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29章
宋教授家是套四室兩廳的公寓,所在位置並非是市中心,卻是鬧中取靜的高檔住宅區。整套房子裝修得中西合璧,簡潔大方,透著文人氣:玄關處的鏤花黃花梨屏風,給屋子增添了曲徑通幽的“妙趣”;沙發是西式的,而其拐角處的宮燈式樣的落地燈,又頗有東方神韻;公寓是在一樓,外麵還帶著個小院;幾竿修竹從軒窗裏透出來,自自然然地便把綠意延伸到了室內,明明設計巧妙,卻又不著痕跡。
宋教授的夫人做得一手好菜,又熱衷烹飪,絲毫不嫌辛勞,一早就決意由她自己動手操辦丈夫的大壽,於是就沒有去外麵的酒店辦酒,而是在家設宴。請的客人不算多,總共兩桌,一桌親戚,一桌朋友,餐廳一桌、客廳一桌,倒也不覺特別擁擠。
平心而論,米蘭其實挺怕這種場合。弟弟雖然跟宋教授學畫好幾年了,他們也是第一次接觸宋教授的親戚朋友,席上難免會有人問及他們姐弟和韓進遠的關係。事實也果然如此。韓進遠對人隻說是親戚的孩子,含糊其辭,遮掩過去。然而知道內情的她卻已感芒刺在背。再看看韓崢聞言後那張繃緊的臉,她簡直覺得自己快坐不下去了。
別看這一桌上多半盡是些不認識的人,韓進遠畢竟混跡商場多年,看上去和眾人倒也相談甚歡。大人們說話,米蘭插不進半句,隻好低頭吃菜,要不是米楊是宋教授的得意門生,她是萬萬不願意來這種場合的。
米蘭正心裏發悶,卻聽到懷濤過來和這桌的客人打招呼,“叔叔伯伯阿姨”叫得熱情洋溢,直讓在座的眾人眉開眼笑。正好那桌米蘭身邊多了個空位,一圈招呼過後,懷濤便幹脆在她旁邊坐下了。他小聲耳語道:“你是不是覺得有點無聊?我不過去了,坐這兒陪陪你。”
米蘭無聲地笑了笑,原本有些糾結的情緒一下子暢然了不少。懷濤這個人就是這麽有心。——她猜測他大概不止怕她無聊,恐怕更是料到了她可能麵臨的尷尬,特意過來作陪的。
“喲,你這孩子,怎麽跑這桌來了。”宋媽媽端著菜碟從廚房出來,看到懷濤竄到了客廳那桌,笑著問道。她先給外桌的客人上了菜,再端著同樣的一盤進了餐廳。待回轉身到客廳,她又笑著對懷濤說:“你坐這裏也好,這裏有你同學,你們年輕人聊著有話題。”
“哎呀,品雲,這一晃,我們認識也十幾年了,懷濤也長大啦,下次再來你家,沒準就是吃喜糖了。”有人頗有深意地先是瞟向懷濤和米蘭,又轉而對著宋媽媽擠眼道。
宋媽媽心領神會,笑了笑說:“他還是學生,談這些為時過早……不過這方麵我們向來從不幹涉,任其自由發展吧。”臉上帶著掩不住寵愛和自豪,又道,“我這兒子眼光不錯,他若是喜歡的,必然是好的。”說著又目光暖暖地瞥了一眼米蘭,這才回身進了廚房。
宋媽媽最後那一瞥擾得米蘭心撲撲跳得快極了,她對大人間的對話是敏感的,看到懷濤母親對自己的態度,她沒來由心頭一暖。這一刻她深深意識到,自己有多麽自卑:一個無父無母、寄生他人屋簷下,又有個殘疾弟弟的女孩子,要想被人“看得起”,在這個現實的社會,實在很不容易。至於為什麽自己希望懷濤的母親看得起,她尚無暇細想。
懷濤聽到母親的話也是笑意盈然,滿麵紅光。一桌人嘻嘻笑笑,男人們喝酒談天,女人們家長裏短,懷濤則不時替米蘭和米楊布菜,說些自己小時候淘氣的趣事,直引得他們陣陣發笑。
大笑、淺笑、會心的笑、客套的笑……整個屋子裏隻有韓崢沒有笑容,臉上帶著悵然若失的表情。他吃了幾口菜,喝了一杯果汁,在坐了半小時後起身,離開座位。
他離席時,韓進遠偷偷瞄了他一眼,什麽也沒說,呷了口酒,又繼續與一旁的一位男士聊天。兒子的一舉一動他始終沒有忽略,隻是不敢多問,擔心一不小心引發導火索,搞砸了老友的生日,幹脆隻當沒瞧見,隨他樂意去了。
米蘭起初一直沉浸在與懷濤、米楊的聊天中,驀然間一扭頭才發現:原先坐著韓崢的椅子已經空下。她下意識用尋找他的影蹤,一圈掃視過後,終於看見他正從客廳一頭一扇仿古的月亮門邁入韓家的小院。不知為什麽,她暗覺他的背影清瘦蕭索,微笑霎時凝在唇邊,綻放不開。
飯後,懷濤邀米蘭和米楊進他的臥房小坐:“外麵都是大人,他們聊他們的,我們聊我們的。”
米蘭推辭說:“隨便進主人臥房,不合適吧。”
懷濤嗬嗬一笑:“你當我這是古代閨秀的閨房呢?哪來那麽多講究?”
他這麽說,米蘭也就不再客套了。
在懷濤房裏坐著的時候,宋媽媽還特意進來送了個果盤。洗完碗後解下了圍裙的她看上去顯得更有氣質了:裏麵是件寶藍色的羊絨開衫,下身配著黑色中長的裙子,既不刻板,又不過分隨便。米蘭發現,懷濤的臉部輪廓和母親極其相似,尤其是飽滿的額頭,顯得很清貴。
宋媽媽坐到兒子的床沿上,麵朝米楊說道:“早聽你老師說起過你,你送的對章我和你老師都很喜歡,費了不少功夫吧?”語氣裏滿是憐惜。
米楊忙道:“東西本身粗糙不值錢,師母你喜歡就好。”
“懷濤,有空多帶朋友來家裏玩兒啊。”宋媽媽又補充了一句,“你不是會開車嗎?你爸爸不用車的時候,你去接一趟,也省得他們受累。”
米蘭心裏感動得不知如何好——三言兩語間,已經足見懷濤母親考慮得多麽周全:她想到了米楊行動不便,所以才提出讓懷濤駕車接他們到家來玩,更難得的是,她話裏絲毫沒有提及米楊的殘疾,避免了可能的尷尬,而她邀約時的口吻是那般誠摯,完全不同於一般的客套,聽來讓人心裏頓時暖融融的。
“阿姨,不用麻煩懷濤,如果你和宋教授都不嫌打擾,下次我帶米楊再來看你們。”米蘭說。
“還是讓懷濤接一下的好,”宋媽媽笑盈盈地看著她,“這世上啊,活著就免不了會有這麻煩那麻煩的,要都怕麻煩,這世界可就停止運轉了,人活著也沒了很多趣味,不是嗎?”說著,她又瞥了一眼懷濤,輕笑道,“你們若是不來家裏,懷濤成天連雙休日都不回來,我見他還得自己跑去學校,我可是會更累呢!倒不如你們過來,大家一起熱鬧!”
米蘭聽出了這話裏暗藏的深意,臉孔立即飛上了兩片紅雲。好在她確定,懷濤媽媽的語氣裏隻有善意的打趣,並無半點不悅。
宋懷濤摟著母親的肩頭,近乎撒嬌地說:“媽,你最好了。”
宋媽媽別有意味地故意抬杠道:“喲,我怎麽就最好了?以前不是經常嫌我囉嗦嘛!”
“媽——”懷濤拖長了音喊媽,放下摟住母親的手臂,站到她身前,紅著臉,欠身作了個揖,阻止她說下去。
做母親的怎會不知兒子的心事?她搖了搖頭,對三個孩子說:“行了,你們在這裏好好聊,我出去招呼別的客人。”
和懷濤聊了半晌,米蘭出來上了個洗手間。在回房前,她不自覺地留意了一下廳裏的客人,發覺韓崢仍然不在其中。她忽然有些不安,轉過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他不會出什麽事吧?她的理智本想讓自己不管,兩隻腳卻還是莫名其妙地向院子走去。
韓崢大概是站得累了,此時他坐在一隻石鼓上,眼睛平平地向前望去,似乎在對著院中幾竿綠竹出神。
米蘭見他好好坐在那裏,先是心頭釋然,轉而卻又不敢上前打擾他,想了一秒,反身要走。
“你看這竹子,是不是長得比我們家的還要好?”
米蘭收住腳,沒想到韓崢會開口說出這麽一句話。
他的側臉上是高深莫測的表情,她看不透他,隻看見微風中,碧綠的竹葉在搖曳。
這一瞬間她忽然想起小時候,她和韓崢在韓家的庭院裏,用采下的竹枝編成花環玩兒。米蘭一開始還不敢隨便折竹枝,結果韓崢折下好多根,編成一個環套在她頭上,還在上麵別上了一朵小小的薔薇。她也就立即編了一個花環送給韓崢,韓崢笑話她:“你編的花環真醜。”說是這麽說,還是把那個醜醜的花環戴在了自己頭上。她聽了他的話也不生氣,因為韓崢編的花環的確比她編的好看。她當時還很開心地把韓崢送她的花環戴了一整天,睡覺才肯摘下來。
“韓崢……”那些往事她已經快忘了,真的已經快忘了。可是這一刻,她想了起來,嘴裏不自覺地低喚了一聲他的名字。她小步走過去,站到了那些竹前,眼裏起了霧氣。
他仍然看著前方,隻是不知是在看竹,還是在看她。
“你進去吧,他在等你。”他垂下臉,好像在看自己的手指,輕輕說。
她無法把這個低著頭、似乎心事滿懷的男生和那個用各種犀利刁鑽的言語咄咄相逼的韓崢聯係在一塊兒。不過她想,她還是聽他的話,進屋去比較好。
於是她轉身;就在那個瞬間,他抬起眼睫,與她的餘光相撞。
太陽好耀眼,可是,韓崢的眼眸深幽如許,瞳仁裏似有竹影搖動。米蘭隻覺得自己的心正迅速在兩口深潭裏沉下去、沉下去……然後整個腦袋開始有些暈眩。她記起自己剛才在餐桌上曾喝了杯葡萄酒,這會兒難道是後勁上來了嗎?她一緊張,暈得更厲害了,出於直覺反應,伸手去扶身旁的竹子,卻隻抓住幾片竹葉,便整個人向身後的那一排竹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