表情我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