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整棟房子,韓崢最常待的除了自己的臥室,就屬這間朝西的房間了。這裏是他的畫室,他尤其喜歡這裏夕陽西下時的光線。就算不畫任何習作時,他也常來這裏,一坐就是很久,聽音樂、看書,有時甚至隻是看著陽光照耀下飛揚的灰塵發呆。
這是棟有些年頭的歐式紅磚老洋房。韓進遠曾想過對整樓翻新裝潢或者幹脆另外購置新的宅邸,韓崢卻明確表示他不願搬家,而且堅持讓這房子保持原樣。整棟樓的木地板已和這房屋一樣老邁,人走在上麵隻要稍一著力,地板就會發出輕微的“噔噔”聲;有時不小心還會踩到一兩塊鬆動的木板,吱嘎作響的聲音仿佛傳自久遠以前的年代。
這是個八月的黃昏,一個穿圍裙的婦人正穿行於二樓的走廊上。她的腳步有些匆匆,以至於雙腳起落在木地板上的回音在這空大的洋房裏顯得特別明顯。在韓崢的畫室前,她停了下來,抬手叩了兩下門:“小崢,是我,林姨。”
韓崢放下畫筆,行至門前,伸手轉開了鎖。
林姨輕輕推門而入,略帶責備地說:“看你又忘了時間!底下都在等你開飯呢。一會再畫吧。”
韓崢合起顏料盒。“今天不畫了,我收拾下就走。”他是個微有些潔癖的人,用完的東西向來必定收拾妥當。
林姨道:“我的大少爺,你隻管下樓,東西我來收。”
“我自己來,一會就好。”韓崢微笑道。
林姨以為韓崢怕他把他的寶貝畫具弄亂,便道:“這麽多年照顧你,畫畫什麽的我是不懂,你的這些東西我總還收拾得來。信不過林姨?”
“好吧。”韓崢不再堅持。走至門口,他忽然轉身,若有所思地關照道:“記得走時把房間鎖上,我不喜歡門打開著。”
“知道。”這個孩子的怪癖,林姨早已經摸得一清二楚。
韓崢的母親是在他十二歲時去世的。從記事起,母親就是個臥床的病人。聽在家裏做工十多年的傭人林姨說,她原是個活潑好動的人,卻意外在騎馬時摔斷了頸椎,就此高位截癱,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林姨一個人又要帶孩子又要做家務,實在忙不過來,韓進遠便請了個看護專門照料妻子——這就是米蘭的母親米音。
“那女人是護校畢業,聽說以前也在別人家做過特護,很有經驗。說是工資隨便給,隻求能讓她帶兩個孩子一起進韓家就行。先生看她拖著那麽小的倆孩子不容易,其中一個又是殘廢,便讓她們三個都住進了家裏。她照顧起你媽倒也盡心盡責,沒想到看著挺和善,其實是妖精似的人呢,壞良心的……”林姨是從小帶大他的人,沒什麽文化,卻自有她個人的一套“道義準則”。在她眼裏,米音無疑是個勾引男主人的狐狸精。母親去世後不久,有回在韓崢麵前提到往事,一時心直口快,便忍不住在韓崢跟前咒罵起米音的“不知羞恥”來。
都說逝者已矣;如今,母親和父親的情人都先後離開了這個人世,可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原諒米音對她母親造成的傷害。韓崢第一次發現他們的特殊關係是在他十歲那年。那天他淩晨起夜,卻聽到同在二樓的父親房間裏傳出女人的呢喃聲音,混雜著父親粗重的喘息。小孩子也許不懂事,卻是天生敏感的。他猛力踢門後直接轉動了門把。門居然沒有上鎖。呈現在他眼前的是父親和米音兩人衣衫淩亂、狼狽不堪的模樣。
韓進遠慌慌張張披上衣服衝過來試圖強作解釋,忽然覺出兒子的樣子不對頭:不哭不鬧、莫名其妙地舉起雙手、接著便側身倒地,握緊拳頭,屈著腿,渾身**起來。韓進遠顧不得其他事,抱著他連聲呼喊,韓崢卻似乎毫無反應。最後還是米音先鎮定了下來,用房間裏的電話撥通了急救中心的號碼。
這是韓崢的第一次發病。從此,“癲癇”這個頑疾就如同惡魔的影子般跟隨著他,再也無法甩脫。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疾病沒有影響他的智力。即便那些控製癲癇的藥品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副作用,可醫生說,相較於不作治療任其發展導致的頻繁發作,合理的藥物控製所帶來的副作用要小得多。
雖然明知兒子的癲癇和自己的不軌行為沒有直接的關係,韓進遠依然對韓崢有了一份本能上的愧疚。總覺得“那一幕不堪”是他發病的“誘因”。自此對韓崢更加寵愛,幾乎到了百依百順的地步。拿這次高考的誌願來說,從心底裏他更希望兒子能念商科,將來繼承自己的事業。但韓崢從小獨愛繪畫,美院的油畫係是他唯一的誌願。韓進遠對此絲毫未作勉強。這除了是出於對他的溺愛,也有一部分是對韓崢身體方麵的考慮。他也想過,以韓崢的身體狀況而言,或者不要讓韓崢進入商場反而是比較正確的選擇——公司可以沒有人繼承,韓崢可以做他想做的工作,隻要他活得開心、健康就好。韓明遠竭力想修複父子間的感情,盡管如此,父子二人自“那天的事”之後,關係依然冷至了冰點。
母親終日臥床,韓崢不敢也不忍心對病榻上的母親點破父親的不忠。小小的他並不清楚母親對於丈夫的出軌是真的無知無覺還是在明知無可奈何索性裝傻。直到母親因為去世前不久、有一次特意讓林姨把他叫到床前,囑咐他“不要恨你爸爸”,他這才意識到,原來她是知道真相的。這使得他更為怨恨韓進遠和米音,恨他們讓母親在身體上已經飽受折磨的同時還須默默忍受噬心的痛苦。與此同時,也自然而然就連帶著厭惡起寄住在他家的米蘭姐弟。
每一次在餐桌上,韓家的氣氛不是沉悶到極致,就是幹脆莫名其妙就陷入“劍拔弩張”的態勢。
今晚也不例外。
韓進遠甫一提出要為考上美術學院的兒子韓崢以及米蘭姐弟辦一場慶祝會,就遭到了韓崢不耐的一聲冷哼:“無聊透了!”他不留情麵地為父親的提議作出評語。
“你們三個考上了大學,生日也都在同一個月,兩件事一起慶祝,不是很有意義嗎?而且,今年又是十八歲生日……”
“爸,你不嫌丟人啊?”韓崢放下碗筷,動作不重,語氣卻如千年寒鐵、落地有聲。
韓進遠喉結上下滾動,強壓怒火道:“隻請自家親戚,又沒有外人,有什麽好丟臉?”
韓崢冷笑:“也是,自家親戚哪有不知道我們家這點事的?”他眼角的餘光流轉,有意無意間掃視到正捧著碗悶頭不語的米蘭姐弟,不知怎的驀然就生起個促狹的念頭,隨即開口說,“我改主意了——那就辦吧,。”
韓進遠眉頭略為舒展,吃了兩口菜,轉而想到另有一事需要宣布:“對了,韓崢、米楊,我跟校方打過招呼了,把你們倆安排在一個宿舍。”
三個孩子同時抬起頭來,詫異地看著他。
米蘭姐弟和韓崢三人同時抬起頭來,詫異地看著他。
“學校的宿舍一般都是四人或者六人一間。地方太小不說,都是組合家具,床設在二層,底下是書桌,米楊不方便,而且,韓崢睡在二層,我也很不放心,萬一半夜發病……”
韓崢臉色陰鬱,又無從反駁。
“所以,我讓校方騰出一間宿舍,家具是我自己配置的,你們兩個人住又寬敞又便利,也方便互相照應。”韓進遠繼續說道。
“謝謝韓叔。”米楊發自內心地感激韓進遠的周到考慮。
“別指望我,我不會照顧人。”韓崢冷冷地說,“而且,更不指望他能照顧我什麽。”他站起身,椅子被他的身體連帶著向後退了一尺,與地板摩擦出略嫌尖銳的噪音。他不緊不慢地走上樓去,把身後韓進遠的呼喚置若罔聞。
“韓叔,有我在呢,別擔心。”米蘭安慰道,每個字都說得輕言細語、小心翼翼,卻格外給人一種可以信賴依托的感覺。這兩年,韓進遠衰老的速度明顯加快。除了事業的忙碌,米蘭知道,韓崢的身體、韓崢與他僵持的關係,這些通通讓他操碎了心。他雖不是自己的生父,而且說起來他與母親的關係算不上可以擺上台麵的“光榮事跡”,但他畢竟是這個家的“大家長”、也是自己和弟弟的“恩人”。每當韓進遠露出愁容,她總試圖使他情緒好轉些。
“米蘭,其實韓叔知道,你的興趣是在商業管理方麵,純粹是因為不放心米楊和韓崢的身體,才抱定主意考美院。老實說,你和韓崢、米楊在一起,我寬心多了。如果上大學後你還有精力學別的,我會支持你報讀第二專業。”韓進遠見米蘭欲言又止,心裏明白她在擔心什麽,遂道,“你不要管錢的事。”
韓進遠說得不錯,當年三個孩子一起學繪畫,韓崢和米楊從頭至尾樂在其中、而後更是各有專攻,米蘭卻始終無法深入下去、真正樂於此道。問題不在於她的基本功不過關,拿老師的話說,她的畫裏缺少一些靈氣,米蘭自己對此也是心知肚明。研究藝術史米蘭倒不甚討厭,念書這件事本身對她來說更不成問題。於是她順利考入了美院的藝術史論係,那個專業沒有很多實際繪畫的課程。她之所以選報美術類的誌願,理由正同韓進遠所料無二。
吃完飯,米蘭一如往常地主動幫忙林姨收拾碗筷。她清楚她在這個家的身份:自己不比韓崢,不是這個家的大小姐。林姨礙於韓進遠的麵子,自是不好對她和米楊發作什麽,身處韓家這麽多年,她又豈會不察人情冷暖?從最初她要幫著林姨做家事,對方就沒有真正阻止過,想必,在林姨心裏,她和米楊的地位不比自己高貴到哪裏去。對於韓崢的排斥、林姨的冷漠,她也曾經痛苦地掉入糾結的泥淖:自己和米楊算什麽呢?不過就是寄人籬下的孤兒孤女,最最可悲的莫過於,他們寄生的對象還是母親生前的情人。她的處境有什麽理由談論“高貴”?
不過,那些曾經困擾她的問題這些年來她把它們漸次都給拋棄了。比起保持“高貴”,她有太多更重要的東西需要顧及——例如生存、例如前途。她發誓:有一天,她會離開韓家,靠著她自己的力量好好地、有尊嚴地生活,隻是現在還時機未至。
米蘭站在廚房水槽邊,接過林姨洗幹淨的碗碟,把它們一隻隻擦幹、再收進碗櫃。她微微低著頭,神色謙卑得如同在進行某種重要儀式。忽然,她側過臉,不經意地向外一瞥:透過廚房的窗戶、她看到一小塊暗藍色天空和一彎細細的銀白月牙。她莫名地覺得鼻頭發酸,迅速收回視線,把手上剛擦幹的盤子輕輕疊放入碗櫃中。
米楊驅動輪椅轉回到自己房內,在靠近窗台的位置停下,放下手閘,十指下意識地交叉相握。從他的視角水平望去是韓宅矮矮的院落圍牆;為了防止有人翻牆擅入,圍牆上嵌有錯落的碎玻璃片——黑暗中,遠遠看去它們就像一道綿延的鋸齒。廣袤的夜空仿佛被橫加截斷了,隻在鋸齒上方露出微亮而狹窄的墨藍色長條;遠處依稀可辨幾片黑霧般的薄雲正緩緩遊弋。從某種感覺上說,開闊的蒼穹仿佛被強行拖入了框架之中。米楊的心裏翻滾起一股說不出的難過。他早已學會不去抱怨自身的命運,可對姐姐米蘭,他實在有很多比感激或是歉疚都要來得深刻又難以名狀的心情。然而他和絕大多數的人一樣,在自己的至親麵前,一些挖心掏肺式的感性話語,反而變得不容易說出口。日積月累,這些感受被沉澱了下來;它們多數時間是平靜的,卻總會在不期然的某個時刻和場合偷偷潮湧、漫上米楊柔軟的心尖。
韓崢習慣性地反鎖起門。每當聽到房門被鎖上,發出“嗒”的一聲,他就沒來由地會覺得“安心”許多。踱步到窗前,他拉開窗簾,注視著高掛在夜幕上的幾顆稀疏小星,默默看了很久。十八歲,他差點忘了自己已到成年的年齡。但是,像他這樣身心全體承受著常人無法想象之苦的人,十八歲的生日,是否真的值得大肆慶祝?
四周很靜,沒有人對他無聲的發問給予回答。隻有空調幾可被忽略的微弱噪音在作響。他盯著窗玻璃上映射出的人影出神——“那張臉”像是從另一端的世界,對著身處世界“此端”的自己,浮現出一抹嘲弄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