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0章

等到米蘭走進院子,韓崢已然從樹上爬了下來。

他背著手站在濃密的樹蔭下,一縷淡金色的夕陽光束從葉縫間掃落到他的身上,光線不算明亮,卻映得他的臉龐棱角分明,皮膚泛著細膩的蒼白色澤,而一雙眼珠黝黑發亮。起先他還迎視著她緩緩走來,在她來到樹下前,他低下頭去,額前的碎發半遮住了他的眼睛。他默不作聲地凝神看著著自己的影子,姿態看上去專注而固執,倒好像真實的自己也被吸入了這個瘦瘦斜斜的影子裏。

“……謝謝你的花。”她下意識用手掌搓了搓自己連衣裙的下擺,“我沒想到……”

“我也沒想到。”他終於抬頭看她,數種微妙而細微的變化在瞳仁裏瞬息閃爍而過。“但是,如果你說句你喜歡,我想我會很高興。”

“我喜歡,我很喜歡。”她連忙接口道。

“嗯,那就好。”他微微仰起頭,看著墨綠的樹冠,半晌沒有說話。

他沉默的有些久。隨著分秒的流逝,米蘭覺得周圍的空氣也還好像漸漸變得稀薄。韓崢的陰晴不定讓她無法徹底安心。他在想什麽?她不自覺地想知道。順著他的視線她也把目光投向頭頂的綠蔭,忍不住喃喃說道:“真沒想到你還會爬樹……”

他輕笑了一聲:“我很小就會爬。”

“我知道,”她點頭,先是眉心的一點微微皺起,像是沉入了某段很深很遠的回憶裏,繼而嘴角帶出一絲微笑,“我隻是覺得,這不像現在的你還會做的事。”

“嗬,現在的我像是會做哪些事的呢?”

她一時以為他可能生氣了,可很快發現他的臉上異常平靜,沒有一星半點怒火或片縷的陰霾。隻是,她依然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剛才的問題。

最後,他竟自問自答地說:“其實,我也不知道。”話說完,他的臉色微變,眼睛盯著從院口的方向,持續了大約五秒鍾。隨後,從米蘭身邊緩慢地擦肩走過。

米蘭看出韓崢眼簾深處又漸次氤氳出霧一般難以琢磨的神色,便回身欲要追問出個究竟,卻見懷濤徑直地朝自己走來。她愣了愣,韓崢則踏入了房子的大門內,再不可見。

她還沒來得及問懷濤怎麽會想到過來,他便自顧解釋道:

“你剛才那樣子上了車,我哪裏能放心!想了想還是覺得該來韓家看看情況。”懷濤的氣悶從米蘭被強行帶走開始憋到了現在,他指了指房子的大門問,“你一定要誠實地告訴我,他還有沒有再為難你?”這個“他”,顯然指的是韓崢。

“沒有沒有。”她狠狠搖頭。

懷濤不信。“米蘭,適當的包容是美德,可是你毫無意義的忍氣吞聲預備到哪一天為止?就算是為他好,難道你希望他變成一個被人縱容壞了的大少爺嗎?”

“他沒有你想的這麽糟糕,他最多隻是脾氣壞一點,最多隻是不喜歡我,可是,沒有哪一條法律規定他必須對我溫柔,對我示好對不對?懷濤,你不要怪他太多。”她說話間有些激動,連帶著眼圈也莫名地紅了,心底傷感難平。

懷濤什麽也沒說,歎息了一聲,拉過她柔軟的雙掌,輕輕合在自己胸口。

林姨在房子與院子相連的門口喚了一聲“開飯了”,又轉身進了房。

懷濤牽著米蘭的手,從門口的走廊一直走到大廳。他既是不願放開米蘭的手,又是潛意識裏帶著些存心的成分在:和米蘭的交往,他不認為需要隱瞞誰,抑或者可以說,他實是希望讓所有人確認如下的事實——米蘭已經是他的女朋友,是他很在乎很在乎的一個女孩兒!他一定會好好守護她,如果再有任何人試圖傷害她,他絕不允許,更不可能原諒。

“喲,懷濤來了。坐,吃了飯再走。”韓進遠眯起笑眼打量著米蘭和懷濤二人。對他們的事他早有所覺,如今這樣親昵地牽著手來到他麵前,他更是確定了他倆在談戀愛。對於懷濤這孩子,他很是喜歡,因此心裏也為米蘭著實感到高興。

懷濤在謝過韓進遠後,拉開椅子坐下來,舉止顯得十分落落大方。

米蘭挨著他坐下,眼角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斜對麵的韓崢——他看上去麵色如常。她舒了口氣,微微露出自嘲的笑容,完全弄不懂自己在害怕什麽。

韓家的晚餐難得沒有半點”硝煙“,盡管韓崢的麵色不冷不熱,卻已經比以往絕大多數時候的氣氛好太多。話雖如此,韓進遠卻隱約擔憂韓崢保不齊一會又故意弄出點奇怪的狀況來。趁著局麵尚好,在臨近吃完晚飯前好意提醒道:“米蘭,一會兒吃完你和懷濤去你房裏聊吧,你們年輕人自己玩兒也好自在些,不必顧慮我這個老頭子。”

懷濤和米蘭不約而同猜到了韓進遠的心思,也就沒有多說客套的話語,點頭說好。

韓崢對此不置一詞,依舊埋頭扒飯。

韓進遠心情不錯,話也比往常多了些,轉過臉問米楊道:“米楊,你姐姐明天上午就去財大,你是一早就跟她一路回學校呢,還是待到晚上,我再送你回去?”

米楊紅著臉支支吾吾道:“我……我跟姐姐一道走。”

“唉,”韓進遠顯然想到了別處,“我還想你好難得回家一趟,讓你好好陪我一天,好吧……”

米楊覺得害他心生感慨很過意不去,忙解釋道:“韓叔,我很樂意在家陪你,隻不過,我明天確實已經有約,所以……”他和蔣睿涵約好了去看電影。蔣睿涵說,這是對那天給他造成傷害的補償。他心裏對這場電影也是既期待又緊張。

韓進遠見他的神色、聽他的話音已料到三五分,隻是不便確認。一來他畢竟不是米楊的父親,過問起來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順,二來也是最重要的,他覺得像米楊這樣重殘的孩子,若是隨口便向他提感情之類問題,萬一說得不好,隻怕觸痛他更重的心事。若論起來,米楊在方方麵麵的難處可要比韓崢多得多了。

吃完飯,米蘭習慣性地走進廚房幫忙,被韓進遠硬是叫住了:“你不用管這些,和懷濤上樓玩兒去吧。”

米蘭因為有懷濤在,也就聽從了他的話。懷濤便欣欣然跟著米蘭上樓,進了她的房間。

她本來已經順手預備要關門,卻見韓崢的身影緊跟著到了二樓平台,她摸著門把,仿佛忘記了方才準備的下一個動作是什麽。然後,韓崢沿著走廊一路朝她的門口走過來。在他經過門前時,她猶豫了一下,終於想起要把門帶上。她聽著他的腳步聲,一步、兩步……就在房門接近緊閉之前,她“霍”地拉開了它;走廊頂上灑下的昏黃光暈與屋內的燈光交融在了一起。米蘭向著那個還未曾遠離的怯怯地問:“你……要不一塊兒進來坐坐?”

韓崢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門邊站著的米蘭——她又在絞著自己的裙擺。

沉默有頃。在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一小段時間裏,米蘭先是差點懷疑韓崢是否聽清了自己的話,繼而又奇怪地覺得自己之前可能什麽也沒說,所謂的邀請隻是她腦中一時短路形成的幻覺。

但是,她發現韓崢真的往回走了、真的在往她的房門口靠近。他走得極慢,三四步的距離仿佛也成了漫長的一段路。可當他這個人真真切切地站到她的麵前,旋即進了她的房間後,她又恍然感到一切發生的“很突然”,她還缺乏足夠的心理準備。

懷濤對於韓崢的進入倒沒表示出明顯的不快,隻是不和韓崢主動說任何一句話。在看到窗台下擺放的那盆米蘭花時,他扭頭對米蘭說道:“這米蘭花要日照充分才開得好,香氣也會更濃鬱。倒不如擱到院子裏去,等冬天了再搬回屋裏來。”

米蘭怕韓崢聽了他的自說自話會不高興,暗自心裏開始打鼓。不料他竟點頭說:“嗯,你說得很對,這花兒既然在陽光底下會開得更好,就應該把它放到外麵去。”

記憶裏,韓崢是第一次對自己的話加以肯定,懷濤本不是更愛繃著臉得理不饒人的性子,麵上便緩和了許多,微笑道:“我聽我媽說,這花還有個特別之處:別的花都是湊得越近越能聞到香氣,這米蘭花則要遠遠得聞,才更覺得香得撲鼻、格外地好聞呢!”

米蘭一麵坐在床沿上,一麵卻有些心不在焉地垂頭看著自己裙子上的印花發呆。一綹烏黑的劉海垂落下來,她覺得有些癢癢,便抬起頭用手撥開。那一個瞬間,正巧與她對視的是韓崢那雙失意的眼睛。她從來不知道“失意的眼神”也可以是那個樣子:像是微微顫動在草間的的早春的露珠,透著寒涼卻又閃閃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