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4

洪建邦笑了笑、低低說了聲:“謝謝。”又接著剛才的話題道:“妹妹曾經跟我說過一件關於靜言走丟了的事,很多年了、可是到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也很有感觸。”

“哦?”餘潔怔了怔。他用了“感觸”這兩個字倒讓她有點意外,而且她聽得出他的語氣很誠懇、沒有矯揉造作的成分。

聽到她頗有些懷疑的“哦”之後,洪建邦輕笑了一聲、道:“妹妹告訴我,他們兄妹兩個剛到上海那會兒,她帶靜言一起去七浦路……就是那個服裝批發市場去買衣服。正好碰到周末、市場裏的生意忙得不得了,結果人一多、就把兄妹兩個被衝散了。妹妹急得哭了,一間一間店鋪地找回去、可是都沒找到,就到管理處去找人幫忙一起找。兜了一大圈之後,就在差不多兩個人被衝散的地方找到了靜言。一個多小時下來了,靜言其實一直都站在那裏、幾乎沒怎麽動過。找到之後,那邊店鋪裏的人告訴妹妹,也有好心人要帶靜言出去、或者給他凳子坐一下,可是他都不肯。他說:我不能走開,妹妹回來找不到我會著急的。”

餘潔的眼裏有些潮濕……距離上一次的哭哭啼啼已經過去好些日子了,現在這種濕答答的感覺仿佛這一年一度的黃梅天一樣又卷土重來。雖然這隻是個發生在盲人身上的、很普通的故事,雖然她隻是在聽洪建邦轉述他聽到的故事,可是她卻完全可以想象當時的情景……商佩言的心急如焚和六神無主、商靜言的倔強的堅守和對妹妹堅定的信心。想著想著,她的眼前浮現起當年第一次在醫院見到眼上還纏著紗布的商靜言來了。隨後,她澀澀地苦笑了起來……她明白了,當時還那麽年輕的他,之所以會選擇堅強的麵對是因為除了死之外、他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我之所以會說這件事,”沉默了一會兒,洪建邦稍稍加重了一點語氣、道:“是因為我覺得這件事可以很好地說明靜言的、呃……狀況。”

“哦?”餘潔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她的這兩聲“哦”讓洪建邦明白自己最好盡快把該說的都說出來,因為餘潔是個不喜歡太多話的人。“靜言是個很死心眼的人,嗬嗬!”他笑了笑,很快又正色道:“所以,不管發生什麽事的時候,他都會選擇一直守在原地等。就像走丟了的時候、他會一直等著妹妹回來接他一樣,碰到那些他沒能力去辦的事……沒辦法接近的人,他都會選擇在原地一直等下去的!畢竟……他看不見周圍的環境,不知道該往哪兒走……不是嗎?”

餘潔的眉緊緊地蹙到了一起、沉吟不語著。她一直知道洪建邦的這個電話並不會隻是代商靜言請假這麽簡單,也不僅僅是來告訴她、他們要去鄉下掃墓、他和商佩言要去台灣等等,這麽簡單!他是來給商靜言的為人來做補充說明的……當然,也是來給他說情的。讓她覺得糟糕的是:他的這些努力都成功了、而且還相當的成功!弄得她很想現在就扔下手裏的事、扭頭下樓、跳上車去按摩中心把商靜言揪出來,然後就狠狠拳打腳踢一頓……哦,他倒好!又要做男人、又要選擇等的,那她怎麽辦、她該怎麽做呢?

她輕輕搖搖頭,把滿腦子紛亂的思緒都給甩開、笑笑道:“我知道了,建邦!”頓了頓,她又問:“什麽時候去老家掃墓?”

“後天一早,我會開車去。”

“好,路上小心……代我問佩言好!”餘潔客套了一句,掛了電話。心裏則在暗想:商靜言那邊我自己會去問候的。

等餘潔把手裏的事都忙定、抬頭一看,發現天色竟然已經完全黑了。她低呼了一聲、跳起來、急匆匆地把桌上的手機、晚上可能需要再看看的文件等東西全都劃拉到包裏,隨後就一溜煙地跑了出去,可沒一會兒功夫就又跑了回來……忘記最重要的東西了!

下午接完洪建邦的電話之後,她立刻就叫Lydia出去給她買了一個新手機回來……送給商靜言。那是個式樣和功能都很簡單、按鍵也很大的直板機,最主要的是有語音呼叫功能。

一拿到新手機,她便插上了電源充電,順便把自己的名字“潔”和號碼輸了進去、存到了快捷鍵“1”下麵……不管將來會怎麽樣,但是她一定要永遠都占著他手機裏的這個位置!

當然,她還叫Lydia給她定了七點半的全身推拿……依舊是以“戴小姐”的名義、依舊點名要商師傅。

坐進車裏的時候,餘潔看了看時間、已經七點二十分了。她知道自己肯定要遲到了,連忙打了電話到按摩中心的服務台,告訴接待的小姑娘、她要延誤十到二十分鍾。

開上高架之後,餘潔的腦子裏就一直在猜測商靜言在聽到久未露麵的“戴小姐”又重出江湖的時候、會有什麽反應,等到她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又會有什麽反應,再等到給她做按摩的時候、他還會有什麽反應?

她想了很久、直到車子下了高架,都沒想出來,反而把頭想得有點脹兮兮的。

快下高架的時候,天空中的雲層終於將醞釀了大半天的負能量轉化成了一道道犀利的閃電和緊隨其後的隆隆的悶雷聲,耀武揚威了幾分鍾。等到她下了高架、在第一個十字路口吃紅燈的時候,終於將這些能量轉化成瓢潑大雨傾瀉而下。

突降的大雨淋得路上不少沒帶雨具的行人和騎車人都措手不及,或用手、或用包地擋著腦袋四下逃竄、尋找就近避雨的地方。

看著窗外忙亂的景象,餘潔的忽然想起了自己發燒的那天晚上。那天也是這樣電閃雷鳴、也是下這麽大的雨……

又穿過了一個十字路口,餘潔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太幼稚、太衝動、太……前功盡棄了。

其實,目前和商靜言這樣的狀況並不算壞、甚至可以說很好……至少,相對平靜!

商靜言的眼睛看不見是個不爭的事實,也不可否認的是造成他會做出決定……退縮也好、原地等待也罷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但是這樣的決定和他在現實生活中走丟了之後、選擇在原地等是大不相同的。尋找前路……真正的路、是需要用眼睛的,可是尋找自己的感情出路的時候、需要用的是心!而他……已經做出了他的選擇。

反觀她自己,經過了這近一個月的時間下來,心情好不容易平複了不少;如果再努力一點、工作再忙一點、家裏亂七八糟的事情再多一點的話,說不定她就可以在近期內把“商靜言”這個名字和人拋諸腦後了……何況,她也必須這樣做,好讓自己振奮起來!畢竟,要她分心、費神的事有很多,不能縱容她把腦細胞長時間地浪費在她個人的感情問題上、而且浪費的對象還是這樣一個不戰而敗的男人!

或許……餘潔抬眼、隔著雨幕看著近在咫尺的按摩中心的霓虹燈招牌,捫心自問道:不應該去見他的?是不是應該就這樣維持現狀……他繼續安安靜靜地在這邊等,她則繼續太太平平地完成自己的首要職責;兩個人就這樣不見麵、不說話、不接觸,但是卻有著實實在在的雇主和傭工的聯係?

切諾基緩緩地停在了按摩中心的大門口,沒有熄火、隨時隨地等待著主人下定決心之後出發的命令。

手機響了,把伏在方向盤上舉棋不定的餘潔給嚇了一跳。拿過來一看,是按摩中心打來的。她接了起來……原以為會聽到接待的小姑娘脆生生的嗓音,但事實上不是!電話那頭傳來的是商靜言焦急不堪的聲音。

“姐,你、你沒事吧?”

五點不到的時候,接待桌上的小妹告訴商靜言、戴小姐預約了他七點半開始的兩個鍾,他聽了之後愣了好半天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在接下來為客人按摩的兩個小時裏,他的腦子裏不停地在轉著“為什麽”這個問題。這麽久都沒有任何聯係過了,他以為今生今世、她說不定都不會再理會自己了,可是現在……為什麽呢?

好不容易挨過了兩個鍾之後,他急匆匆地出來,門口的小妹又告訴他戴小姐有事耽誤了、要晚十到二十分鍾才能到。一直惴惴不安、怕餘潔會不來的心總算放了一點下來,可是回到休息室、聽到窗外隆隆的悶雷聲,他又開始擔心……今天晚上有雷陣雨,雨量中到大呢!

吃了幾口別人給他送進來的晚飯,他就放下了筷子、吃不下了,難以自製地一遍一遍聽著電子報時器裏單調的機械女聲刻板的報時聲:晚上、七點、二十四分……晚上、七點、二十九分……晚上、七點、三十五分……

七點五十二分了,餘潔還沒有出現。

屋外隆隆的悶雷聲已在劈劈啪啪的雨點落下之後、又響了幾下便平息了,可是打在他休息室的小玻璃窗上的雨點聲並沒有變輕、變緩,反而有愈加猛烈的趨勢。終於,等到電子報時器報出“晚上、八點、整”的時候,他再也坐不住了,扶著牆、走到接待桌邊、讓小妹幫他撥了“戴小姐”的手機號碼。

“姐?”久等不到餘潔的回答,商靜言真的急了,再也壓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低叫了出來:“姐,你在哪兒?你沒事吧、沒出什麽……”

聽到他滿是焦急的關心時,餘潔的嗓子猛地一窒、還來不及阻止就衝口而出道:“我有事!”然後,她哽咽住了、連連吸了幾口氣才把在喉嚨裏堵得滿滿的異物感給咽了回去,衝著手機嚷了起來:“我有事、我有事!就是被那個叫商靜言的混蛋弄出的事!”

商靜言的心在聽到她中氣十足的第一句的時候剛剛落下,可緊接著就被她氣急敗壞的第二句和第三句又給悠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出、出什麽事了?”問話的同時、他感到自己的頭皮一陣陣的發麻。

“我……”餘潔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眼淚倒先滑出來了。

“你現在在哪兒?”商靜言更急了,語調也有些不受控製地七上八下起來。

“我在、我在……”餘潔賭氣地使勁擦掉了不爭氣的眼淚,咕噥道:“我到樓下了,停好車就上來。”

“哦……”商靜言愣了愣、訥訥地低應了一聲:“那、那我等你!”

一句“我等你”把餘潔的眼淚又勾了出來,仰著頭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再次從眼眶裏滾落而出……這該死的黃梅天!

“姐?”又聽不到她的回音了!

餘潔被他這一聲聲的“姐”叫得忍無可忍、怒不可遏地嚷了起來:“你就知道等!你不會下來接我啊?!”然後,她就委屈不已地嗚咽了起來。

商靜言怔了怔,可是來不及分析她這句話的意思……他已經被她的哭聲攪得心煩意亂了,急急地應了一聲:“哦,我下來!”便掛斷了電話。

乘電梯下樓的時候,商靜言滿腦子都是:她到底怎麽了?是不是生病了?還是受什麽委屈了嗎?不會是……因為他吧?

餘潔氣鼓鼓地坐在車裏、一遍又一遍地用紙巾擦著眼淚,幸虧她沒有化妝的習慣、否則此刻肯定擦得像隻大花貓了。等了一會兒,還不見商靜言出來,她不禁有些擔心……盡管隻是兩個樓麵的垂直距離,可是她還是會忍不住擔心,於是她打了電話上去。

小妹告訴她、商師傅已經下去一會兒了。

餘潔愣住了……下去一會兒了怎麽還不見他出來?隨即她想到了地下兩層的停車庫,腦袋裏立刻也滾過了一陣悶雷,急急忙忙換了前進檔、朝地庫的入口開去。

商靜言已經在地下一層的停車庫裏找了好久了,他怕餘潔又會像第一次去她家的時候那樣,故意不出聲地躲著他,所以一邊叫她、一邊幾乎把車庫裏停著的每一輛車的車頭都摸了一遍,不少車上蒙了一層灰、也有的上麵帶著一層水珠。他知道自己的手肯定已經髒得要命了,提醒自己待會兒千萬不能用這隻髒手去碰餘潔……如果她還讓他碰的話。一邊出神、一邊摸車,結果不小心踢到了一個輪胎上,車子立刻響起了“嗚哇、嗚哇”的報警聲,嚇得他立刻躲開了好遠、再也不敢隨便碰人家的車了。

饒是車庫不大,可是半圈繞下來還是把商靜言給轉暈了。為了繞開一根根的立柱,東轉西轉了沒幾下之後他就沒了方向感、也想不起來摸到的第一輛車是什麽樣子的了。他不禁惱了、也犯愁了,情不自禁地伸手到褲袋裏摸了摸口袋裏那隻沉甸甸的、卻再也不會響的手機。

這時,一陣有些刺耳的摩擦聲在車庫裏回響了起來。

商靜言小心翼翼地扶著身邊的車往窄窄的過道裏躲了躲,側頭聽著車子由遠而近地駛過來、最後停在了他麵前。到了嘴邊的“姐”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生怕叫錯人……像他這樣的瞎子會出現在車庫裏已經是一件夠讓人奇怪的事了!

耀眼的車頭燈光裏站著的那個從上到下都透露著不確定和小心的身影讓餘潔覺得眼睛有些刺痛,“隻能在原地等”這句話募地又闖進了她的腦子裏,使得她不禁一把拉起了手刹、鬆開安全帶跳下了車、衝著他大叫了一聲:“靜言,是我!”

真真實實、清清楚楚地聽到她熟悉的嗓音叫自己的名字、還伴隨著車庫裏特有的悶悶的回聲,商靜言不由得鬆了口氣,也不由得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