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48章

顧衍生身子驀地一震,她愕然的瞪大了微波流轉的眼眸,黑亮的瞳孔裏寫滿了震驚。

“……你剛才,在說什麽?”

路叢光是葉肅北的……弟弟?她腦子飛快的運轉起來,陡然想起了顧爸那時候的說的“這是葉家自己的問題”“你該去問葉肅北他爸”的意思。原來,大家都知道了,隻有她蒙在鼓裏。可是她始終難以置信,她甚至懷疑自己的聽覺除了問題。

葉肅北苦澀一笑,對顧衍生的反應一點也不意外,他有些慵懶的欠欠身,仿佛在說一個與自己不相關的故事。口氣輕渺淡然:“我媽你應該並不陌生吧。從我有記憶起她就是那樣一個……”葉肅北假寐的閉起眼睛,努力在腦海中思索著形容詞:“唔……優雅?溫婉?又有幾分清高的女人。小時候爺爺總說,說我媽是葉家最懂事的媳婦兒。”葉肅北微微一笑,眸光卻微微沉了下去,“那時候我哪懂爺爺話裏的意思,隻覺得這是誇獎的話。”他雖然笑著,麵部卻繃得緊緊的,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線拉扯著控製著他的表情,一顰一笑都叫人覺得僵硬。

顧衍生從他的臉上已經分辨不出他究竟是怎樣的情緒。很明顯,這段往事並不是美好的,於他,於她,都是。

葉肅北的手肘還是撐在桌上,隻是雙手已經攥握成拳,那修長的手指早因用力過度而變得蒼白。

“我小學的時候外婆總和我說,‘你媽啊,那就是標準的閨秀,喜怒不顏於色,並且忍字當頭’,那時候隻覺得外婆說的準,我媽那的的確確就是妙人兒,不管擱哪兒那都是頂頂顯眼的。不愛說話但是常常是不言自威。小時候我不怕我爸那強牛脾氣,獨獨害怕我媽那笑裏藏刀的懷柔政策。”回首往事,葉肅北的眼底也有了唏噓之色,荏苒的歲月催促著大家一點點的成熟。而葉肅北,無疑熟的太早了。在那樣一個戴著麵具的家族裏,他幾乎都不知道那麵具之下,究竟是自己最親的人,還是同住一個屋簷的陌生人。

顧衍生坐在他對麵,靜靜的聽著,空氣中有靜靈的氣息,顧衍生屏住了呼吸。

“我爸則和我媽相反,脾氣暴躁,又倔強,老爺子總是說他要是跟著去打仗他會拿大鞭子抽死他。我爸年輕的時候鬧啊,不懂事啊,老爺子一氣直接就踹他隨著知青下鄉去了,那時候他趕最後一批,一大院出身的公子哥,就算去了鄉下也不好好幹活,成天集結著一幫子弟搗亂啊。然後,也就是在那裏,他遇到了路叢光的媽媽。”葉肅北頓聲,片刻後又接著說:“路叢光的媽媽其實並不是那種農村婦女,她和我爸一樣也是知青,她爸是前橋梁局的路局。”

“那為什麽最後沒有在一起?”顧衍生第一時間問出了自己的疑惑,問完後又覺得說錯了話,尷尬的吐了吐舌頭。葉肅北笑了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隨即說道:“要是故事在這就結束了,能有我麽?”他燦若星子的眼睛裏有些說不明的情緒,聲音聽上去也有些無奈,“路局轉到地方上之前是跟著爺爺一起的,當時升遷的時候爺爺提了另一個沒有提他,後來他一直記恨著,直接就遞了申請去了地方。後來我爺爺帶著我爸上門提親的時候他直接把人轟出去了,然後就俗了,把女兒關起來,拔電話線,等等。總之,硬是把他們給拆散了。”

“我爺爺是什麽人啊,這輩子沒受過這種鳥氣,想想他娶了五個老婆啊,戰爭年代娶一個死一個,就留下一幫子孩子孫子的,他也挺過來了。他覺得我爸沒出息,轉頭給他找了個,而這個人,就是我媽。”

他說完,又苦笑了起來:“我媽哪知道這些事兒啊,聽從家裏的安排就嫁進來了。那會她大學都還沒畢業,就捧著書嫁給了我爸。可我爸心裏一點她都沒有,她也不急。一心一意的做個好媳婦。後來我爸被派到新疆天山去搞建設,那麽高的海拔,那麽冷的天,我媽一個官家小姐跋山涉水就為了給他送一袋子蘋果。幾十天的路程,等她到的時候,蘋果全幹的爛掉了。可我爸看著總算是還有點心疼,把那爛蘋果全吃了。”他說著說著笑了起來,摸摸顧衍生的頭,說:“我外婆給我講這些的時候,她也在笑,我媽那會兒其實就是一小女孩心理,那個年代也不懂情情愛愛的,跟了一個人那就是一輩子。”

顧衍生點點頭,回應:“我爸我媽也不是自由戀愛的,可是一輩子也過得挺好的。”

“後來我媽懷了我,不能在天山繼續待著,隻好回來。想想兩個人也慢慢定了下來,本以為就好了,結果還是出了岔子。路叢光的媽媽從家裏逃了出來,千裏迢迢也找去了,我爸到底還是虧欠了她,就那麽名不正言不順的和她過了。再後來就有了路叢光。”

葉肅北回憶著過去,“其實小時候路叢光才是在爸爸身邊長大的,我是跟著我媽的。隻是後來我爸被調回來了,才回到我們身邊來。我那會兒小啊,也不懂。我媽人前還是那樣,隻是人後總是像不開心似地。後來我外婆就總是教我,‘肅北啊,周末的時候啊,你說什麽也要纏著你爸爸在家裏,這樣你媽就會開心了。’然後我就如外婆說的,一到周末就纏著我爸,說什麽都不讓他出門。就這樣過了十來年。可是大人和孩子哪一樣啊?我爸之後去看沒看他們母子我哪知道啊。”

“爸他……”顧衍生說著,喉頭一硬,她突然覺得詞窮了起來。她該說什麽呢?上一輩的事情她實在不好評斷,不管是葉母還是路母,她們都有什麽錯的,唯一錯的,隻有葉父而已,可是再回頭想想,麵對一個情深一個義重,又有幾個男人能真正做到柳下惠一般坐懷不亂?說到底,男人都是有左擁紅粉右抱藍顏的劣根性。

“再後來的事你大概也能看到了,從我明白這些事開始,我和我爸的關係就一天比一天糟了,這樣的男人哪裏配做父親?哪裏配有妻兒?整個一下流胚子!老爺子也是什麽都知道,口裏說不認那孩子,可是對我爸去看他們的事就睜一隻眼閉一眼,我媽也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後來家裏後輩都起來了,為了給後輩鋪路,他去那邊的時間屈指可數了,為了名聲,為了前程。其實他自己也心裏有數。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所以路叢光恨透了葉家吧!”葉肅北歎息,片刻後,他的眼底也凝聚了濃濃的決意:“其實他完全不知道,我也恨透了他。”

他咬牙切齒的說著,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中溢出:“尤其是,在你和他在一起之後。”

顧衍生盯著葉肅北的眼睛,久久沉默。路叢光,她印象中那樣一個翩翩君子。喬夕顏形容為“溫潤如玉”,卻不想他心裏有這樣的秘密。他和葉肅北,竟然是一對親生兄弟。一個在複雜的大家族裏舉步維艱,一個在另類眼光中扭曲成長。

他們有誰是幸運的?又有誰是不幸的?

“你們不該恨對方的,因為你們都沒有錯。”

葉肅北若有所思的回望過來,然後輕描淡寫的笑:“我現在明白了這個道理。”他伸手握住了顧衍生青蔥一般手指,摩挲著,“我比他幸運,因為我找到了我想要的。隻是仇恨這個東西形成本就是無形的。我和他一開始就生錯了陣營,所以一出生就要對立。各為其母。”

“那他現在是想怎麽樣呢?報複葉家麽?”

葉肅北點頭:“也許。更或者,他想得到什麽。”

顧衍生搖搖頭:“雖然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為了什麽,但是我直覺他不是這種人。”

她話音剛落,葉肅北就蹙起了眉頭。他玩味的挑了挑嘴角,邪佞一笑,聲音輕柔而具有蠱惑力:“你就知道他不是這種人?哪來的自信啊?”

顧衍生知道他這是吃味兒的表現,輕輕一笑:“怎麽?吃醋了?非得我也懷疑人家人品,你才高興了?”

葉肅北正要反駁。房裏一直睡的踏實的孩子突然哇哇的哭了起來。兩個坐在餐桌旁的大人都知道,這是他們家“老祖宗”的每日晨哭。於是兩個人都認命的站起來往房裏去。

再後來葉肅北再也沒有在顧衍生麵前提過路叢光和他的母親。顧衍生也沒有再問。畢竟葉肅北能說到這個份上,已經是質的飛躍了,以葉肅北這樣悶騷的個性,他是絕對不會把自己的難堪暴露給別人看的,而路叢光無疑就是他從小到大受傷和不安全感的來源。

她突然就有了幾分理解。葉肅北那樣一個自負的人,可是他心裏其實也和別人一樣,時常不安吧?尤其是看見了父母這樣的畸形關係,更加讓他對感情不相信,對自己不自信。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無聲的,給他最多的愛。

他們複婚的小宴會還是如期舉行了。還是燈火輝煌的會場,還是衣香鬢影深巷酒香,場麵的漂亮話和各懷鬼胎的心思。早已習慣了這樣場合的顧衍生和葉肅北夫唱婦隨從容麵對,倒是十分順利。晚宴上請的都是城中有地位並且和葉顧兩家私交甚重的人物。雖然現在葉家出了些問題,但是有句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更何況葉家在位的還是大有人在,所以並沒有產生之前設想的種種嚴重後果。

除了葉肅東的事,其餘的都不算棘手。解決的也是七七八八了。麵子上損了是真的,但是知道內情的都清楚,這是葉家自己人的事。

沈家本想踩一腳,不想葉家的人更毒,找出了沈家陳芝麻爛穀子的決策操作錯誤,現在自顧不暇,也被拖進了泥塘子裏。

葉肅東並沒有因為這件事而高興,相反整個宴會上他都少言寡語當成了自己的買醉大宴,喝的雙眼通紅醉的不醒人事。陸江晨自然也是請了,但是她坐在距離葉家主席很遠的賓客席上,當然,她也是葉肅東視線的聚焦點。

隻是陸江晨其人,說話做事從來都是那麽利落幹淨,即使是錯的,隻要是她的決定,她都會堅持到底。

看著這對曾經的夫妻,回想陸江晨過去的幾年,顧衍生除了歎息,找不出一句話來形容這樣的心情。

晚宴結束後顧衍生抱著孩子站在酒店側門口。司機去取車,而葉肅北則還在和長輩們談話。顧衍生用衣服裹緊了孩子,自己則百無聊賴的和隻會依依呀呀的孩子說著話。

不遠處一輛車駛近,車燈閃爍,晃得她雙眼不適的眯了起來,等她再度睜開眼睛。她已經看到了路叢光秀致清雋的身影……以及,蘇岩娉婷婀娜的身姿……

她不禁挺直了背脊,手上緊了緊,有些緊張的咽了一口口水。

蘇岩慢慢的走近,她目不斜視的正要進酒店,顧衍生陡然改了道,堵在她麵前。她本就比蘇岩高,此刻一仰首,氣勢上更了勝了一截。

“你來這裏做什麽?”

蘇岩轉過頭來,有些輕蔑的瞥了她一眼,隨即嬌嗲的開口:“我和叢光來吃飯。”

顧衍生冷冷哧了一聲:“今天這家酒店被我們包場,你準備在哪裏吃?”

蘇岩沒想到顧衍生會回答的這樣理所當然中氣十足,有些氣勢不足,但還是強作鎮定:“我來找葉肅東不行麽?‘我們’的女兒想見爸爸了!”她加重了“我們”二字,卻絲毫不能掩飾她語調中的虛軟。

顧衍生不屑的睨了她一眼。這個傻子,做小三也不夠稱職啊,隨便一試馬上就方寸大亂了。事實上葉肅北包場隻包了一二層。上麵的都還在營業。可惜這女人心虛,隨便一說就繳械投降了。麵對這樣的對手,顧衍生突然有了一種勝之不武的感覺。她慢慢的眨著眼睛,隨即嫵媚的輕輕笑著,說道:“不是挺善於和男人‘交往’麽,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下,爸爸這個東西,隨便找一個不就行了?何必非要搶人家的?”

蘇岩這下倒是淡定了,她也跟著笑:“既然孩子的爸爸願意認,我為何要去找別人,再說葉肅東和陸江晨已經離婚了,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

“是麽?鹿死誰手肯定是不一定的,但是一定不會是你就對了。”顧衍生看著蘇岩,頓時就有了一股鬥誌。她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能說這麽多刻薄的話,可是這個女人就是能激發她的潛能。

看著兩個女人的罵戰,站在一旁的路叢光終是忍不住了,打斷了顧衍生,拉起蘇岩就要走。顧衍生哪裏會依,又挪動了腳步,擋在了前麵,這次,她是表情嚴肅的看著路叢光,“我們這麽多年的朋友,我實在不想和你成為敵人,如果你現在離開,我不會告訴別人你們來過。”

路叢光看著她眼底流露出的關心和憐憫,竟戲謔的笑了起來,他說:“可是,我就是相讓給全世界都知道我們來過,這可怎麽辦?”

顧衍生一時被他滿不在乎的語氣噎住,想到葉肅北和她說的那些過往,更是覺得心裏有什麽堵得慌。這時候蘇岩居然不長眼的輕輕笑了起來,說著:“我們走吧。”

……

這一句正撞到顧衍生的槍口上,她正愁有氣沒處發,舉起手就要掄向她,嘴裏恨恨的吐出幾個字:“你給我閉嘴!”

幾秒後,預期的一巴掌沒有落到蘇岩的臉上,顧衍生蹙著眉頭難以置信的瞪著路叢光,強忍不甘,咬牙切齒的問:“你幫她?”

路叢光被她的目光瞪得一陣心痛,他撇過頭,冷冷的說:“你是什麽立場,憑什麽打她?”

顧衍生的手被他死死鉗住,她另一隻手抱著孩子,隻覺得被他鉗住的手像被火燙一般,她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你……”

“啪——”

一聲清脆的巴掌聲打斷了顧衍生和路叢光的對話。顧衍生和路叢光都呆怔的看著對麵捂著臉的蘇岩,隨即難以置信的轉過頭去。

陸江晨站在她身邊不遠。穿堂風拂掃著她的鬢發,她妝容精致的臉看上去莊重而和諧,她挺直了脊背,像個威風凜凜的將軍,顧衍生仿佛看見了她英姿颯颯的衣袂飄飄。

陸江晨輕蔑的瞥了一眼蘇岩,輕啟薄唇,聲調平穩不起波瀾。

“她沒有資格,我有。”她慢慢的說著:“給我老實一點兒!在我麵前做跳梁小醜想嘩眾取寵,你先掂量下自己夠不夠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