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一剪梅 李清照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

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

頭。

箏曲淙淙,似水流淌,一首《月滿西樓》被無數個女子輕唱,不知道,誰才能唱出李清照想要的滋味,相思的滋味。明月掛在中天,安靜而溫柔,我將一卷閑書放在月光下晾曬,千年的水墨依舊潮濕。因為不斷有人劃槳,隻為探尋一個千古才女的心事,也常常因此,迷失了自己,找不到歸程。我們總以為那些無法企及的人事,就一定隱藏著一個謎,卻忽略了,同樣是尋常的生活,隻是所處的朝代不同,經曆的事不同而已。然而,朝代也不過是客棧,我們在各自的朝代裏,寄住著彼此的人生客棧。

寫下這闋《一剪梅》的人,是千古詞後李清照,一個平凡的名字,卻擲地有聲。這首詞,是為相思而寫,她思念遠行的丈夫,希望他捎來錦書,告訴歸期,免去她如此焦心的等待。關於李清照的一生,一半是喜劇,一半是悲劇,她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堅強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從紅顏佳色,到霜華滿鬢,她努力而辛苦地度過漫長的一輩子,而我們,隻需要三言兩語,就可以輕巧地說完。

她出身名門世家,自小被書香熏染,五六歲就隨父母遷居東京汴梁,看過京城的繁華,儼然是一個大家閨秀。生活上沒有太多束縛,她有著天真無邪的少女時代,不僅劃著小舟,嬉戲於藕花深處,還經常到東京街市,觀賞夜市的花燈。為此,留下了許多輕巧靈動的詩詞,其中那首著名的《如夢令》:“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就是她少女時代的作品。

十八歲那年,李清照嫁給了趙明誠,她愛情的火焰,被這個博學多才的男子點燃。他們情投意合,知道彼此就是自己那個緣定三生的人,婚後一同研究金石書畫,度過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這期間,因為趙明誠在外為官,夫妻也有許多次小別,李清照為此寫下許多相思成疾的詞句。這首《一剪梅》,就是離別後因思念而作,還有另一首《醉花陰》:“莫道不,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寫出她因思念趙明誠,為其人比黃花瘦的寂寞和寥落。

秋天的故事,應該是最美的,一種清冷的美。秋天的相思,應該也是最美的,一種沁涼的美。這是個讓人感歎年華老去的季節,因為看到滿池的殘荷,盡管它還飄散著餘香冷韻,可是涼意中卻依舊透露出消瘦。其實四季一樣的長短,我們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季節,卻無權責怪它們的好與壞。看到殘荷枯梗,我們不能忘記,曾經翠綠的荷葉,詩意地為我們撐過傘,清雅的荷花,裝點過老花瓶寂寞的流年。蓮荷不需要守住任何的諾言,它的人生,隻是一季的枯榮。它無心驚擾你的夢,因為你劃槳過來的時候,已經將它的夢驚碎。

“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這就是李清照,她的風姿、她的明麗、她的閑愁,就是這樣讓人不敢逼視。是的,獨上蘭舟,曾經是舉案齊眉,如今煢煢孑影。以為可以在一池的蓮荷中尋著並蒂,卻不想,誤了花期。其實,生命不是一場掠奪,如果用心,我們依然可以在冷落中,找尋到重疊的時光。殘荷不需要我們用任何方式來祭奠它的華年,因為隻有湖水,才能給得起它想要的永遠。李清照看到低徊的大雁,因為遠行的丈夫沒有托它們捎來錦書,所以它們一直向前,沒有停留。蓮荷雖枯,根莖卻還在池中,雁子飄零,終究飛回故裏,蘭舟上,隻有她,擺渡到無人收留的岸口。

落花無情,流水無意,不顧她的愁怨,依舊我行我素地飄落流走。就像趙明誠,為了男兒的抱負,一段前程,幾紙功名,執意要走。他執意要走,她沒有跟他道別,以為沒有道別,他就一直還在,不曾離開。可她明明在相思,一樣的相思,隔離在兩處。她用藕絲穿針,縫補兩地閑愁:她相信好夢能圓,就如同相信這殘敗的荷,還會再如期盛開,相信她等待的人,正披星戴月趕著歸來。有時候,人就是這樣,寧願欺騙自己,也不要被別人欺騙。這世間,多少人,因為等待,才有相思,可是等待久了,相思會不會成了厭倦?一棵草,隻需要春生秋死,它們不怕被時間辜負。而人卻要窮盡一生,曆經無數次的蛻變,才能得到一個結果,這結果未必是滿意。

當一個人,孤獨到連影子都長滿了綠苔,她心中的情愫與愁悶,自是無法排遣了。隻能看著它們一點一滴地在心裏積累,卻無計消除。她就是這樣,把自己最美麗的青春給了他,沒有給自己,剩下多少。仿佛從相思開始,她的人生,就悄悄有了轉變,犯下的心病,已經無法根治。

李清照所處的年代,恰逢宋朝江山改換。都說人生是公平的,當初給過你多少的快樂,以後你就有分擔多少的傷悲。我們總以為沉浸在夢裏,就可以不必回到現實,卻忽略了,江河還在流轉,不要僥幸地以為,醒來的時候恰好就是春暖花開。趙明誠出師未捷身先死,留下李清照亂世寡居,此後流徙漂泊,受盡苦楚。紅塵沒落,她似一枚無依的霜葉,因為無依,才會有後來悲哀的再嫁。好在那段殘破的婚姻沒有維持多久,李清照便獨自過上她尋尋覓覓、冷冷清清的晚年。

盡管命運給了她一杯苦茶,可她一生都沒有懦弱。李清照在晚年時,殫精竭慮,編撰《金石錄》,完成趙明誠未了之願。還為當時腐朽的宋王朝,寫了一首雄渾奔放的《夏日絕句》:“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這些,沒有給朝廷帶來任何的轉變,該聚還是聚,該散還是散,日出固然是驚喜,日落未必是慘淡。

一路行走,一路抽絲剝繭,到最後,連一件遮身蔽體的衣裳都沒有,就該離去。她死了,死在江南,死得很寂寞,也很滿足。一代才女,千古詞後,在厚厚的史冊上,也不過是薄薄的一片黃花,寫著一段,瘦瘠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