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小小少年尋親記

侯梅生從縣城回到廠裏後,想想老縣長說的話也不無道理。稍加思索,就打一份報告遞到廠部。消息還未傳開,指揮部就慌了手腳。指揮立即親自找她談話說:

“侯科長,全廠誰走都行,唯獨你不能走。你想想,你這一走,丟掉一批客戶不說,以後的業務暫且不談。遺留的一大筆賬誰去要,這一攤子事別人可是插不上手啊!”

梅生說:“指揮,不是我臨陣脫逃,也不是我丟下工作不管。你看我的這後院,時不時起火,娃娃大了也懂事了,閑言碎語搞得我們母子倆實在無法在這個環境中生活,我不走也不行啊!”

指揮說:“侯科長,你的困難我們也清楚。要不這樣,叫娃娃在城裏聯係一家可以住宿的學校,每個星期回來一趟。至於你嘛,克服克服。別人要說,讓他說去,過不了幾天也就不說了。下麵指揮部再做做工作.你覺得如何?”

梅生一看指揮的臉色,快六十歲的人了.還是個老革命,這樣和她求情下話。企業效益不好,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這時候扭屁股走人,於情於理也說不過去。她沉吟了一會兒,就不再固執己見,說:

“指揮,就這樣吧,我不走了。”

指揮笑了。站起來拍拍她的肩膀,說:“好哇,好同誌,好同誌呀。困難見忠臣嘛!還有什麽困難盡管說,指揮部一定替你想辦法解決。”

梅生知道指揮說的是客氣話,廠裏好幾個月沒發工資了,大家誰沒困難呢,一時半會兒能解決得了嗎?梅生就說:

“沒什麽困難了。我想請三天假,給娃娃辦辦轉學手續。”

“行,三天不夠七天也行。明天給你派輛小車,辦事快些,順便把有些賬收一收。公私兼顧了。”指揮舒了一口氣,背著手走了。

朱鎮宇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縣一中一看他的成績單和“三好學生”證書,二話不說,很快辦妥了手續,侯梅生總算一塊石頭落了地。董榆生的那兩萬一仟塊錢,她一直未敢動用,打算抽空給他送去。遇上這麽些難心事,廠裏不開工資,朱桐生又不顧家,她實在無奈,用去了一部分。廠裏給了三天假,僅用了一天事就辦完了,沒想到會這麽順利。還有兩天時間,她本想回涼水泉子一趟,把董榆生的賬結了。這算什麽事啊.人家平白無故,屎盆子扣在自己頭上,還拿出這一大筆錢來。不管怎麽說,董榆生的人情債這一輩子怕也很難還清了,但是財務賬要還。梅生是個有誌氣的人,她想如果使了董榆生的這筆錢,董榆生嘴裏雖然不說,心裏肯定會小看她的。但是如今怎麽還呢?錢已經破開了,總不能分期付款吧!梅生暗自歎口氣,隻好獨自回到廠裏。

朱鎮宇十五歲了,胖胖的圓臉,眼睛不大,眉短而粗,鼻直口闊。外表看就是一副憨厚相,其實小家夥挺有心機,有主見。在他的記憶中,爸爸媽媽感情不好,爸爸時常不回家,媽媽也不當回事,來就來不來就不來。母子倆相依為命,他從小就懂事聽話,從不讓媽媽生氣。爸爸每次回家,他都恭恭敬敬地給爸爸倒茶倒水,還幫爸爸洗腳。爸爸對他不好.常背著媽媽搧他耳光,有時還用腳踢。他不計較,也不記仇,他聽說和他一般大的小朋友都挨過打呢!他想人心都是肉長的.隻要好好學習,長大了考上大學,給爸爸媽媽爭光爭氣,爸爸一定會改變看法對他好的。他最想不通的就是爸爸罵他“小雜種”,開始不懂,後來才知道它的含義,他還查過字典。字典上說混合**的人或動物才叫雜種,那他,他是幾個爸爸的兒子呢?他知道媽媽的為人,媽媽從不和哪個叔叔交朋友,家裏除了魏秀枝阿姨,也很少有人來。那麽是不是媽媽和爸爸結婚前有幾個男朋友呢?那樣他就不是爸爸的親兒子了。他想念爸爸,他向往爸爸,他是那麽羨慕他的小朋友們,跟在爸爸的屁股後麵,假日或是星期天,上山打獵,下河撈魚。就是犯了錯,挨爸爸一頓臭揍,也沒有一個人在背後地裏偷著罵爸爸的。媽媽有溫暖的懷抱,爸爸有寬闊的胸膛,兩個人缺了誰都不行,都不是一個完整的家。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怎麽這事傳到學校裏,同學們背著他交頭接耳,嘀嘀咕咕,也說他是“小雜種”哩?朱鎮宇動了心機,他決心要把事情弄清楚。一天趁媽媽不在的時候.他打開了媽媽的抽屜,翻了半天,終於找到那份法院的調解書。這時他才明白,原來他的生父叫董榆生。董榆生是什麽樣的人呢?個兒高嗎?長得帥嗎?有爸爸那麽神氣嗎?他不敢在媽媽麵前打聽董榆生,他怕戳到媽媽的痛處,讓媽媽想起傷心事。

從廠子弟中學轉到縣一中以後,朱鎮宇有時也到街上轉轉。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在郵電局門口的閱報欄裏看到了董榆生的名字。原來董榆生也是涼水泉子的人?怪不得爸爸媽媽都是涼水泉子人,董榆生也是涼水泉子人,居然他們都是老相識。雖然涼水泉子是爸爸媽媽的老家.可是朱鎮宇一次也沒去過。爸爸去不去他不知道,反正媽媽很少去。聽說老家有爺爺奶奶,外祖父外祖母沒有了,他也隻見過外祖母一次,奶奶很少見麵,爺爺則是一次也未見過。朱鎮宇是個很聰明的孩子,他能想到老人們不常來,媽媽也不常去,大概與他的身世有關。自從在讀報欄裏見到董榆生的名字並且知道董榆生是涼水泉子人之後,他就頓生意念,哪一天他要親自上涼水泉子,找找董榆生,看看他的親爸爸到底是個什麽樣子的人。董榆生認也好不認也好,隻要能見他一麵,當麵喊他一聲“爸爸”就再無遺憾了。主意拿定,期末考試剛一結束,他就啟程直奔涼水泉子。他早打聽好了,涼水泉子很偏僻,不通班車,步行要走六七十裏路。他起個大早,書包裏裝了幾個饅頭,就上路了。

朱鎮宇畢竟年齡還小,身單力薄,又很少走遠路。大約走了十個小時,才看到涼水泉子的炊煙,偶而聽到幾聲雞鳴。哎呀,涼水泉子好闊氣,整齊的房舍,古老而又壯觀的門樓。可惜是冬天,如果到了夏天,那一排排、一行行,鱗次櫛比的樹木,滿山滿窪,溝溝坎坎,房前屋後,小溪兩旁,到處都是。如果它們長出綠葉、開出紅花,再結滿金果,還不一定有多好看呢!聽爸爸說爺爺是涼水泉子的黨支部書記,爺爺都那麽大歲數了,還這麽能幹,把涼水泉子治理得真好。

遠遠看到一位拾糞的老爺爺。老爺爺左肩挎著背鬥,右手提著糞叉子,他一直低著頭往前走,看不清他的臉麵。隻是從頭發和身形上看,他少說也有六十多歲了。朱鎮宇快走幾步,奔到老頭的跟前,恭恭敬敬叫一聲“老爺爺”,說:

“這是涼水泉子嗎?您知道董榆生大叔的家嗎?”

老頭先是本能地仰起臉來.後聽到董榆生的名字.臉色瞬間起了變化.頭一扭說:

“不知道。”

朱鎮宇偏要打破砂鍋問到底:“老爺爺,這不是涼水泉子嗎?”

“不知道。”老頭邊說邊走,頭也不回。

朱鎮宇四處瞅瞅,再無旁人,害怕斷了線索,隻好追上前去。懇求道:

“老爺爺,我也是涼水泉子的人呀,我爸爸叫朱桐生,我叫朱鎮宇。我您不知道,我爸爸您聽說過吧?”

拾糞的老頭站住了。先是拾糞叉子掉在地上,接著他好像沒站穩,一屁股坐到地下。朱鎮宇連忙跑過去扶老爺爺,說:

“老爺爺,您摔壞了吧?快起來,我幫您打打土。”

老頭喘著粗氣,臉色煞白,瞪著小眼問道;“你來幹什麽?”

“我不是和您說過了嗎,老爺爺。我要去找董榆生叔叔。”

“你滾,你馬上滾!從哪兒來滾哪兒去!別在這地方丟人現眼,小雜種!”

“我……”朱鎮宇愣住了,剛進村就遇到這麽一個蠻不講理又近乎神經質的老頭兒。

這時過來一位騎車人,那人老遠就喊:“朱…朱三叔,村委會有你一封掛號,你去取吧!”

“朱三?”朱鎮宇吃了一驚,心中納悶,“朱三不是爺爺的名字嗎?這老人不認識我,我報了爸爸的名字,他連他兒子也不認識嗎?噢,對了,他明明已經知道了我是誰,可是又不讓我去找我要找的人!他也罵我是’小雜種‘?”

朱三看朱鎮宇站住不動,提著糞叉子攆上來吼道:“你到底走不走?”

“你別管。”朱鎮宇說完,撒丫子就往村裏跑去。

處理完於占水的後事,吳天嬌就要賭氣走人,被侯有才攔住,正好董榆生碰上,這才把吳天嬌請到家裏。

其實吳天嬌對董榆生就是那一點芥蒂。她隻是埋怨董榆生太薄情,不和她聯係。這次到涼水泉子一看。才知道董榆生也沒閑著.為於占水大爺的事他還出了趟遠門。

進屋坐下,吳天嬌劈頭就問:“榆生,我上次到你們家來,你進城一夜不歸,幹啥去了?”

董榆生給吳天嬌徹茶,把三泡台碗子裏放上春尖茶、冰糖、桂元、紅棗、葡萄幹,正要倒水,聽吳天嬌發問,嘿嘿一笑說:

“說不成,說不成。”

“怎麽說不成?你逛舞廳去了?”

“我哪有那閑情逸致?我讓人家關了一夜。”

“怎麽會呢?莫非……”

“我的縣長大人,你別一驚一乍的。莫非什麽?莫非我幹了壞事。你不是也讓人家關了三天嗎?”董榆生把倒好的茶水放在吳天嬌麵前的茶幾上。

吳天嬌立刻猜出了個七,故意繃著臉說:“人家問你正事,別開玩笑了。到底怎麽回事?”

董榆生在吳天嬌對麵的沙發上坐下,這才把大砂溝的“奇遇”講了一遍,要是別人說這話,吳天嬌肯定不信:要是她沒有遇到過老虎口那一樁事,她也無法相信。她突然想到好像秦國元也在大砂溝被罰過款……。這些人把個高原縣折騰成什麽樣子了?這樣想著,吳天嬌的氣消了一大半,臉色也就多雲轉晴,說:

“榆生,都怪我工作沒做好,回去我一定查查這個大砂溝。哎,我再問你一句.我在老虎口的事你怎麽知道?蹲在山溝裏,消息還挺靈通。”

董榆生說:“前幾天老郭來村裏檢查黨支部的工作,順便到我這兒坐了一會。說著話兒就提到朱桐生把新縣長都當倒販子扣起來了。我裝糊塗,沒說你和我的事。”

吳天嬌忽然站起來,靠董榆生坐下,拉住董榆生的手,說;

“榆生,我想你……”

董榆生騰出一隻手來,摟住吳天嬌的肩膀,把臉貼近吳天嬌的臉,說:

“我也想。我還以為你當了縣長,就不要我了呢l”

“你壞你壞,你把我當成女陳世美了!我才不是那種人呢!”吳天嬌把頭紮進董榆生的懷裏,撒嬌的說。

董榆生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吳天嬌的秀發,含笑說:

“看你。還像個當縣長的樣子嗎?”

“我不,我就不。我不是縣長,我是你的妹妹,我是你的妻子。”

董榆生心裏一熱,喉嚨裏哽了一下,他幾乎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停了片刻,他慢慢地說:

“天嬌,你不知道,我的內心世界也是一片空白。隻有想起了你,隻有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你,我才充實一些。你看我,眼看著半輩子過去了,我卻一事無成,我都幹了些什麽呢?”

吳天嬌抬起頭來,仔細端詳著董榆生,好像要重新認識他似的,過了一會兒,她才認真地說:

“榆生,你這話不對。從我第一天看到你,我就感到你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你對任何人都是誠懇、無私、友善。你總是默默地承擔著本不該由你承擔的重負,做了許多好事,還不知自己做了什麽?你值得信任,可以依托。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許多我們中華民族的縮影,真的,榆生,我都為你驕傲了,你還空虛什麽?”

“是嗎?我真有你說的那麽偉大嗎?”董榆生聽完吳天嬌對他的誇獎,有些激動的說。

“我沒說假話,相信我,榆生。當初如果你選擇留校,現在早成了教授或者社會名流什麽的了。可是你卻踏上了一條更艱險而在常人來說都無法理解的路。我當時就未能理解你,但我也沒有阻攔你,我想你肯定有你自己的道理。實踐證明,你是對的。涼水泉子正是因為有了你,才有了今天。大學裏不缺一個象你這樣的教授,但是涼水泉子不能沒有你董榆生!如果高原縣有十個涼水泉子,我這個縣長就可以睡覺去了。”

“那你不就又要升官了。”

“人家給你說正經的,淨開玩笑。今晚安排我在哪兒睡覺.董大經理?”

“你就睡我屋裏,我上招待所睡去。”

“不,你哪兒也不去!咱們就這樣坐著說話,天亮我再走……”

“董總、村長、榆生哥!……”侯有才故意高喉嚨大嗓門,搞得山搖地動的。

董榆生拉開門,斥責道:“嚷嚷什麽?還有什麽頭銜都叫出來。把聲音再放大些,讓全世界都聽見。”

侯有才摸摸後腦勺狡黠地一笑,說:“榆生哥.我怕聲音小了你聽不見。這個尕娃非要找你,我攔都攔不住。”

秀才的話聲未落,後麵走過一個胖小子。朱鎮宇恭恭敬敬鞠了個躬,說:

“董叔叔.您好!”

董榆生一驚:這不是小時候的朱桐生嗎?他微微一笑說:”小朋友,你找我嗎?進屋坐吧!”

朱鎮宇說:“叔叔,屋裏有人,我不進去,我要和你單獨談。”

董榆生拍拍朱鎮宇的小腦袋瓜,笑嗔道:“小家夥,鬼機靈!有啥秘密?進屋說吧!”

朱鎮宇進屋一看見吳天嬌.也鞠一躬,道:“阿姨好!”

董榆生叫朱鎮宇坐下,也給他倒了一杯水,笑著說:“小朋友,說吧,沒關係的。”

朱鎮宇瞅瞅吳天嬌,為難地說:“叔叔,要不讓這位阿姨到別的屋裏坐一會,或者咱們倆到外頭去說。”

董榆生哈哈笑了,說:“這位阿姨是我的好朋友,有啥事你放心說,不會有人生氣的。”

朱鎮宇還是不放心,張了張口沒說出來。吳天嬌見狀站起來要走,董榆生擺擺手,示意她坐下。

朱鎮宇說:“叔叔,那我就說了。”

“說吧!”

“法院的單子上說你是我爸爸,我來問問你,是不是真的?”

“真……”董榆生的臉立刻成了塊大紅布。他一下子就知道這小孩是誰了。當初他答應梅生。先承當下來,堵堵旁人的嘴。要不然傳出去,太荒唐,孩子大了不好做人。沒想到今天這小孩子自己找上門來。非要刨根問底,正巧吳天嬌又在跟前。讓他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尷尬地回頭瞅瞅吳天嬌,不知如何才好。

朱鎮宇倒是挺大方,他說:“叔叔,您別緊張,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絕不是來給您找事的。我爸爸朱桐生對我不好,老打我,還罵我是‘小雜種’。學校裏的同學們也背後喊我‘小雜種’,剛來時在村口碰上我爺爺,他也叫我‘小雜種’。叔叔,您說一句話,我不為難您,說清了我馬上就走。”

說著說著,朱鎮宇小臉頰上的淚珠兒撲嗒撲嗒往下掉。

吳天嬌又一次站起來說:“我累了,先到招待所休息一會兒,你們談吧!”

董榆生攔了攔,沒攔住。吳天嬌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朱鎮宇擦擦眼睛,他雖然年歲不大.但由於在那個環境中長大成人,多少也學會些察言觀色,見吳天嬌扳著臉出去,看出苗頭不對.因而低聲問道:“叔叔,我給您惹麻煩了嗎?”

董榆生苦笑笑,說:“沒有沒有。”

朱鎮宇又問:“叔叔您說話呀,剛才我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董榆生微一蹙眉。心想此事既然已經如此,不能再讓小孩失望。天嬌那裏回頭再做解釋不遲,所以就說:

“是真的!”

沒想到朱鎮宇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帶著哭聲說;

“爸爸,我可找到您了。您知道沒爸的娃多命苦嗎?我爸我媽關係不好,我爸常不回家。偶而來了非打即罵。那時我就懷疑,誰家的爸爸這樣狠啊?我今天才算找到我的親爸爸了,爸爸您不要嫌棄我,我年年都是三好生。我今後更要好好學習,爭取考上大學,讓您高興高興。”

“起來吧,鎮宇,我相信你。”董榆生扶起朱鎮宇.讓他坐在沙發上。看看眼前這個娃娃,可憐兮兮的,真是有爹還不如沒爹好。那些人幹了壞事,為啥讓小娃娃替他們承擔責任?董榆生不由得氣湧心頭。憤恨裏加著同情,他歎了口氣,輕輕撫摸著朱鎮宇的肩膀,充滿摯愛地說:

“你是好孩子,你是好孩子。你沒有錯,錯不在你……”

“那我就不是小雜種了?”朱鎮宇仰起臉衝董榆生問道。

“你不是,你怎麽會哩?雜種是…他們,他們那些人才是真正的雜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