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日本人看上了雙龍石
中島是客人裏麵的主角,理應坐上座。另一位按說該是朱桐生的位子,但縣官不如現管,在人家的地頭上不能強橫,再說董榆生根本就沒有謙讓的意思。中島往下是翻譯、秘書、保鏢等等。大家都是黃皮膚黑頭發黑眼睛,除了穿著有些特別,如果不開口說話真分不出其為何國何籍。
董榆生這邊,朱桐生往下都是縣上來的有關人士,沒有人介紹,董榆生當然不可能清楚每個人的工作職務。唯有一位穿警服的,就是喊朱桐生為朱縣長的那位,帽子不正,風紀扣不扣,屁股上還露出半截槍套,大咧咧地坐在朱桐生的旁邊。村裏幹部均不夠品位,隻留下一位提壺續水的當差。
中島先生看樣子是個急性子,屁股還沒坐穩就側過身去和翻譯用英語嘀咕了幾句。董榆生上大學時學過英語,雖不是很精通,簡單的對話還能應付。先生說了句“Let’sspeak”,意思是開始,翻譯給朱桐生遞個眼色,示意他開頭。
朱桐生畢竟是叱吒官場多年的風雲人物,應付這種場合自然是張飛推小車,駕輕就熟。隻見他不慌不忙從褲兜裏掏出半斤沉的大哥大往茶幾上一蹾,端起茶杯喝口水,接著從口袋裏摸出一支煙來,剛放到嘴邊,打火機還未響,猛抬頭看見中島先生臉色不好。他知道先生不抽煙,而且也反對別人抽煙,隻得忍下把這支煙放到茶幾麵兒上。然後又旁若無人地摘下他的墨鏡,哈一口氣,用手絹擦擦,又戴上……
董榆生鄙夷地睨視朱桐生一眼,心說:滿屋子就他最像日本人,幸虧沒生在那個年代,否則……。
朱桐生這才開口說話:
“中島先生是我們最尊貴的朋友,他是日本某家大財團的董事長,他們縣和我們縣已結為友好縣市。先生這次不遠萬裏來中國到高原,是打算投資開礦辦廠修路的。這是一項多麽宏偉的事業!這對於像我們這樣貧窮落後的小縣城來說,無疑於天上落下肉包子。用我們中國的一句老話說,應該是三拜六叩九頓首,才能表達我們對中島先生的深深敬意。我們搞改革開放,一缺錢二缺物,兩手空空,窮得屁響。中島先生對於我們來說,好比是久旱的甘露,沒奶的娃娃找了個娘。我的比喻可能不恰當,但決不過分。中島先生是我們縣的大恩人、大貴人、大善人……
真乃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聽了朱桐生這一番“高論”,真讓人開了眼界。才幾年不見,此君果然是“長進”不小。董榆生當然深知朱桐生的為人,對於這種不學無術的蠢貨,一副搖尾乞憐的醜態,他隻能懷疑方縣長的神經出了問題,或者是有自己的什麽難言之隱,否則,怎麽會讓這種人當縣長?難道高原縣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董榆生隱隱覺得,別看中島先生聲色不露。但是他的下意識感到,中島的眼睛裏頭閃爍著絲絲鄙視和藐視的目光。可見雖然中國人和外國人語言不同,風俗迥異,但對於人品和人格的鑒別卻都是一致的。由此他斷言,中島的表情已經告訴了他,他絕不會不懂中文,莫非他也有難言之隱……
朱桐生的“高論”已經步入正題:
“中島先生雖然初來中國,但是消息卻靈通得很。他不知從哪兒聽說涼水泉子出了塊雙龍寶石,老先生在日本就是一位聞名暇爾的古文物收藏家,因此今日抽空特來看看。方縣長臨來時交待過了,如果真是好東西,日本客人看上了就送給人家好了,大老遠的來一趟不容易。中國缺錢缺物,不缺石頭……”
“原來為這麽一點小事,勞動諸位領導和客人興師動眾。”董榆生站起來走到門口,朝外喊道,“洪林,把那塊石頭拿來,讓領導和客人們鑒賞鑒賞。”
不大會兒,朱洪林雙手摟著那塊用紅布包裹著的奇石進屋,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眾人立刻眾星捧月般圍攏過去。董榆生輕輕把紅布打開,隻聽中島先生倒吸一口涼氣,嘴裏情不自禁地發出一句原質原味的日本語:
“喲西!———-”
中島先生從隨從手裏接過一隻高倍數的放大鏡,上上下下,前後左右,存細地端詳著,口裏喃喃地讚歎道:
“太不可思議了,太不可思議了!真正是妙不可言、匪亦所思……”
果然不出董榆生所料,中島的漢語不但說得好,而且用詞相當準,決非三年兩年的功夫。此時的翻譯也成了聾子的耳朵,中島小孩子似地跳來跳去,不停地手舞足蹈著,而且還口中念念有詞:
“中國真是大大的神奇,地下竟埋有這麽大大的寶物。四十多年前我就來過中國,沒想到今天才開了大大的眼界……”
“中島先生四十年前來過中國?”董榆生忍不住發問。
“來過來過。”中島無暇顧及董榆生的表情,一心隻在專注地欣賞著奇石,一頭撫摸一頭說,“那時候日本對中國可是大大的不友好啊!……”
“不對,中島先生!”董榆生臉色鐵青,語氣非常生硬的說道,“先生您錯了,當年日本鬼子在中國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用‘不友好’這樣的詞語恐怕不妥吧?”
“董榆生,你太放肆了!”朱桐生站起來,指著董榆生的鼻子氣咻咻的罵道,“別以為你有一塊破石頭,就敢在外賓麵前放臭屁!、周總理都和田中首相握手了,你還糾纏什麽,老幾呀你是?”
朱桐生抓起茶幾上放的那隻煙,“哢嚓”一聲點著火。
“不不,朱先生你的不要激動,董先生是對的。我的中國話說的不好,意思表達的不完整,請董村長多多的原諒才是。四十年前的那場戰爭,不但對中國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而且也給日本人民帶來了無盡的災難。那時候我年齡的很小,當官的不是,童子軍的幹活。當然也不能說我就沒有責任,起碼我也參與了那場戰爭。所以我很早就想到中國來,一是贖罪,二是盡我微薄的力量,做一點小小的補償,請村長先生相信我的誠意……”
說完中島先生站起來向董榆生、向在座的所有中國人深深鞠了一躬。
殺人不過頭點地,都到了這個份上了,還能和人家計較什麽?董榆生不是不講情理的人,他連忙起身扶住,讓老人家重新落座坐好。也不怪董榆生態度不好,他經常在報紙上看到,在日本確有那麽一些人,把對中國的侵略說成是“進入”甚或是回姥姥家、串門走親戚至多不過是一次帶槍的旅遊。中國人對日本人長期固有的成見完全是由日本法西斯一手造成的,又不是中國人拿刀拿槍到東洋去殺人放火,難道還要中國人做出姿態不成,莫非新“馬關條約”還需再簽一次?當然正是因為在日本還有不少像中島先生這樣的正直有識之士,才使得中日關係得以正常發展。
似乎中島先生對剛才的不快早已置於腦後。他是商人,又是古文物、奇石珍寶收藏家,既已見到真品,就不能錯過機會、空手而歸。老頭兒好不容易把流連的目光從石頭上移開,終於按捺不住,抬起頭來笑望著董榆生,誠摯地小心試探著說:
“董先生,開個價吧?”
“不。”董榆生搖搖頭,含笑道。’“我出五萬美金如何?”中島投石問路,先探探董榆生的口風。在他看來中國人沒有不愛錢的,尤其是長期生活在貧困線上的西部落後地區的人更應如此,見了這麽多白花花的銀子,豈有不動心的道理?
“五萬美金?人民幣幾十萬哪!數都夠你數幾天的,榆生,拍板吧!”朱桐生喘著粗氣,焦急地兩眼瞪著董榆生。
“不。”董榆生早已成竹在胸。
“八萬。”中島以為董榆生嫌錢少。想想也是,人家好不容易得了個寶物豈肯輕易出手?換了誰不是這種心思。
“不。中島先生,您……”
“十萬!”中島大有一副不達目的勢不罷休的架勢,倘若董榆生再不鬆口,甚至他有可能加到二十萬三十萬。這是一塊非同凡響的石頭,這是一塊可遇而不可求的寶石,就是說它價值連城貨抵千金都不過分!和日本老家那些收藏品相比,簡直不可相提並論。今生見到如此尤物,也是他老中島的緣分,放在一般人萬萬是不會出世的,何況在一個外國人麵前,而且又是一個對日本懷有成見的國度。
朱桐生坐不住了。他急不可耐地站了起來,身體本來就雄壯,胖大的身體宛如一堵牆橫在董榆生麵前。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別的什麽,無名火在胸中升起,紅臉膛更加通紅,圓睜雙眼瞋目盻之,手裏的墨鏡被狠狠地扔在茶幾上,揮舞著雙手聲嘶力竭地吼道:
“董榆生,你以為你是誰呀你?我可是奉了方縣長的指示來和你談事的,再說我也是一級政府官員,這是社會主義國家,由不得你在這兒稱王稱霸,無法無天了你!實話對你講,今天這兒我說了算,石頭賣也得賣,不賣也得賣!你又不是我們涼水泉子人,你有什麽資格獨霸我們涼水泉子的寶貝?中島先生是我們的財神爺、搖錢樹,對我們高原縣的經濟發展可是作出了重大貢獻的,在我們縣是一位舉足輕重、不可多得的大客商,你知道嗎你?就是把這塊石頭送給人家也不為過,何況人家抬舉你,給你出了那麽好的價錢,知足吧你。好了,我代表方縣長說話,事情就這麽定了,價格你們再商量……”
那位穿警服的“警官”也跟著“朱縣長”站了起來,兩手不停地在屁股上摸來摸去。根據那副站相和掏槍的動作,董榆生斷定此人必是假警無疑,有沒有槍是一回事,會不會放槍是另一回事。
董榆生四平八穩地坐著,臉上的表情紋絲都未動一動,邪眼一瞅,冷冷罵道:
“少給我在這兒丟人現眼!”然後他用一種地道的別說是懂中文的日本人就是外鄉外省的中國人也聽不懂的方言土語訓斥道,“撒泡尿照照你那副嘴臉,除了錢你還能認識誰?你不是曾經說我裏通外國嗎,你如今怎麽倒替外國人說起話來了?我是不是涼水泉子人和你有球相幹?石頭在我手裏莫非你要搶了去不成?”
幾句話說的,不軟不硬,不冷不熱。朱桐生是正宗的涼水泉子“土著”,豈能聽不懂董榆生的家鄉話,隻見他羞得麵紅耳赤、滿臉尷尬,縣官不如現管,發作不是,不發作不是,愣怔了半天,末了還是一屁股坐下。那位穿警服的大個子沒有派上用場,也跟著坐回到原位子上。
董榆生站起來親自斟滿一杯茶雙手恭恭敬敬遞到中島先生手中,然後坐下來微微一笑說:
“中島先生,我十分佩服您的誠意和毅力,六十多歲的人了,還惦記著中日友誼的大事,拋開溫馨舒適的家庭,大老遠跑到我們這麽偏僻荒涼的西部邊陲,幫我們搞開發、搞建設,除了謝謝www。qb5200。Com我還能說些什麽呢?為了一塊不起眼的石頭,勞動先生興師動眾前來觀望,這已經給了我夠大的麵子。話說回來,如果石頭上是花呀鳥呀、蟲啊獸啊什麽的,憑先生的誠摯和對中國人民的這份感情,我定會無償地送給先生您。但石頭上是龍的圖案,龍在傳說中是中國人的象征,相信先生一定清楚中國人和龍的淵源,這我就不多說了,免得在先生麵前班門弄斧。”說到這兒董榆生話鋒一轉,換了話題說,“歡迎先生惠臨我們的小山村,窮是窮一些,不過已經好多了,相信以後會更好。”
中島靜靜地聽著,不過終於他明白了,即使他拿出一百萬美金,董榆生也不會把石頭賣給他。世上的東西有的有價有的無價,董榆生和他的石頭一樣也是一個無價的人。不過事情也怪,放著董榆生這樣的人材不用,卻把朱桐生那樣的蠢貨放到政府官員的位置上,中國人太不懂得珍惜人材了!中島獨自唏噓了半天,最後細一琢磨,覺得董榆生說的並非沒有道理。他買回寶石無非是收藏起來攫為己有,半夜三更夜深人靜時偷偷拿出來把玩一下,一般人想看一眼都勢比登天。拿到人前展覽?那還了得,走露了風聲還能有安穩日子?寶藏寶藏,有寶就要藏起來,別說日本、中國,就是全世界,都是一個理。而眼前董榆生這個年輕人,他可能有更長遠的想法,後生可畏呀!他認定董榆生決不是一個貪財的人,如果那樣,別說十萬,就是三萬五萬他就出手了。心念至此,老頭兒朝董榆生點一點頭,十分誠懇地說:
“我尊重您的感情,村長先生。雖然我們接觸時間很短很短,就這我已經看到了您的高尚人品。您熱愛您的祖國、您熱愛你的人民、您熱愛您的家鄉,在短短幾年裏,您就把一個貧窮落後的小山村改造成極富想象力的人間樂園。您循序漸進地向大自然索取了您應該獲得的那一部分財富,植被非但沒有遭到破壞,反而受到了非常好的保護。村長先生,我敬佩您的膽識和才華,我敢冒昧地說一句,目前在中國最缺乏的就是像您這樣的人才。認識您我感到很榮幸,我願意做您的朋友和合作夥伴。如果有項目,我第一個做您的投資人。如村長不吝賜教,我想留下來小住幾天,我太喜歡你們這兒的風光了!山川秀麗、空氣清新,尤其是那一眼湛清碧綠的泉水,實實讓人流連忘返而又遐想萬端……”
中島不但是一位商人、不但是一位文物收藏家,而且還是一位道地的中國通。董榆生不禁納悶:中島既然對漢語如此精通,為啥還要帶一個英語翻譯,豈不是有狗尾續貂之嫌?雖然心存疑慮,但因是初次相見,不便細問,因而接口說:
“歡迎先生來我們小山村做客。山裏人雖無啥好吃喝,但誠意卻是有的,斷不會怠慢客人,保證讓先生開開心心,就像在自己的家裏一樣。至於談到合作問題,此地盛產藥材、野菜,除了無數的果樹,還有先生剛剛談到的那一眼清泉……”
“太妙了,太好了!”中島小孩子般地拍手道,“我即刻派人來考察,不不不,還是我親自來。下次我來,不帶一兵一卒,就我單人獨車。既然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我就直言相告也無妨。我從小喜歡中國,愛說漢語,本不必帶翻譯的。但我一直有個小小的顧慮,就是怕我的中國話說得太好了反而引起誤會,說我是……”
說罷,中島先自哈啥大笑。
董榆生認真地說:“朋友和敵人雖然臉上沒有寫字,但行動就是心靈的鏡子。我相信先生的直爽和真誠,我願意做先生的學生和朋友。”
“好好,既然如此,”中島站起來,認真而又充滿孩子氣的問道,“我還有個小小的請求,不知村長先生,不,我還是稱呼你的名字吧。榆生,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先生請講。”
“我是否可以把你的寶石拍幾張照片,帶回去欣賞欣賞?”
“小事一樁,先生請便。”
坐在一旁的朱桐生氣得一個勁地暗地裏直罵娘。先罵卸磨殺驢、過河拆橋的“日本鬼子”,又罵猛窮暴富的暴發戶董榆生,“姓董的,大雪地裏穿褲衩子,你抖什麽抖啊你?我這個吃公家飯的還不如你一個個體戶了,告訴你現在還是社會主義,當心老子告你個裏通外國!……”
不久以後,中日合資的“神泉”牌雙龍礦泉子問世,很快走俏全省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