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虎兒虎女初臨世

轉眼就是一九五零年,老話說陽曆年,陰曆年是庚寅年,相屬為虎。這一年六月剛過沒兩天就好像有人喊口令一般,涼水泉子齊刷刷一夜之間竟生下三個小娃娃。

朱三的兒子最先落地。朱三知道,董傳貴家的媳婦、侯誌國家的媳婦大約也在這幾天生產。弟兄三個當初拜把子時他最小,現在反過來最小的變成最大的,這回終於該輪到他揚眉吐氣一把了。外頭不說,回到家裏也是老三,他這一輩子就是老三的命。他的那倆哥,那也算哥嗎?別人家生男生女猶在兩可之間呢,他的兒子就已經“呱呱”落地了。可惜了,可惜那個董傳貴不在,他如果在家呀,也讓他眼紅一回、妒忌一回、羨慕一回。他曾找高人算過,他兒子就是他們家的梧桐樹,日後定會招來金鳳凰的。他這輩子沒招來金鳳凰,兒子替他圓了這個夢,這也算是“父夢子圓”吧!他知足了。因此上,他的兒子別樣不叫,單叫“朱桐生”。

年初,朱家分了幾畝水地。村上又劃了一塊宅基,他們家蓋了一院土房。朱勳臣琢磨著,如今解放了,是新社會,新社會要有新章程。所以朱勳臣老想著把老大老二他們兩人分開,另給老大或是老二再娶一房媳婦。誰知這兄弟倆愚不可及,誰都不想舍舊的娶新的。新婚姻法還沒下來,鄉政府也懶得管這些雞毛蒜皮子的雜事。著急發愁的其實隻是朱勳臣一人,他想啊,一夫多妻的事舊社會就有,兩夫一妻的事聽起來就丟人。現在,有房子有地了,又不是娶不起?朱勳臣正為兩個兒子的婚事著急上火呢,老三家來人報喜了,說是三兒媳婦為他生了個胖孫子!老頭兒頓時愁懷散盡、喜上眉梢。人逢喜事精神爽嘛,朱勳臣這一段時間的壞心情為之一掃,他第一個念頭就是要找人喝酒慶賀慶賀去。朱勳臣在廚房裏摸了幾個雞蛋揣上,興衝衝直奔董萬山家,他知道董萬山家還剩下多半斤他倆上次沒喝完的酒。

趙春蓮如今又一次大難臨頭。人常說,人生人,嚇死人,一個新生命的誕生並不都是那麽輕而易舉的。晌午的時候她侍候公公吃過飯,自己還沒撂下飯碗,就開始有了反應。緊接著一陣陣疼痛襲來,她不由得滿炕打滾、喊爹叫娘、大汗淋漓。身上的衣服汗濕了一層又一層,帎頭也像水洗的一般。董萬山幹著急插不上手,隻能像推磨的驢子一樣滿院子轉圈圈。他一輩子不信神、不信佛,到了這節骨眼上,也隻有兩眼望天,大放悲聲:

“老天爺呀,看在我遠方兒子的麵上,給我們老董家留下這條根吧!”

終於,請來的接生婆最後還是耐不住了。顛著小腳,屁股一扭一扭地從裏晃了出來,看也不看董萬山一眼,徑自從大兜襟衣服裏摸出一盒“大嬰孩“香煙,自己點上火,抽了幾口,過罷癮,這才麵無表情地說:

“沒希望了,叫人收拾收拾準備料理後事吧!我一輩子接生無數,沒見過這麽難纏的。要說沒辦法那是假的,拿刀子往外掏,我老婆子沒那本事。要是有那本事,還能在這兒吃飯?算了,不耽擱你們了,自己想辦法去吧!事沒辦成,少收你兩塊,算三塊吧!”

董萬山步履蹣跚、踉踉蹌蹌地撲過來,一把拽住接生婆的衣袖,帶著哭腔哀求道:

“他大嬸,您不能走啊,您走了她們娘倆就沒命了!”

“有命沒命是天命!”接生婆從兜裏摸出兩塊錢扔到桌上,叼著煙卷,拍拍屁股出了院門。看董萬山不依不饒的樣子,回頭冒出一句算是指明了方向,“上醫院吧!”

上醫院、上醫院談何容易?別說崎嶇的山路、黑燈瞎火的天。村裏沒有大車,隻有幾匹騾子幾頭驢。大肚子婆娘能放到驢背上?這時候出門求醫等於是自尋絕路,死在家裏總比死在路上的強。

董萬山沒了指望,心膽俱裂,不由兩行老淚奪眶而出,頓足捶胸說:“傳貴我的兒呀,她們娘倆要是有個好歹,我也不活了!這個家沒有了,你回來找誰去呀?”

董萬山唏噓了半晌,事出無奈,到了這般地步也顧不得體麵不體麵了。他摸索著走進產房,見兒媳婦雙眼緊閉、昏迷不醒。董萬山拍拍搖搖,不見有任何反應。老頭兒歎口氣,事到如今也隻有認命了。他正準備出門找人料理後事,剛出門就和興高采烈的朱勳臣撞了個滿懷。

“喝球酒啊?你侄媳婦命都快沒了,你還來看笑話?”董萬山一肚子怨氣沒處出,朝著朱勳臣發雷霆。

朱勳臣先是一愣,不由鬆開雙手,懷裏揣的雞蛋悉數落地。他本來身上就沒口袋,雞蛋是用兜襟兜著的。朱勳臣問明情況,也不管雞蛋不雞蛋,撒腿就往家裏跑。

趙春蓮命不該絕。前半夜時分,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小家夥仿佛是不願意到這個世界上來似的,磨磨蹭蹭,差點沒要了他命不說,生下來也不哭兩聲,隻是象征性地咧了咧嘴,算是打了招呼。

朱勳臣的老妻趙氏,聽老伴說得緊急,也顧不得剛剛生產的兒媳宋秀珍,抬腿就跑。趙氏是個小腳,眼神又不好,加上天黑路滑,坑坑窪窪,還沒走幾步就先摔了兩跤。朱勳臣心急,用胳膊將老伴一挾,三步並作兩步,一路小跑。到了家推開門,也不問青紅皀白,就將趙氏“扔”進產房。

趙氏老太太眼睛紅紅的,自然也是熬了一夜。看著大人娃娃母子平安,長舒了一口氣,笑著說:

“他嫂子,怎麽我越看你越像一個人。”

“我像誰呀,大嬸?”趙春蓮病怏怏的樣子。

“我娘家的嫂子。”趙氏歎口氣,說。“那也是個苦命人,生下個女娃,不久就死了。”

“噢,大嬸,您娘家在哪?”

“北山峴。一個狗不屙屎的地方。”

“大嬸,您娘家姓啥?”

“姓趙。我哥趙有淼,脾氣強得跟頭驢似的……”

“哦?!——”趙春蓮知道眼前這位是誰了。她做夢也沒想到,這個老太太就是她的親姑媽。她找她找得好苦啊!人到眼前了,她又不敢認。不是不敢認,是不能認。將來傳貴回來,和他商量了再認吧!看樣子老太太是個好人,慈眉善目的。別說,和爹長得還有點像。可是她的那個兒子,按理說還是她的親表哥哩!一想到朱三,趙春蓮不由得把頭扭過去,厭煩地閉上眼睛。

趙氏老太太看產婦累了,也就不再吭聲,摸摸索索下地幹活去了。

那邊屋裏,董萬山、朱勳臣老哥倆還在抽煙、喝茶、聊天。董萬山裝滿一鍋子煙,親自遞到朱勳臣手裏,感激萬分地說:

“勳臣兄弟,今兒要不是你和弟媳婦,我這個家算是敗了。”

朱勳臣接上火,“吧噠”了兩口,搶白說:“老哥,你說外話了不是?咱們兩家,通世相好。你忘了頭些年咱哥倆拉狗上山追兔子攆狼的事了?傳貴和老三也都是要好的兄弟,你孫娃和我孫娃的關係以後還得續上,讓他們也要成為好朋友。哎,老哥,你給娃取名字了嗎?”

“我聽春蓮說傳貴走時留下的話,不管男娃女娃生下來都叫榆生。”

“這一下碰端了!老三說他的兒娃叫桐生,傳貴的兒娃叫榆生,莫不是老天爺安排好的,都是’生’字輩,後頭都帶個生字……”

董萬山也覺得蹊蹺,事先又沒商量,咋會這麽巧?不由舉手加額,暗自念叨說:但願他們小哥倆日後也能成為好兄弟。

“哎呀,這麽好的日子,咋不高興高興呢?”朱勳臣一時興起,又嚷嚷著要喝酒。

“酒你知道,就那麽一點,就是這下酒菜……”董萬山望著滿院子的蛋黃蛋殼,羞澀的笑笑。

正在此時,侯誌國打發人提了半籃子雞蛋,捎話說他媳婦昨夜生了個尕丫頭,請兩位爺爺做主給起個名兒。

“起啥名?”朱勳臣不假思索,開口就說,“現現成成的好名字,還讓我們費神費力的胡猜亂想。”

董萬山不解:“兄弟你快成仙了。你咋知他家生丫頭?你怎麽就預先起了好名字?”

朱勳臣哈哈一笑,說:“上麵一個桐生、一個榆生,她是妹妹,就叫妹生,不就妥了。”

董萬山想想也是,豎起大拇指說:“兄弟沒念過書,如若念上幾天書,咱村上的秀才就是你了。”

朱勳臣急著端酒盅,不願在這事上多糾纏,就說:“好了好了,老哥你別給我戴高帽子了。咱閑話少說,軍令大不過酒令,國法大不過酒法,咱還是酒上說話。”

董萬山知道,朱勳臣這人別樣還行,唯獨酒上抓得最緊。有一年,村裏鬧土匪,別人都跑了。朱勳臣舍不得一壇酒,半路上返回家裏去拿酒,不幸讓土匪給抓住。土匪頭兒也是個酒鬼,惺惺相惜,兩個人拚著喝酒,最後還喝成了朋友。後來土匪頭兒被捉住,臨上刑場頭一天,朱勳臣去看他,土匪頭兒說,“兄弟,我在陰間等著你,沒事你早點過來,咱哥倆上那邊喝去!”有錢的喝好酒,沒錢的喝爛酒。家裏幾個錢,都讓他換成了杯中物。不是因為他貪杯,豈能生出兩個傻兒子?

送信的等著要回話,朱勳臣不耐煩了,說,“不是說過了嗎,叫妹生。還等啥?”

傳話人一聽,也就不再言傳。放下雞蛋,提著空籃子高高興興回話去了。侯誌國嫌妹生太俗,改字不改音,女兒大名“侯梅生”,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