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4章
午餐過後,六人自動散開了。其餘人都到附近散步,隻有米楊和蔣睿涵還坐在在野餐的那棵樹下休憩。秋天的陽光雖並不強烈,但在無遮無攔的地方依舊有些刺眼,蔣睿涵便挪到靠近樹根的地方,坐了下來。
“你靠過來些坐,剛吃完別急著去寫生了,咱們說會兒話,嗯?”她朝在原地不動的米楊招了招手。
米楊略一躊躇,終究還是朝她爬了兩步,熱後背對著她,把身體倚在樹幹上。
“米楊,你那個室友是怎麽回事?上回見麵時覺得他還好好的,這次……他……”想到韓崢說米楊是“殘廢”的話,蔣睿涵幹咳了兩聲,轉而道:“總之,我覺得他的態度怪怪的。”
米楊說:“其實韓崢這人沒什麽的,他也很不容易……”
“糟糕,你跟這樣壞脾氣的大少爺住一個房間,沒少受欺負吧?”蔣睿涵說這話是很認真的。她從心裏開始擔心米楊的處境。
米楊聽出她語氣中天真而誠摯的關懷,不覺笑了:“放心吧,韓崢沒那麽壞。”
“我看啊,是你對誰都好。”蔣睿涵俏皮地一撇嘴,下意識地回頭,對著靠在樹幹上的米楊穿著深藍色夾克衫的背影出了一會兒神——他有著很寬厚的肩膀,大概和他從小經常以手代步“鍛煉”出來的結果。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不留神的話則不會發現他殘缺的下半身。她心裏陡然升起一絲黯然,她想:老天有時還真是不公平。
“為什麽說你不能喝咖啡?”在韓崢喝下那一大杯咖啡後,葉純就追問米蘭製止他喝咖啡的原因。隻是在韓崢狠狠的瞪視下,米蘭選擇了沉默。於是她決定待大夥散開後,私下裏向韓崢問個明白。
他的視線落在一棵光禿禿的、似乎已經枯死的樹上,久久不回答。
“是不是因為你的病?”葉純聯想到了這一點,“韓崢,如果是這樣,你又為什麽要和自己過不去呢?”
他爆發似地一回頭,死死抓著她的肩膀。她感覺到了些微的疼痛。而他則像抓狂似地吼道:“是、是、是!你們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個病人!一個連喝杯咖啡都要小心謹慎的病人!我知道自己沒有用,可是,你們為什麽還要一再提醒我?”他緊緊箍牢她肩頭的手指,踉蹌地奔至那棵枯樹前,向樹幹中心出拳猛擊了一下。手背的關節處的皮膚被碰碎了,從外滲出血絲來。可他竟不覺得疼。他茫然地抬起頭,感覺頭頂的天空在微微旋轉,胃裏似乎也在翻江倒海般地泛惡心。他閉上眼,虛脫地坐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直覺告訴他,這不是什麽好預兆。
“韓崢!”葉純跪倒在他身邊,把他抱緊,讓他的腦袋靠在自己的肩頭。“好了,我再不說這樣的話了。你要是不喜歡看到他們幾個,我們走遠些就是了嘛。這林子這麽大,避開幾個人還不容易嗎?犯不著慪氣!你說是不是?”
他的不適有所緩解。他伸手環住她的腰:“對不起,我脾氣太糟,對不起……我隻是,隻是怕你嫌棄……”
葉純知道,要他說出內心的恐懼和脆弱是多麽不容易。——韓崢、驕傲的韓崢,其實是那麽的不自信。
“傻瓜,我不是早就跟你說過了嗎?——我不怕的,我隻會更心疼你。”她握住他的手指。
韓崢笑了,笑到眼圈發紅。為了避免葉純發現,他更緊地樓住了她,把下巴抵在她的肩頭,不讓她看到自己濕潤的眼眶。
葉純感受著他擁抱帶來的溫暖。可是,少頃,那個擁抱卻變得發僵。然後,他漸漸鬆開了她。她敏感地一回頭,見米蘭和宋懷濤走到了他們近前。
“韓崢,是我想的不周到,你有沒有感覺哪裏不舒服?”宋懷濤蹲下身,關切地問。
韓崢不悅地瞪了一眼他身旁站著的米蘭,目光裏寫滿了對她多事的責怪。
米蘭原先也不想告訴懷濤關於韓崢的病。野餐時韓崢賭氣喝下那杯咖啡的時候,她就已經有些後悔自己處理時的莽撞。也許,當時就應該用更“技巧性”的方式讓韓崢不要喝下那杯咖啡的。她正想找個借口對宋懷濤掩飾過去,卻在遠處無意間看到韓崢對著樹幹發泄,隨後還表現出身體明顯不適的情形。她暗暗略帶吃驚地發現自己沒辦法對此做到視若無睹、坐視不理,混亂的心緒下,更無力找借口應對懷濤的追問,隻好把他的病情實話實說了。
對不起,韓崢。——米蘭能夠體會這一刻他眼神中的埋怨。她是出於好意,可是,他的不領情,也自有他的道理。她不怪他,反而帶著種歉疚的心情,因此眼神閃爍,不敢直視他。
韓崢緩緩立起,整個人站得幾乎筆直,顯得修長而又單薄。“我還沒那麽脆弱。”他說。
“沒事就太好了。”宋懷濤知他有在自己麵前逞強的意味,也就不再多說,唯恐自己過度關心反而惹他討厭。隨後用眼神示意米蘭離開,還韓崢和葉純二人世界。老實說,他雖性情豁達,卻也在韓崢不明緣由地排斥下倍感不適。有韓崢在旁邊,他常有種自己所處的空間變得逼仄壓抑的錯覺。他不得不誠實地說:這種感覺他並不喜歡。
他是那樣憐惜米蘭,這種憐惜可以說是從他們第一次見麵時就開始生發的。此時,在韓崢冷峻的目光下,他下意識地輕輕握住了米蘭的手腕——又或許,其實隻是牽住了她的衣袖,仿佛生怕韓崢會再次不分情由地傷害到她。米蘭先是一楞,雙頰因羞怯而泛起潮紅,最終竟也沒去掙脫開他。
韓崢微微張開口,表情顯得有些錯愕。米蘭以為他想對自己說些什麽,他卻終究什麽也沒說。
她隨宋懷濤的腳步轉過身。走了沒兩步,突然有些不放心,便回頭看了韓崢一眼。他依然筆挺地站在原地,雙目仿佛失去了焦點,一種無法界定的茫然神色竟從他的眸底深處悄無聲息地向外蔓延,薄霧一般地籠罩在他的周身。
她轉過臉、麵無表情地繼續往前走,卻覺得心裏慌得要命。她深吸了一口氣,卻幾乎嗆到自己,胸口一陣疼痛。
然後她聽見身後一聲古怪的大喊;繼而是葉純無措的驚呼:“韓崢!”
米蘭如遭電擊般霎時甩開了宋懷濤的手,轉身奔去。
韓崢向後一仰,倒在了地上。牙關咬得緊緊的,全身僵硬地抽搐個不停,腿部的**看上去尤其嚴重。他的瞳仁散大,神情呈現令人驚怖的空洞感,白沫從口中不停地噴了出來。他似乎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隻是本能地為疾病的痛苦折磨得不堪忍受,竟開始用頭撞地,嘴裏含混不清地發出支支吾吾的呻吟。
葉純恐懼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發生。韓崢在抽搐,而她也在一邊瑟瑟發抖,她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兩步,若不是後麵有一棵粗壯的槭樹擋住,她幾乎要摔倒。
米蘭見韓崢用頭猛撞草地,心叫“不好”。這會兒已顧不得太多,她立即使勁用手托起他的頭,讓他臉孔朝上平躺。可韓崢的撞擊仍未停止,她幾乎要托不住,有幾回她的手直接被他的力道生生抵到地麵。她的手指被壓得很疼,可是她不敢撒手。
雖然和韓崢在一個屋簷下生活那麽多年,多少知道些癲癇發作的急救法子,可真碰上了,不慌張是不可能的。她告訴自己要冷靜,在稍許理清頭緒後,她直覺性地瞟向一旁的葉純,吩咐道:“你快來幫忙解開他的衣領、還有——皮帶也是!”
葉純明顯沒從巨大的變故中緩過神來,宋懷濤見她還在發怔,便搶前一步解開了韓崢上衣領口的扣子。
“哦……”少頃後,葉純回複了一些清醒,可她的聲音仍舊在跟著身體的微微顫動而發抖。她哭著撲向韓崢,半跪在地,試圖去解韓崢的皮帶。
她的手指剛觸上他腰上的金屬皮帶頭,忽然,她兩眼睜大,整個人像被念咒定住了似的僵在了當場——
韓崢淺藍色牛仔褲的襠處以一種極快的速度變成了深色,那塊突兀的深藍甚至還漸漸擴散至褲子大腿內側的部位。他的腿仍在**不止,口鼻中怪哼連連。
葉純整個身體軟軟地跌坐下來。她想舉起手臂,捂住耳朵和眼睛,可是,任憑她如何努力卻怎麽也抬不起來。
米蘭輕蔑地看了她一眼。是的,在她的眼睛裏滿含著輕蔑之意——盡管,她說不清自己有什麽理由、什麽資格對葉純的表現表示出失望和責備,而眼下的她無心去琢磨這些。
宋懷濤也是忙得一頭冷汗,顧不得葉純的情緒,在解開上衣後,他又匆忙解開了韓崢的皮帶。
米蘭將韓崢頭向一邊側立,從他口角溢出的白沫和嘔吐物淌了下來,瞬間弄了她滿手。
“米蘭,接下來還要我做什麽?”宋懷濤也是頭回接觸癲癇發作的病人,心底也是著慌沒底的很,隻能硬著頭皮強作鎮定。
“韓崢,你討厭我就討厭我,為什麽要和我慪氣?你千萬別出事!求求你!”米蘭什麽也沒聽見,隻顧嘴中不停地念叨:“求求你……”
宋懷濤剛好掏出一塊手帕,準備遞給米蘭擦拭韓崢的唾液和嘔吐物,可他看著米蘭,一時間,仿佛若有所思、又覺得頭腦裏一片混沌。他的手在空中停了幾秒,最後,無力地垂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