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春光無限好 古人已天涯
蝶戀花 蘇軾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
惱。
盛夏時節,春光早已逝去,連一絲蹤影也覓不見。可是連綿的青草,卻沒有過盡人間芳菲,鋪撒在天涯各處,鬱鬱蔥蘢。每當我讀這首《蝶戀花》,腦中都會浮現出一幅清新動人的畫,一位妙齡少女,豆蔻年華,居住於江南古典庭院,在紫藤的秋千架上搖蕩。飄逸的長發、曼妙的容顏、流水的身段,在風中蕩漾,白衣似雪,搖曳翩躚。她清脆的笑聲,透過牆院,讓牆外的行人,多情地止步,幾乎忘記自己是個過客。甚至想要輕叩門扉,窺探院內的春光,和那傾城的佳人。
江南有柳,掩映滿城的綠,青瓦黛牆的庭院內,草木茵茵。一泊小小的湖,湖心漂著細碎的浮萍,還有伶仃的初荷。紫藤花下,一架秋千,迎風飄蕩,安逸而恬淡。絕代有佳人,幽居在庭院,這院門似乎終年落鎖,牆上爬滿綠藤,積累了經年的時光。她豆蔻年華,醉人風姿,無須輕妝,隻是天然。她每日搖蕩在秋千架上,風情而瀟灑,全然聽不見牆外熙熙攘攘的人流。她總是獨自輕笑,卻不知,那笑聲已將牆外人驚擾。她累時,在亭內鋪一張清香的草席,躺在上麵,看風中飄揚的帳幔,為她獨舞。她不知,她雖不見任何生人,她的芳魂卻越過牆院,迷醉了趕路的行人。那些自作多情的過客,被她的無情所傷,心在隱隱地生疼。
寫慣了豪邁豁達之詞的蘇軾,也常有清麗婉約之作,這一首《蝶戀花》寫得生動婉轉,意趣盎然,有一種遮擋不住的活力和生趣。“花杏殘紅青杏小”,他起句傷春惜春,可刹那就超脫這景象,筆鋒一轉,讓人看到燕子飛舞,綠水人家繞。柳絮迎風飄飛,欲覺留春不住,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讓畫麵跳躍,仿佛眼前鋪展了一片沒有盡頭的綠意。這就是東坡先生詞風的魅力之處,姹紫嫣紅的春光在趕往夏天的路上死亡,他沒有一直感傷,而是用積極的心態接受季節更替,看到更加蒼翠的風景。
綠水人家,高牆之內,有蕩秋千的佳人,發出愉悅的笑聲。那笑聲,似黃鸝鳴叫,婉轉清脆,讓牆外的行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可是隻聞笑聲,卻覓不到佳人的芳蹤。一堵院牆,擋住了所有的視線,可是卻擋不住佳人的青春美麗。心靈的眼睛可以穿越院牆,看到佳人絕色的容顏,和她在秋千架上輕盈翩躚的姿態。可當他為這生動的情景而癡醉不已時,牆內的笑聲卻已經聽不到了。佳人就這樣拋灑歡笑之聲,飄然而去。那秋千,在風中空空搖蕩,而牆外的行人,空自多情。
牆外的行人,很想上前輕叩門扉,但終究沒有勇氣,害怕自己會唐突佳人,打擾她的寧靜。因為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清朗的笑聲,已經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她的錯,就是她的笑聲,充斥著行人的想象,她是那麽的美若天仙,婀娜多姿。她將行人傾倒,讓他忘記他隻是一個平凡的過客。任何的多情,都是自尋煩惱。因為牆內的佳人,根本就不知道她已無端地將人驚擾。縱算知道,想必她也隻是淺淡一笑,不以為然,冷冷地拂袖轉身,甚至連背影都不留下。
每當讀這首詞,我就會想起那幾個影響蘇軾一生的女人。他的結發之妻王弗,容貌美麗、知書達理,夫妻二人情深意篤,恩愛有加。可是在一起生活了十一年,王弗病逝,蘇軾悲痛萬分。他在埋葬王弗的山頭,親手種植了三萬株鬆樹以寄哀思。更讓人深刻的是,十年後,他為亡妻寫的那首千古第一悼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亡詞《江城子》。隻一句“十年生死兩茫茫”就催人淚下,讓人看到一個滿麵塵霜的老者,在夢裏與愛妻相逢,卻握不到彼此的手。這首詞,情真意切,在以後的朝代裏被廣為流傳,讓人無法相忘。
他的第二個妻子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小他十一歲,生性溫柔,崇拜他的才學。是這位女子陪伴蘇軾度過了人生最重要的二十五年,漫長的二十五年,陪他一路風雨兼程,甘苦與共。因為就在這二十五年裏,蘇軾曆經烏台詩案、黃州貶謫等許多次宦海沉浮,可謂滄海桑田,嚐盡風霜。而他們就是這樣相互攜手,不離不棄度過了二十五年,為他生兒育女。可二十五年後,王閏之又先蘇軾而去,讓他再一次痛斷肝腸。他為她寫祭文,說“唯有同穴”。蘇軾死後,蘇轍將其與王閏之合葬,實現了祭文中“唯有同穴”的願望。
然而,還有一個女子,她的名字,烙刻在我記憶深處。王朝雲,蘇軾的侍妾,他的紅顏知己。蘇軾困頓之時,許多的侍妾紛紛離去,唯有朝雲,一直相陪。蘇軾被貶惠州,他們在惠州西湖留下許多動人的故事。蘇軾填詞,朝雲彈唱,而其中這首《蝶戀花》朝雲唱得最多,因為生動,合她心意。可每當朝雲唱道“枝上柳綿吹又少”時,都會不勝傷悲,淚滿衣襟,她說她竟不能唱完“天涯何處無芳草”之句。我在想,朝雲是在傷春,還是在感歎,蘇軾如此豁達,是否在她離去之後,又會天涯海角覓知音。也許真的是宿命,這位小蘇軾整整二十六歲的絕代紅顏,竟然先他而去。朝雲逝後,蘇軾終生不複聽此詞,並且一直鰥居。也許是,垂暮之年的他,再也禁不起任何的生離死別了。蘇軾將朝雲葬於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棲禪寺大聖塔下的鬆林之中,並在墓邊築六如亭以紀念,撰寫了一對楹聯:“不合時宜,唯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佳人杳去,蠟炬成灰,自古多情,總被無情惱。不禁想問,究竟是蘇軾多情,還是這三位女子多情?這一切,似乎不重要,因為他們曾經相處過、擁有過。好過那牆內佳人,隻給牆外行人,留下縹緲難捉的笑聲。其實,每個人,都隻是過客,沒有誰,可以陪伴誰走到人生的終點。
想起曾經為一幅畫題文,有這麽幾句,印象深刻:
不必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種花,又裝飾過誰的秋千架,隻不過有人,從早春的鄰家,折到自己的閑窗下。以為可以,挽住一段春的牽掛,反瘦減了青青韶華。春還在,人已天涯……
是的,春還會在,人卻遠去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