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吳奶 (1)

一場大雪過後,落花街上的行人更加稀少,隻有光禿禿的梧桐樹上落著的幾隻麻雀,還在不知疲倦地蹦來跳去。我站在梧桐樹下,聚精會神地望著那幾隻麻雀在枝頭嘻戲玩耍。我知道,那會兒在我心中,不僅僅有孤獨,一定還有羨慕。

一陣冷風吹過,一股寒氣和一把雪沫猛地灌入到我的脖子裏,讓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抬頭再看那幾隻麻雀,發現它們已經蹤影全無。於是,我有些失落地往家走去。

回到家後,我就盼著母親和哥哥姐姐他們能早一些回來,可是他們始終沒有回來。後來我等不及了,就又跑到外麵。站在街上等了沒一會兒,我的身上就感到冷冷的。天很快就黑了,我的肚子也咕咕地叫了起來。

正在這時,我看到一個瘦瘦的、帶著眼鏡的老太太步履蹣跚地向我走了過來。我認出,她就是那個讓鄰居們不喜歡,感到有些神秘和怪異的吳奶。鄰居們之所以這樣認為,主要是因為吳奶並不像其他人那樣跟人勾通和接觸,她通常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好像在落花街上隻有她一個人居住。所以,沒有誰真正了解她,包括以前和現在。

那天,吳奶把我領到她家——那間普通的從來就沒有外人進去過的屋子。在吳奶家,我吃到了一碗熱騰騰的麵條,還有兩個荷包蛋。正是從那天起,我對吳奶開始有了一種新的認識,我覺得她並不像鄰居們說的那樣可怕。

其實,在沒有認識吳奶之前,我確實有些怕她。可能是因為她長得不算慈眉善目,甚至還給人以冷冰冰的感覺。然而事實上,那些隻不過是表麵的東西,真正的她是一位善良又熱心的老人。這是我的發現。

吳奶差不多是在兩年前搬到落花街上來住的。吳奶剛搬來那會兒,鄰居們就猜測說,這老太太就一個人住嗎?她是從哪兒搬來的?最初的傳言,是從落花街上住著的一個瘸子的口中傳出來的。說是瘸子,倒是有些言過其實了,實際上這個人就是一個腿長一個腿短。這個人姓李,所以人們都叫他李瘸子。李瘸子曾說,他有一個遠房親戚,以前就和這老太太是鄰居,所以他知道老太太的很多事情。有人好奇,問李瘸子說,那你說說你都知道這老太太的什麽事情?李瘸子沒有工作,但有一門修自行車的手藝,於是在街口擺了個攤子,專門為人修自行車,閑來無事兒,就眉飛色舞地講了起來。

李瘸子神秘兮兮地說,告訴你們,這老太太可有來頭兒!你們要想知道她到底有啥來頭兒啊,那就聽我慢慢給你們講。首先,我要告訴你們,這老太太不是北方人

那她是哪兒的人?有人插話說。

她啊,是上海人。李瘸子說,不光她是上海人,她丈夫也是上海人。

她丈夫?我們沒見著過啊。有人說。

你們沒見過就對了。告訴你們,我也沒見過。你們知道這老太太的丈夫現在在哪兒呢嗎?不知道吧?我告訴你們,她丈夫啊,現在在監獄裏頭呢!李瘸子的語調有些誇張,他把監獄兩個字咬得重重的。

是嗎?

我說的呢!

這人要是幹了壞事兒啊,就得蹲笆籬子!哎,這老太太的丈夫都幹了啥壞事兒啊?

眾人驚訝、歎息和疑惑。

李瘸子繼續說道,這話說起來長了。據說解放前,這老太太的丈夫是上海灘上一個很有名兒的裁縫,人家這裁縫可不是做像咱穿的這樣的衣服,人家做的那是高級西服,專門給上海灘上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做的!聽說日本小鬼子侵略咱中國那會兒,他還給那些小鬼子做過呢!後來小鬼子被打跑後,很多當年的漢奸都被抓了起來,而這老太太的丈夫卻沒有被抓住……

為什麽?有人忙問。

跑了唄。夫妻倆一起跑的。從那以後,人們再也沒有在上海灘上見過他們夫妻,他們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徹底消失了。李瘸子說得有模有樣。

那……那他們……跑……跑到……哪兒去了呢?憨胖子那會兒也在場,他聽得出奇,禁不住伸長了脖子問。

你說你這孩子,腦袋真是有點兒木,我講了半天你這兒還糊塗著呢。告訴你,跑到咱這兒來了唄。李瘸子責備中帶有得意。

哦,可……可不是……咋的。憨胖子似乎恍然大悟。

聽……聽懂了嗎?李瘸子學著憨胖子故作結巴地說。

聽……聽懂了。憨胖子點頭說。

聽……聽明白了嗎?

聽……聽明白了。

你這小子,智商也不低啊。李瘸子笑說。

眾人皆笑。憨胖子也隨著他們嘿嘿嘿地傻笑起來。

其實李瘸子說的話也不是一點影兒都沒有,起碼有一些他說的還是事實。比如說,吳奶和她的丈夫的確都是上海人,而且吳奶的丈夫的確是一個手藝精湛的裁縫,並且也的確被抓進了監獄。至於說吳奶的丈夫是不是漢奸,以及吳奶和她的丈夫是不是真就因此逃離的上海,則是一個未知。

那次去了吳奶家之後,我便想著常去她家玩兒了。因為我發現一個秘密,就是吳奶特別會講故事。吳奶講的故事大多都是童話,如《尼爾斯騎鵝旅行記》、《賣火柴的小女孩兒》和《魯賓遜漂流記》,等等,一些我並不熟悉的外國童話;同時,吳奶也給我講了一些有趣的中國童話。之後我從母親那裏得知,原來吳奶是一個童話作家,那些有趣的中國童話都是她自己寫出來的。了解到這些後,我更願意往吳奶家跑了。

我那時候認為,吳奶肯定是喜歡我這個不知深淺的小男孩兒的。這是事實。但我的這個盲目的自信帶給吳奶的卻還有一種擔心,她擔心因為她而使我受到傷害。這聽起來有些慌謬。但也是事實。而我那時候當然不會意識到這些。我所想的隻是,明天吳奶還會給我講什麽樣的故事呢?

在吳奶給我講述很多故事的同時,也讓我意識到在她的身上有很多故事存在。那些故事同樣讓我充滿好奇,充滿想像,甚至直到今天,它們都牢牢地把我吸引。

我記得那是一個冬日的午後,雖然風住了,但雪還在下,因為在家裏待得發悶,我就又跑到吳奶家去玩兒了。先前母親知道我常去吳奶家玩兒後,曾叮囑我說,不要總去打擾人家,我聽後隻當是母親不想讓我亂跑,所以並沒有在意。吳奶那會兒正在桌前埋頭寫著什麽,我進去後她竟然全然不知。我猜想,她一定是在寫一個新的童話。於是,我悄悄地走到她的背後。

吳——奶!我突然捉迷藏一樣地大叫一聲,然後從吳奶的背後猛地跳了出來。

吳奶的肩膀下意識地抖了一下。顯然她是被我嚇了一跳。當吳奶回過頭,看到是我時,臉上的表情又恢複平靜。吳奶問,柯悒,你畫完畫兒了?

畫完了。我問,吳奶,你是在寫一個新的童話嗎?

吳奶猶豫了一下,搖搖頭,說,不是。

我又問,那你是在寫什麽?

吳奶想了想,說,是在寫一封信。

寫給誰的呢?我很好奇。

一個親人的啊。吳奶回答。

那,那個人住在哪兒呢?

他住在……一個不遠的地方。

不遠有多遠?

……心裏。

你的心裏嗎?

嗯。吳奶點點頭。

噢,我明白了。我眨眨眼睛說。

你都明白了什麽?吳奶饒有興趣地問。

那個人不會真的住在你的心裏。你一定是想那個人了。我肯定地說。

就你聰明。吳奶不置可否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