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附錄三:潘光旦譯著中關於虐戀的論述 (2)

一位前輩的英國作家與哲學家勃爾登(RobertBurton)很早就說過一句話:一切戀愛是一種奴隸的現象。戀愛者就是他的愛人的仆役:他必須準備著應付種種的困難,遭遇種種的危險,完成種種難堪的任務,為的是要侍候她而取得她的歡心。在浪漫的詩歌裏,我們到處可以找到這方麵的證據。我們的曆史越是追溯得遠,一直到未開化的民族裏,一直到原始的生活狀態裏,就大體說,這種愛人的頤指氣使,戀愛者在求愛時的諸般屈辱,和諸般磨難,就越見得分明。在人類以下的動物中間,情形也正複相似,不過更進一步的要見得粗獷,雄的動物要把雌的占有,事先必須用盡平生之力,往往於筋疲力盡之餘,還是一個失敗,眼看雌的被別的雄的占去,而自己隻落得遍體傷痕,一身血漬。總之,在求愛的過程裏,創痛的身受與加創痛於人是一個連帶以至於絕對少不得的要素。

在女的與雌的方麵,又何嚐不如此?對異性的創痛表示同情,本身也就是一種創痛;至於在求愛之際,忍受到異性的報複性的虐待,更是一種創痛。即或不然,在求愛之際,她始終能役使異性,對兩雄因她而發生的劇烈的競爭,她始終能作壁上觀,而躊躇滿誌,一旦她被戰勝者占有之後,還不是要受製於她的配偶而忍受她一部分分有應得的創痛?迨後,從性的功能進入生育功能的時候,創痛的經驗豈不是更要推進一步?有時候,就在求愛的段落裏,雌的也往往不免受到痛苦,有的鳥類到了這時候,雄的會進入一種狂躁的狀態,雌鳥中比較更甘心於雌伏的自更不免於吃虧:例如鶸類的雄的是一個很粗暴的求愛者,不過據說隻要雌的表示順從,他也未嚐不轉而作溫柔與體貼的表示。又求愛或**時,公的會咬住母的頸項或其它部分(英文中叫做love-bite,可直譯為情咬);這是人和其它動物所共有一種施虐的表示;馬、驢等等的動物,在**時都有這種行為。

以痛苦加人未嚐不是戀愛的一個表示,是古今中外很普遍念。希臘諷刺作家盧欣(Lucian)在《娼妓的對話》裏教一個女人說:“若一個男子對他的情人沒有拳足交加過;沒有抓斷過頭發,撕破過衣服。這人還沒有真正經驗到什麽是戀愛。”西班牙名小說家塞望梯斯(Cervantes),在他的《鑒戒小說集》的一種,《侖剛尼特和考達迪羅》(RinconeteandCortadillo)裏,也描寫到這一層。法國精神病學者亞尼(Janet)所診療的一個女子說:“我的丈夫不懂得怎樣教我稍微受一點罪。”不能教女子受一點罪的男子是得不到她的戀愛的。反過來,英國戲曲家康格裏夫(Congreve)的作品,《世路》(WayoftheWorld)一書裏,有一個女腳色叫密勒孟特的說:“一個人的殘忍就是一個人的威權。”

上文說虐戀的種種表現是正常的求愛表現的一個跡近遠祖遺傳的畸形發展,但事實上並不止此。這種表現,尤其是在體質瘦弱的人,是一個力爭上流的表示,想借此來補救性衝動的不足的。求愛過程中種種附帶的情緒,例如憤怒與恐懼,本身原足以為性活動添加興奮。因此,假如性衝動的力量不夠,一個人未嚐不可故意的激發此類情緒,來挽回頹勢。而最方便的一法是利用痛苦的感覺:如果這痛苦是加諸人的,那表現就是施虐戀;若反施諸己,那就是受虐戀;若痛苦在第三者的身上,而本人不過從旁目睹,那就是介乎兩者之間的一個狀態,所側重的或許是施虐戀一方麵,或許是受虐戀一方麵,那就得看從旁目睹的虐戀者的同情的趨向了。從這觀點看,施虐戀者和受虐戀者本是一丘之貉,他們同一的利用痛苦的感覺,來就原始的情緒的庫藏裏,抽取它的積蓄;情緒好比水,庫藏好比蓄水池,痛苦的感覺好比抽水機。

我們把虐戀所以為歧變的生物與心理基礎弄清楚以後,我們就明白它和虐待行為的聯係,畢竟是偶然的,而不是必然的了。施虐戀者並不是根本想虐使他的對象,無論在事實上他是如何殘暴,對象所受的痛苦是如何深刻,那是另一回事。施虐戀者所渴望的,無非是要把他那搖搖欲墜的情緒扶植起來,而要達到這個目的,在許多的例子裏,不能不假手於激發對象的情緒的一法,而最容易的一條路是教她受罪。即在正常的戀愛場合裏,男子對所愛的女子,往往不惜教她吃些痛苦,受些磨折,而同時一往情深,他又滿心的希望她可以甘心的忍受甚至於也感覺到愉快。

施虐戀者不過是比此更進一步罷了。有一個記載著的例子喜歡在對象身上戳針,而同時卻要她始終陪著笑臉;這顯而易見是他並不想教她挨痛,要是可能的話,他實在也很願意教她得到一些快感;固然,就事實論,隻要她表麵上裝著笑臉或有其它強為歡笑的表示,他也就不問了。即在最極端的例子,即施虐到一個殺人的程度,施虐戀的本心也決不在殺傷,而在見血,因血的刺戟而獲取更高度的情緒的興奮,而血的刺戟力特別大,也幾乎是中外古今所普遍公認的;勒泊曼(Leppmann)有過一個很精到的觀察,他說,在施虐戀的刑事案子裏,比較普通的創傷,總在可以流大量血液的部分發見。例如頸部或腹部。

同樣的,受虐戀的本心也不在挨痛或受罪。程度輕些的被動的虐戀,照克拉夫脫-埃賓和穆爾等作家的看法,原不過是正常性態一個比較高度的發展,而可以另外叫做“性的屈服”(“Sexualsubjection”,德文叫Horigheit),因此,嚴重的痛楚,無論在身體方麵或精神方麵,是不一定有的;在這種人所默然忍受的無非是對方一些強力壓製和任情播弄罷了。

在性的屈服與受虐戀之間,是沒有清楚的界線的,受虐戀者,和性的屈服者一樣,在接受對方種種作踐的時候,同樣的感覺到愉快,而在受虐戀者,甚至於極度的愉快;所不同的是在性的屈服者,正常的**的衝動始終存在,而在受虐戀者則受罪與挨痛的經驗會變做****的代用品,充其極,可以根本無須****。受虐戀者所身受的作踐,是種類極多的,其間性質也不一樣,有的是很實在的,有的是模擬的,例如:全身受捆綁、手足加鐐銬、體軀遭踐踏、因頸部被扣或被縊而至於局部的窒息、種種常人和對方所視為極不屑的賤役、極下流的臭罵等等。在受虐戀者看來,這些都可以成為**的代用品,其價值和**完全相等,而虐待的看法,以至於痛苦的看法,是談不到的。我們懂得這一層,就可以知道,若幹心理學家(甚至於弗洛伊德)在這方麵所殫心竭慮的創製的許多理論是完全用不著的。

受虐的種種表現,因本身性質所限,是顯然的沒有很大的社會意義.而對社會生活不會發生很大的危害,唯其危險性小,所以受虐戀的曆史雖極悠久,雖在文化史裏隨時可以發見,而把它當作一種確切的性變態,卻是很晚近的事;克拉夫脫-埃賓在他的《性的精神病態學》裏,最初把它的特點原原本本的鋪敘出來,從那時起,它的歧變的地位才算完全確定。施虐戀便不然了;在生物學與心理學上,它和受虐戀雖有極密切的聯係,在社會學和法醫學上,它的意義卻很不一樣。施虐戀的各種程度亦大有不齊,其中最輕微的,例如上文所提的“情咬”之類,當然是不關宏旨,但程度最嚴重的若幹方式往往可以演成極危險的*的慘劇,輕者可以傷人,重者可以殺人,例如上文已經提到過的“剖腹者傑克”(JacktheRipper)便是最駭人聽聞的一件淫殺的刑事案了。這一類造成刑事案的施虐戀的例子並不算太少,雖不都到殺人的地步,但傷人則時有所聞(對於這一類的例子,拉卡桑有過一番特別的研究)。還有一類的例子則牽涉到學校教師、家庭主婦、和其它對兒童婢妾可以作威作福的人,這些人種種慘無人道的虐待行為也大都出乎施虐戀的動機。

施虐戀和受虐戀是男女都可以表現的歧變。受虐戀則男子表現得獨多;這是有原因的。一則也許因為相當程度的所謂性的屈服,或受虐戀的初步的表現,可以說是女性的正常的一部分,不能算作歧變;再則(穆爾曾經指出過)在女子方麵根本無此需要,因為女子的性活動本來是比較被動的與順受的,受虐戀一類所以加強性能的刺激或代用品就沒有多大用處。

上文已經說過,施虐戀與受虐戀隻是虐戀的一部分,並不足以概括虐戀的所有的種種表現。從大處看,虐戀是的象征現象的一大支派,凡屬和痛苦、忿怒、恐怖、憂慮、驚駭、束縛、委屈、羞辱等相關的心理狀態發生聯係的性的快感,無論是主動的或被動的,真實的或模擬的,都可以歸納在這支派之下,因為這種種心理狀態全都要向上文所說的原始的情緒的大蓄水池掬取,以補充性衝動的挹注。鞭簍的行為就是一例,此種行為,無論是身受的或加諸人的,目擊的或想象的,在先天有變態傾向的人,可以從極幼小的年齡起,就成為性活動的一種興奮劑。在大多數的例子裏,這種行為牽動到身心兩方麵的許多品性,因而另成一派關係很重要和範圍很廣泛的虐戀的現象。另有一些例子,隻要目擊一種可以驚心動魄的景象或事件,例如一次地震,一場鬥牛,甚至於一個至親好友的喪葬,便會發生的反應,而此種反應顯而易見是和施虐戀或受虐戀的傾向很不相幹的。

所以從大處看,虐戀的領域實在是很廣的。而在這領域和它種歧變的領域接界的地方,還有一些似虐戀而非虐戀的現象,例如有一部分應當認為是物戀的例子也多少會有虐戀的意味。迦尼也想把這些例子另外歸納成一派,而稱之為“施虐的物戀現象”(“sadi-hfetishism”);不過他所舉的一個例子並不能坐實他的主張,因為那是比較很清楚的一個足戀的例子。亞伯拉罕(Abraham)一麵承認上文所已討論過的虐戀者的性能的衰退,但又以為這種衰退並不是原有的現象,而是一個強烈的性能受了抑製或變成癱瘓的結果。他也引到弗洛伊德的一個提議,認為臭戀和糞戀有時候也是產生足戀的一些因素,不過嗅覺的快感,因審美的關係,後來退居背景,而剩下的隻是視覺的快感了。亞氏這種看法,也似乎認為在臭戀與糞戀以及足戀的發展裏,多少也有些虐戀的成分。

還有一種不大遇見的虐戀與物戀混合現象叫做緊身褡的物戀(corset-fetishism)。在這現象裏,緊身褡是一種戀物,不過它所以成為戀物的緣故,是因為它可以供給壓力和束縛的感覺。亞伯拉罕很詳細的分析過一個複雜的例子:他是一個二十二歲的大學男生,他的性歧變的表現是多方麵的,其間有足戀、緊身褡戀、對於一切束縛與壓迫的力量的愛好,又有臭戀即對於體臭的愛好,而臭戀一端亞氏認為是最初的表現,而是從他和他的母親的關係裏看出來的。他又表現著穀道和尿道戀。像上文在足戀的討論裏所引到的女子一樣,在幼年的時候,他就喜歡屈膝而坐,教腳跟緊緊地扣在穀道的口上。此外,他又有哀鴻現象(eonism,即男身女扮或女身男扮的現象)的傾向,他願意做一個女子,為的是可以穿緊身褡和不舒服而硬得發亮的高跟鞋子。從春機發陳的年齡起,他開始用他母親已經用舊的緊身褡,把腰身緊緊地捆束起來。他這種種物戀的發展似乎是很自然的,亞氏找不到有什麽突然發生的外鑠的事件,來解釋它們。

屍戀(necrophilia或vampyrism)或對於異性屍體的,是往往歸納在施虐戀以內的另一現象。屍戀的例子,嚴格的說,是既不施虐而亦不受虐的,實際上和施虐戀與受虐戀都不相幹;不過,屍戀者的性興奮既須仰仗和屍體發生接觸後所引起的一番驚駭的情緒作用,我們倒不妨把這種例子概括在廣義的虐戀之下,有時候因為情形小有不同,似乎更應當歸並到物戀現象之內。不過我們若就醫學方麵加以檢查,可以發見這種例子大都患著高度的精神病態,或者是很低能的;他們的智力往往很薄弱,而感覺很遲鈍,並且往往是嗅覺有缺陷的。埃卜拉(Epaulard)所記載著的“摩伊城的吸血鬼”(“VampireduMuy”)便是富有代表性的一個例子。

這些病態或低能的男子原是尋常女子所不屑於接受的,所以他們的不得不乞靈於屍體,實際上無異是一種,至少也可以和****等量齊觀。有時候.屍戀者對於屍體不但有**的行為,且從而加以割裂支解,例如流傳已久的柏脫侖德軍曹(SergeantBertrand)的一例;這種比較希有的現象有人也叫做施虐的屍戀(necro-sadism)。嚴格的說,這其間當然也沒有真正的施虐戀的成分;柏脫侖德最初常做虐待女人的白日夢,後來在想象裏總把女人當做行屍走肉;在此種情緒生活的發展裏,施虐戀的成分也就附帶的出現,而其動機始終是不在傷殘他的對象,而在自己身上喚起強烈的情緒:任何割裂支解的行為也無非是想增加情緒的興奮而已。這種例子不用說是極度的變態的。

(《性心理學》,(英)埃利斯原著;潘光旦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