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夏憂醒來之後,發生自己身處在醫院的病床上,詢問了值班的護士才知道,她是因為哮喘發作而暈倒在公園的廣場上,被早晨出來晨練的老人們發現送到這裏來的。
哮喘,又犯了啊!
此刻,醫院的蒼白令她麵露惻然,她的心騰騰的皺縮著,泛出一陣難言的愴然,她情不自禁的憶起了自己第一次的發作。
那是一個冰涼的雨夜,她因為被人狀告偷竊,被罰在低矮的囚禁室裏反省,其實,是那幾個在監獄裏常欺負她的犯人將贓物偷偷塞到她的床褥下,可是,她知道說了也沒人會信,即使大家心裏相信也不敢說信,因為對付她的人個個有來頭,不是有黑勢力撐腰,就是有錢財支持。
黑壓壓的囚禁室隻能勉強的維持一個人的空間,黑暗的環境下,她看不到腳下的虛實,卻明明確確的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老鼠叫聲。她心中微覺悚然,卻強自壓下了,換在以前,她最怕的就是老鼠和昆蟲這類的陰暗玩意兒,那樣的東西會讓她覺得頭皮發麻,但現在,在監獄的陰濕環境裏生活的久了,老鼠這種生物早已是見怪不怪,她甚至於有時候還會覺得它們看上去有些可愛,至少它們不會打她、罵她、欺負她;至少她如果不主動驚擾它們,它們還會過來溫柔的用尖尖的小鼻子觸碰她的腳丫;至少,麵對它們的時候,她不需要擔驚受怕;至少,和它們相比,她是占有絕對優勢、可以操縱生殺大權、可以居高臨下俯視的一方。
此刻,她的腳上隻穿了涼鞋,露出半個腳掌和全部腳趾頭,有毛茸茸的活物舔弄她的腳趾,她分明感受的到,卻看不清晰,她蹲下身,想要接近這些還願意陪伴她在這個淒冷雨夜裏的弱小生靈,卻因為這樣的動靜而驚擾了它們,它們倉皇的絕情的逃離了她的世界。
她微歎,為周圍四壁蕭然的蒼涼。
她借著從頭頂上方的狹窄鐵窗裏透進來的來自監獄廣場的微弱燈光,悄悄的拿出藏在懷中的日記本,一點一點的寫下一個個往昔的片段,現在,回憶過去的點點滴滴,是她每天的小小樂趣,每一天,她會努力的在腦海搜尋,卻又不敢回憶的太多,她怕自己承受不起那麽強烈的幸福反噬。
此刻,她辛苦的趴在牆麵,下筆急促。
因為,她怕自己寫得慢了,這些幸福的感覺就會從她的筆下流走,蛻變成恐怖的黑暗。
她動筆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字字句句出自她的手,卻一點也沒有真實感,因為在她的心裏,已經不存在自己也曾經幸福過這樣的感覺了。她的世界,好像自始至終都是一個色調的灰暗。她下筆,從筆下的文字裏汲取微小的幸福,卻又徹徹底底的置身事外,好像是在感受別人的事、是在寫著別人的故事,她慨歎,人,總是要找些溫暖的東西包裹住心靈,這樣才不會心冷到絕望。
於是,她一直在冰冷的小室內奮筆疾書,雨越下越大了,屋外的風狂卷著樹枝,發出恐怖的音響。
‘哐’的一聲巨響,頭頂鐵窗的玻璃擋板突然被雨水衝開,瓢潑大雨瞬間恣意的衝撞進來。
狂亂的雨滴挾著呼嘯的錚錚冷風圍攏了她,她焦急地到處躲避,生怕淋濕了手中的日記,這是她耗費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寄予了無數依托的精神食糧,無論如何都不能被這無情的雨滴澆壞了啊。
可是,任憑她怎麽掩藏,雨水總有辦法潑濺到那些脆弱的紙頁上,她惶恐,日記是用鉛筆寫的,原本就不甚清晰的淺淡字跡根本經受不起這樣恣意的浸潤,一定會立即變得一片狼藉、無法辨認。到時候,這個本子就會變成一冊毫無意義的廢紙。
於是,她毫不猶豫的脫下了自己身上的棉布囚衣,還有棉褲,層層的包附在日記本的外麵,之後整個人趴伏在了冰冷的土泥地上,將衣褲包裹住的筆記本緊緊的壓在身下,用自己的身軀擋開了無情灑落的漫天飛雨。在冰冷的深秋寒夜,一個瘦骨嶙峋的身影淒涼的趴伏在冰冷的小黑屋中,不住的顫抖著,任誰從遠處看到都會覺得她是早已暈厥過去了。可是,她並沒有,即使她的臉頰早已經因為蝕骨的涼寒而抽搐**,她卻仍是倔強的睜大美麗的雙眸,專注的觀察著雨勢來襲的方向,不肯有絲毫的鬆懈。她渾身上下隻穿著一件涼薄的連身背心和小小的三角底褲,無助的瑟縮在黑暗的小屋裏,像是保護自己孩子的母雞一樣拚盡全力守護自己的摯愛之物。
她相信,雨總是會停的。
她的嘴唇抑製不住的瘋狂打戰,那冰冷的感受讓她想到了那一年被惡劣的學生們關進冰庫的遭遇,同樣的冰凍刺骨,同樣的滿眼黑暗,那個時候,有白馬王子來拯救她,那麽這一次呢?她的白馬王子還會出現嗎?
想到這些的時候,她下意識的握緊了身下的衣物,像是握住了某種深埋的信念似的。
她一直撐到雨勢漸小,徒留毛毛細雨時才穿上衣服,並將日記本好好的收藏進懷裏,她如釋重負的籲出口氣,之後靠在牆角的鐵柱上疲憊的沉沉睡去。
她雖是疲勞之極,卻睡得並不安穩,頻頻的陷入混亂的夢魘,內容大多是強雨又來,而她因為熟睡,對雨勢渾然未覺,最後還是難逃失去整本日記的命運,睡夢中她拚命的嚎哭、拚命得叫嚷著想讓自己醒來,卻又昏昏沉沉的回到了夢的原點,回到了什麽都沒有發生她安然睡去的一刻,之後是又一次的錯過,又一次的肝膽欲碎,如此周而複始,折磨得她更加疲憊不堪。之前在大雨裏趴伏著的時候,其實好幾次她都險些要暈厥在冰冷的風寒裏,她咬牙拚命的牽動早已凍得僵硬的手掌,顫顫巍巍的伸向自己的臉頰,狠狠的掐捏下去,直到她忍不住悶聲痛哼,意識徹底清醒,才終於收手,她怕自己一旦睡過去,就會一個不留意讓雨水鑽進了她身下的棉衣裏。
早上,禁閉室的門被管教人員打開,當明晃晃的陽光刺入她的眼,她竟有種如夢似幻的錯覺。
她是自己走回監獄寢室的,當然身後有獄警的押送,除了這樣,也不會有其他可能,除非她真的暈死在禁閉室裏,她的腳沒殘廢,人又清醒著,當然該自己走回去,即使她虛弱的腳步仿佛女鬼在光天化日之下遊蕩。一路上,沒有人問她怎麽樣?也沒有人關心她是否有被一夜的瓢潑大雨淋得生了病。
她理解,她替她們找了合理的借口,大家是懼怕她身後麵色森嚴的獄警。
到了下午的集體勞動,她照樣被喊了去。
她晃了晃暈眩不停的腦子,搖搖擺擺的站起身,大家和往常一樣迅速的列隊站好。
她看到自己的位置,努力的想走過去,可是腳上卻如同綁住了大石,無論如何也邁不開。
‘哐當’一聲悶響,她的身體在眾目睽睽之下栽倒在地,之後疾速的**痛苦的激喘著,隨著每一次劇烈的呼氣,她都能聽到從自己肺部傳來的清晰的哮鳴音。
她要死了嗎?怎麽會那麽難過,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勁,無法呼吸,好渴望空氣,卻怎麽抓也抓不到。
她如同一隻被殘忍的丟棄在陸地上的魚,難過的在地麵上扭曲、滾動,垂死掙紮。
之後,她兩眼一翻,什麽也不知道了。
……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又回到了那個在禁閉室中反複纏繞她的夢境當中,並在痛苦的輪回中悄然無聲的掙紮出來。
她聽見了。
有人在小聲的竊竊私語。
“聽說鐵窗擋板壞了,這個女人在小屋裏淋了一夜的雨。”
“我們會不會做的太過火了?她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怕什麽?那麽厚的囚衣穿著,就算是在大雪天裏站一夜,也不會有什麽問題,你不知道,這些貧賤的窮鬼,身子骨可是硬實的很呢!”
“我哪有怕?她就是死了也不關我們的事,是她自己命太背,你說怎麽就偏偏她在的時候,那個擋板壞掉,還碰巧下了那麽大的雨?”
“就是,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連老天爺都不幫她!”
“她的臉怎麽了?怎麽一塊一塊的?不是得了猩紅熱吧?”
“你還關心的真多?同情心泛濫是怎麽著?”
“我這不是擔心會傳染嗎?我們還摸了她的床褥呢。你忘了——”
“噓——”
“怎麽了?”
“唉,你看她張著眼睛呢!”
“什麽!她什麽時候醒的?”
她們沒有料到夏憂會突然從沉睡中醒來,神色一時有些慌張兼尷尬,隨即悻悻然離去。夏憂卻隻是呆呆的望著她們,她知道她們就是那幾個陷害她的人,可是,她卻隻是一言不發的望著她們。突然,她想到了什麽,猛地將手伸進胸口裏翻找,之後緊張驚惶的張大了嘴:“我的本子呢?我的本子呢?”她慌亂無助的喃喃自語。
突然,她想到了之前她回到寢室的時候,已經將日記本放進了她的櫃子裏,這才舒了口氣。
她抬手拿起旁邊桌子上放著的診療記錄,上麵寫著,她得的是急性哮喘——
“你怎麽隨便亂動這裏的東西啊?你的教官怎麽教你的?咿呀呀!我還沒注意,原來是你啊,你不就是那個因為鬧自殺被送來好幾次的1024嗎?你在我們這裏可是個名人啦。”
夏憂隻是平淡的望著她,聽著她口中充滿譏誚的話音,直到,她扭動著水蛇腰高調的離去,她眼睜睜的看著她消失在走廊處,自始至終,直到她拿著醫生寫下的診療書離開,都沒有提及任何一句和她病情相關的話。
她想,如果不是她碰巧看到了自己的醫療檔案,怕是直到最後都不會有人告訴她她得了什麽病吧?也許,她會連自己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在這裏,有誰會把她們這些犯人當成人看?雖然,她們真的也是個人。
她記得很清楚,在生物藥理基礎課上學過,哮喘這種病,一旦得上就很難治愈,會從急性轉變成慢性,嚴重的時候還會危及生命……
她停止了飄回過往的思緒,微微歎了口氣。
她服用了鎮咳劑,身體已經沒有大礙,她突然想到今天還要去參加餘欣欣的通告,於是趕緊結算了醫療費用,離開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