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縣管碰上了縣官

縣政府大院的時鍾仍舊按照不變的規律,根據太陽的起落而不停地轉動著。每個部門都有專人留守,而每張辦公桌也都有固定的人選。仔細一看,這兒似乎並不缺少什麽。新縣長三年不來到任,絕不會有人進京告狀。

秦國元不愧是軍隊上練出來的車把式,白天行車又強於夜間,隻見他左旋右轉,換檔加速,管他前方目的地是屠宰場還是遊樂園?汽車宛如一匹脫韁的老馬,十幾裏的路程眨眼就到。

傳達室老田頭七十來歲的人了,一眼瞧見辦公室主任親自押車進院,顛顛晃晃一路小跑著奔了出來,滿臉堆笑,不是對車、而是對車上的某個人充滿著十分的敬重和愛戴。也難怪,朱桐生是他的頂頭上司、衣食父母,直接與他這位編外臨時工的飯碗有關,他豈敢怠慢?

“嘻嘻,主任回來了。給大夥辦福利去了?”

朱桐生不屑地用鼻子嗯了一聲,算作回答。他命令青光眼把車開到院內,就地待命,不許胡亂走動。秦國元到了這廣宅大院,別說亂走動,他連點個火抽支煙的膽量也沒有。出於習慣,他本能地把手伸進褲兜,摸索了半天,也沒捏出一撮能卷支喇叭筒的煙末來。他早已山窮水盡了,幾天的店錢和飯錢都是搭車的大姐給墊的。他絕望地瞅著滿滿一車油菜籽,依稀覺得事情鬧大了,別說料子,不把他用來指望掙錢娶媳婦的破車收了,都算他娃命大。

吳天嬌跟著朱桐生走進他的辦公室。手提包上有土,她沒好意思往沙發上擱,而順手就擱在扶手旁邊的地板上。朱桐生洗了一隻玻璃杯,捏了一撮茶葉丟進去,倒上開水遞給吳天嬌。開水太燙.吳天嬌兩手倒了一下,還是拿不住,隻好也放在地板上。

朱桐生很從容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隨手從文件簍裏抽出幾份文件,隨便看幾眼,就簽上字。接著他從褲腰帶上解下一大串鑰匙,打開所有的抽屜鎖。這兒翻翻,那兒摸摸,最後拿出一遝子稿紙。稿紙天頭印有一行鮮紅的楷體字:高原縣人民政府公用箋。朱桐生把稿紙在桌子上墩了墩,再把稿紙平放在桌麵上,順手從筆筒裏抽出一支蘸水筆,蘸上墨水,在稿紙上公公正正寫下兩個字。吳天嬌喝水的當兒,用眼角掃了一眼那兩個字。按常規這兩個字應該是報告,可她看到的分明是“扳告”,不知他要扳告誰?辦公室主任倒是非常欣賞自己的書法,他一邊端詳著這兩個字,一邊從抽屜裏拿一條“KANT”進口過濾嘴香煙出來,撕開包裝取出其中一盒,點燃香煙,微皺雙眉又仔細推敲“扳告”的下文。

吳天嬌耐著性子等。過了不知多長時間,辦公室主任仍然沒有考慮好他的“扳告”下文,吳天嬌也沒等出她要等的結果。她隻好站起來,順著窗戶看大院裏的風光。院子不遠處,停放著載他們來的那輛破車,開車的小夥子兩眼望天,仿佛在看天狗吃太陽。

“等急了?”

吳天嬌收回眼光,掃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辦公室主任。而朱桐生仍在盯著他的“扳告”。吳天嬌又把頭轉回到原來的位置,輕描淡寫地說:

“不急。”

“不急就坐下。”朱桐生姿式未變,語氣卻和緩多了。

“坐到什麽時候?”吳天嬌拾起地上的茶杯,墩到桌子上。茶杯放得重了些,水花四濺,幾乎弄濕了稿紙。

“別慌嘛,老板娘。”朱桐生找了塊抹布,擦擦桌子。笑吟吟的說,“頭回生,二回熟嘛!交個朋友如何?隻要你點個頭,我讓青光眼立馬開車走人。”

朱桐生從屜櫃下抽出腳,翹起二郎腿,右手的食指很有節奏地擊打著桌沿,眼睛直視著吳天嬌,不慌不忙地等待著她的答複。

吳天嬌抿嘴一笑,心裏罵道:這個不知羞恥的家夥.腦子裏打的什麽算盤?但是臉上神色未動,笑說:

“你要我做什麽?我的大主任。”

“我不要你做什麽。我隻要你和我交個朋友,條件不算高吧!從今以後高原縣這塊地盤,就由你說了算了。一輛破車,拉幾趟爛菜籽能掙幾個錢?我出麵給你貸款買輛新‘東風’,緊缺物資我給你批,你就等著大把大把的數票子吧!”

“真的?”吳天嬌故作驚喜狀。

“誰給你說假話?”朱桐生站起來,臉蛋微紅,壓低聲音說,“走,咱們裏屋談。”

裏屋是辦公室主任的臥室,一張大床,兩架書櫥。書櫥裏無書,盡是名酒、古玩,還有不少錄像帶。左邊靠牆擺放著冰箱、彩電、錄像機,右邊是衣櫃、衣架。衣架上掛著大衣、風衣、外衣,還有好幾條各色領帶。床頭頂牆上嵌有一副碩大的**女人畫像,畫上麵畫著一個黃頭發白皮膚的年輕美貌女郎,那一雙藍眼睛始終色迷迷地盯著每一個朝她看去的人……

朱桐生在後麵輕輕撫著她的雙肩,催促道:“進去吧!”

吳天嬌轉過來推開朱桐生的手說:“有話在外麵說吧,裏麵光線太暗。”

朱桐生堵在門口,說:“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要不要我給你放個帶子?帶色的,挺刺激的。”

吳天嬌用力去推朱桐生。朱桐生本來就胖大,一扇門被他占去一多半。吳天嬌沒有推開,她急了,喊道:

“幹什麽你?大白天幹這種事不怕人看見?”

“怕個球!天是老大,我是老二,誰能把我怎麽樣?就是老縣長,都得讓我三分!”朱桐生笑眯眯的說。

“不是說要來個新縣長嗎?”吳天嬌出不了門.索性站著不動彈。

“新縣長?黃毛丫頭一個,要不了三個月,就得收拾鋪蓋走人,這地方她能待得住哇?哎,你消息倒靈通,聽誰說的?”

“旅店裏聽人講的。”

“不管他,咱辦咱的事。”

“不行,你放我出去!”

“你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啊!真不虧是經商的。也好,我這兒有一張五萬元的存折,給你拿上,這你就放心了吧!”

吳天嬌接過存折扔到地下,說:

“朱桐生,請你自重些!”

朱桐生吃了一驚,問:“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吳天嬌莞爾一笑,說:“你還沒問我的名字呢?”

朱桐生看吳天嬌天真爛漫的樣子,越發像出水芙蓉,帶雨梨花。他勉強按住心跳,擠出一絲笑容,裝模作樣地問道:

“都怪我,心粗性子急,搞了半天,還真忘了打聽你的芳名哩。你叫啥?”

“吳天嬌!”

“什麽什麽?同名同姓的咋這麽多?”朱桐生到如今還不相信這位女子跟縣長有什麽牽連,或者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要不就是一個名字兩個人。因而不屑的問道,“你是哪個吳天嬌?”

“你說我是哪個吳天嬌?你看我像哪個吳天嬌?難道你沒聽說吳天嬌要來當縣長嗎?”

“…………”

朱桐生這個跟頭可跌大了。抬眼望去,眼前這人,頭上腳下,穿戴打扮,氣質膽量,說話談吐,那裏看都不像是尋常人物。他怎麽利令智昏,欲念蒙心把她當成倒販子野女人了呢?以前他總是嫌官小,現在看來連小官也保不住了。心裏想著,腿一軟,兩膝到了地下,不管有土沒土,不管丟不丟人,他顧不了那麽多了,他要想盡一切辦法,竭盡所能挽回影響,彌補他的過失.爭取縣長的寬恕。

“縣長,吳縣長。我是個混人,我是個混蛋,我有眼無珠,把你當成……。你踢我幾腳,打我兩巴掌,出出氣吧!你原諒我這回,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人,鞍前馬後,跑跑顛顛,保證跟著你的步調走。你說一句話,就是最高指示。你要我往東,我決不敢往西,你讓我攆狗,我決不敢捉雞。我要是說假話誆騙你,就是你兒子……”

“算了,哪個要你做兒子?”吳天嬌笑笑,說,“你不是要我看帶色的錄像嗎?”

“不敢不敢,縣長,那是我給你開玩笑哩l”

“那這張五萬元的存折也是開玩笑嗎?”吳天嬌檢起地上的存折,捏在手裏,晃晃說,“你要讓我把它交公還是裝在我的口袋裏?”

“不要,縣長,千萬不要說出去。說出去,我就完了。”

“剛才你不說天老大,你老二,老縣長都要讓你三分嗎?”

“那是我吹牛,打腫臉充胖子。其實我這人膽子很小,從不幹違法亂紀的事。就是生活上,有時不檢點,我老婆和我鬧別扭,分居好多年了.不信你調查?因此.有時就那個…,縣長你別笑我.我就是這點小毛病……”

“小毛病?一出手就是五萬塊,也是小毛病嗎?你一月發多少錢,這是你的工資嗎?”

“是,不全是。有些是朋友送的。”

“你的朋友倒挺大方。行了,起來吧。把有關人士都給我叫來,我借你的辦公室開個見麵會。存折嘛,我先拿著。”

朱桐生站起來,往前走兩步,又退回來。扭過頭衝吳天嬌笑笑,說:

“縣長,存折你拿著我放心。不過。這事可不能張揚出去,要不然就壞事了。”

“我會給你個滿意的答複的。別說了.快去吧.打打腿上的土。”

第一個進來的是郭富榮,後麵還有幾位。方國祥正在院子裏轉悠,也被喊上來,大家依依握過手。吳天嬌不客氣就坐在朱桐生的位子上。屋子裏人多座位少,朱桐生就靠在沙發扶手上。腳下一擋,他發現了吳天嬌的手提包,如見珍寶一般,連忙拎起來,吹吹灰,拍拍土,還用毛巾擦一擦,輕輕放在辦公桌的稿紙上。

吳天嬌說:“各位領導都在這兒,咱們就算見麵了。我年輕,沒經驗,能力差.以後還靠大家多扶持。尤其是方老縣長,又是老革命,又是我們的長輩,看我哪地方不對,該說的就說,該罵的就罵。我這人性子直,不喜歡拐彎抹角,大家都是我的老師,有意見就放心提,別怕得罪人,都是為了工作嘛l”

方國祥說:“小吳你放心,放開手腳大膽幹。要是有人搗蛋,你整不了,告訴我,我替你收拾他。”

“難得老縣長為我撐腰壯膽,我先謝過了。”說罷,吳天嬌雙眉一揚,接著說,“現在我宣布,把全縣所有的檢查站都給我撤了。把人全部集中起來.辦學習班。”

方國祥站了起來,說:“小吳,你剛來,情況還不很熟悉。是不是開個常委會,先研究一下再說?”

方國祥說完,環顧左右看了看:今天這是怎麽啦?勾頭的勾頭,抽煙的抽煙,竟無一人理會他。檢查站產生的奇效,你們不是不清楚?小吳初來乍到不摸底,你們就不會表個態,說兩句話。這人哪,私心總是太重,怕這怕那,畏首畏尾,關鍵時刻不出頭,怕丟鳥紗帽,這樣下去能把高原縣的事情辦好嗎?

吳天嬌用手往下壓了壓,說:“老縣長您老請坐下。就這麽大一點事,我說了算。出了問題我負責,沒必要研究來研究去的。”

郭富榮說:“我完全讚成吳縣長的決定。”

“我也同意。”

“我沒意見。”

“…………”

方國祥成了單幹戶。他不想再開口,說多了也沒用。他能看得出來,新來的吳縣長不是那種容易馴服的人。這丫頭別看年歲不大,卻有一股懾人的盛氣。她不像老郭,處事還圓潤一些,雖有不同意見,也不會把事情搞得太僵。高原縣來了這麽一位不近情理的縣官,以後就有好戲唱了。管他呢!不在其職,不謀其事,少管這些閑事.倒落個清靜。他也不想和新縣長的關係搞擰,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就說:

“既然大家都同意了,我也就不多說什麽了。今天小吳剛到,我就做個東,給吳縣長接風。這事就麻煩小朱你跑一趟,到‘聚仙樓’定個座。檔次不要太低,讓吳縣長笑話我們太吝嗇。”

朱桐生好不容易撈到表現的機會,他站起來朝在座的各位點點頭,末了還加上一句:

“吳縣長,你坐著別動,待會我派人來接你。”

秦國元傻呆呆等了半天。好不容易看到朱桐生從樓道裏出來。如遇救星般迎上去說:

“嘻嘻,主任散會啦,我咋辦?”

“你馬上給我滾蛋!”朱桐生這才想起這個青光眼,壞事都壞在他頭上。

“哪、還有那位大姐哪?我們可是一塊來的。”

“羅嗦個球!就你事多。你走不走?把你的破車開走!以後別讓我再看到你。”朱桐生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他以為他的厄運都是這個青光眼給他帶來的。

其他領導都散盡之後,辦公室裏隻剩下郭富榮和吳天嬌。

吳天嬌說:“郭書記,我這兒有張伍萬元的存折,你先替我保管著,過後我再告訴你它是怎麽跑到我手裏來的?”

郭富榮接過來,看了看說:“喲,天嬌同誌,運氣不錯嘛!剛踏上高原縣的城池,就有五萬塊的入賬,是個好兆頭。”

吳天嬌說:“郭書記你先別高興,我還有意見要給你提呢!”

郭富榮怔了怔。忙說:“天嬌同誌,有意見你就說嘛。我工作沒做好,還要你多批評哩!”

“有一個黨支部,好幾年沒開過一次黨員會,沒發展一個新黨員,可他們村上的工作卻開展的轟轟烈烈,你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嗎?”

“有這樣的事?”郭富榮故作驚訝的說道,“那我可要調查調查。”郭富榮何等精明,他能不知吳天嬌所指何來?朱三是方國祥樹立的旗幟,他們之間的關係又非同尋常,為此事前任書記曾和方國樣翻過臉。現在由吳天嬌和他搭檔,這個占著茅坑不屙屎的家夥是該整治整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