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浪淘沙 李煜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其實,我知道,夢裏不知身是客,這裏的客,真的和那個過客無關。可是我卻總是會無由地想起鄭愁予的那首《錯誤》,那首凡塵男女都熟悉的《錯誤》。
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這是一個打馬江南的過客,他錯過的,是一段美麗的相逢,是一段今生的蓮事。也許是因為南唐後主本就是個多情之人,所以想到他,總會與這些潮濕的情感相關。縱然他思念的是那破碎的河山,感歎的是客居異國的愁苦,而我,卻總能碰觸他心底深處的柔情。因為,那層濕潤的感傷,從來都沒有晾幹過。
讀宋詞的人,不會有人不知道南唐後主李煜,他被稱為“詞中之帝”。他雖為南唐後主,但是後半生的生涯卻是在宋朝度過。並且他的詞,後半生深得其味,那段滄海桑田的經曆,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也注定了他的詞會走向不可一世的風華。都說人生有得必有失,有失複有得,可是任何一種交換,都要付出代價。南唐後主之所以這般為世人銘記,不僅是因為他是亡國之君,最讓人刻骨的,還是他的詞。他的詞,像是一把柔韌的利劍,劍鋒可以輕易穿透你的胸膛,卻難以快速地拔出。那種韌性,似藤,紮進心裏,還會攀爬,直至最後,緊緊地將你包裹。你隻能看著它流血、看著它疼,卻無可奈何。
曆史上有許多亡國之君,但是可以讓人這樣溫柔地記住,唯獨南唐後主。這些記住他的人,沒有過多地指責他誤國誤民,斷送江山。但是短短的幾個字,就知道他真的不是一個好皇帝,“性驕侈,好聲色,又喜浮圖,為高談,不恤政事”。他的性情,注定他做不了一個賢君,隻能做一個風流詞客,在詩酒音律中,才可以逍遙度歲,形骸無我。可是他生在帝王家,命運安排他接過權杖,坐上了高高的寶座。這樣一個柔弱的君主,他沒有氣吞河山的霸氣,不能橫掃古今天下,不能馳騁萬裏雲天,所以才成就了宋太祖逐鹿中原、碧血黃沙的故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其結果,必定會是夢斷塵埃的歎息。從他君臨天下的那一刻起,他就在開始導演他悲劇的人生,所有華麗的過程,都是為了那場落寞的結局。
結局來得太快,從坐擁江山的帝王到一無所有的階下囚,隻消刹那光陰。這一次,他是真的痛了,亡國之恨,切膚之痛。也許他痛心的不是他的帝王寶座、不是他天下子民。因為他本就沒有一顆帝王之心,而天下子民,換去這個皇帝,或許會更豐衣足食。他痛心,從宮廷享樂的瑰麗生活,一下子步入以淚洗麵的軟禁生涯。是,囚禁後宋太祖也給了他一個頭銜,違命侯。可事實,他不及一個平凡的百姓。他從帝王成了俘虜,對於一個風流不羈的才子,最重要的莫過於自由。他說過:“雕欄玉砌今猶在,隻是朱顏改。”滄桑變遷,人事更改,他擁有的隻是破碎的記憶,能做的,是一次次將疼痛的碎片,拚湊起來。所謂破鏡難圓,任由他多努力,也無法回到最初。
他的詞,從開始的風格綺麗,到後來的泣血絕唱,也是因為江山的更替而改變。所以有了那首千古絕唱《虞美人》,有了這首夢裏不知身是客的《浪淘沙》。還有許多許多,讓人看了一眼,便無法忘懷的詞句。他就是這樣從一個俘虜,成為“詞帝”。簾外雨聲潺潺,春意闌珊,他枕雨而眠,入了夢境。夢裏讓他暫時忘記了俘虜的身份,隻想貪戀那片刻的歡愉,可是好夢由來易醒,那陣陣春寒驚醒了他的夢。原來,夢裏夢外,竟是這樣的天淵之別,他深切地感懷自己的人生境況。醒來獨自憑欄,看無限江山,風雲萬裏,於他,不過是一粒粉塵。一切都是落花流水,春去春還會回,可是他人生的春天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因為痛入骨髓,才會用情真摯,寫出意境深遠的悲涼之詞。故國不堪回首,他能看到的,隻是江山的影子、寂寞的影子。他的詞,醒透深刻,可是他真的覺醒了嗎?如果時光倒流,他是否會勵精圖治,打理江山,重新俯瞰眾生?不,他不會,他沒有帝王的霸氣和謀略,沒有高瞻遠矚的襟懷,沒有披荊斬棘的魄力。一切都是命定的,他的才情,離不開雪月風花,就算從頭來過,他還是亡國之君,是後主。為了這個“千古詞帝”,他付出了一生的代價,丟了萬裏江山,他唯一僅有的,就隻有文字。以文字為食,以文字療傷,以文字相依為命,也是文字,為他至死不渝。
他還有夢,並且隻有在夢裏,還會以為自己是帝王,在夢裏君臨天下,在夢裏詩酒歡娛。就這樣一次次被春寒驚醒,一次次將欄杆拍遍,卻再也觸摸不到故國的溫度。他迷失在別人的宮殿裏,可是,曆史卻沒有拋棄這個沒落皇帝,給他畫下了深刻的一筆,可是世人卻隻記得,他是一個詞客,一個用江山換來千古絕響的詞客。他的王冠上寫著恥辱,文學史冊裏卻給他戴上美麗的光環。從古至今,探尋他一生故事的人,太多了。而我,隻是其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一個。
夢裏不知身是客,可是夢還是醒了,春天遠去,天上人間,才是他最終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