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惡鬼終於下台了

朱三料定自己的氣數完了。他這一輩子,大小陣仗經過無數,還沒像今天敗得這麽慘!他實在想不通,這個讓兒子收拾得屁都不敢放一個的董榆生,怎麽一回到涼水泉子就癩蛤蟆成精了呢?劉胯子劉庚年不說,賈六清賈鄉長剛從外鄉調來沒多久,底細不是很了解,但人挺客氣,一見麵就點頭哈腰一口一個老村長,怎麽事到臨頭也轉了風向呢?還有今天早晨受的那一肚子醃臢氣。莫非、莫非世道變了,不可能,不可能,天下還是***的天下。難道是董榆生做了什麽手腳,捏死個蚊子能有幾滴血,他有那麽大能耐?……朱三百思不得其解,丟了村長事小,失了麵子事大,就發狠問道:

“董榆生,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董榆生微微一怔,麵對他的諸位鄉鄰,他有心把朱家父子沆瀣一氣,如何中傷他和父親的事向大家訴說一遍,轉念一想今天不是時候,再說這中間還牽涉著他親愛的母親。可是被朱三逼到頭上,眼看難過朱三這關,他隻好硬著頭皮站了起來,說:

“有些話本不想講,朱三叔不答應,我隻好做些說明。第一,我當兵時朱桐生說我偷了他的貳百塊錢,此事查了幾年沒結果;第二,縣長的姑娘和我談對象,不管是我看上她還是她看上我都是自由戀愛,也算不得狗吃太陽;第三,朱桐生在幹校罵我母親是國民黨特務,我氣不過和他講理,他怕挨打,往後一退自己掉到河裏……”

人聲鼎沸,滿場嘩然。

“作孽呀作孽呀!我們看著榆生長大,誰見他拿過人家的一根針、一根線?”

“縣長家的丫頭不嫁人,老到家裏養一輩子啊!”

“董大嬸是特務?狗日的把眼睛塞到褲襠裏了!”

董萬山氣不過竟號啕大哭起來:“榆生我的娃呀,你在外麵受了那麽大的苦,回家咋不和爺說一聲啊?……”

賈六清好不容易把會場秩序安頓下來,他怕再有變故,和劉書記交換了一下眼色,立即宣布投票開始。朱三不服,他不肯就此罷休,抱著麥克風嚷嚷道:

“我不承認你們的投票。我這個村長是老縣長任命的,你們沒權利免我的職,老縣長不發話,我決不下台!”

劉書記看朱三胡攪蠻纏太不像話,忍不住說道:“朱三同誌,按法律規定,村民委員會主任由村民大會選舉產生。上次選舉,方縣長在場,我也在場,是方縣長根據群眾投票結果宣布你當村長,不是任命你當村長,這個道理我想你比我清楚。如果你不承認今天的選舉,你可以棄權。”

朱三哭喪著臉思索了半會,棄權等於不戰而降,傻瓜才棄權呢!有一分的希望就要做十分的努力。回想當年他威風八麵、大手一揮誰敢說個不字?如今成了鳳凰下架、虎落平陽,這到底是為什麽呀?劉胯子劉庚年多少年來一直和他作對,賈六清是牆頭草,怎麽偏偏這個節骨眼上張鄉長住院去了呢,沒聽說他有什麽毛病呀?鄉上領導不說,涼水泉子還是這些人哪,昨天見了還笑嘻嘻的,今天突然就變了臉不認人了?看來問題嚴重,不使些真章鎮不住局麵。時間容不得朱三多想,台上台下都在等他說話,朱三靈機一動,拿出他的看家本事:

“鄉親們哪,鄉親們哪!在你們投票之前,一定要三思,一定要慎重,不要受了別人的騙,不要上了別人的當。朱三縱有千錯萬錯,大家畢竟是鄉裏鄉親,我生是涼水泉子人,死是涼水泉子鬼,我們家祖祖輩輩都在涼水泉子生活,這個不用我費話。我們朱家雖然不是大姓,但自古以來三姓一家不分彼此。如果今天換了別人和我爭村長,不管是侯家的、董家的或者我們朱家的,我二話不說,拱手相讓。可是唯有董榆生不行,他既不是侯家、朱家,也不是董家,他是野種,他是外姓人……”

全場啞然。

董榆生氣不過幾次想站起來都被劉書記用眼色製止,劉書記用筆在紙上寫了三個字:沉住氣。

董榆生細細地端詳著劉書記寫給他的三個字,心如潮湧,思緒萬千,他想起了含冤而逝的父親,想起了朱桐生在他背後放的無數次黑槍,想起了梅生,想起了千紅……

朱三用眼角睨視了一眼董榆生,看他鐵青著臉木呆呆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以為擊中了要害,不由暗暗得意,緩緩口氣說:

“當然了,榆生還年輕,我是他的長輩,大人不記小人過嘛!如果他放棄競選村長,我保證今後不再為難他。留在村裏也好,大學生有文化,我們也不能壓製人才嘛!村裏可以考慮給他安置適當的工作。會計、秘書由他挑,不過是我個人的意見,和其他人沒商量,我建議董榆生擔任副村長。剛才劉書記講了,他們原單位不是也同意他回去嗎?還要補發幾年的工資,是個不小的數目喲!回去有什麽困難,我給桐生捎個話,讓他通融一下。我看今天的會是不是到此結束,鄰鄰居居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何必為這點事傷了和氣?好了,時候不早了,中午我打發人安派了一桌便飯,等會請劉書記、賈鄉長過去用餐。我知道榆生侄兒對我有意見,其實三叔就這球脾氣,說說也就完了,從不跟人結仇。待會三叔為你擺酒請罪,酒席桌上你罵我一頓消消氣我也忍了。就這樣吧,劉書記、賈鄉長你們看會是不是先開到這兒?”

賈六清臉憋得通紅,早在外鄉他就聽說過紅泉村有個不可一世的朱老三,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他仗著和方縣長的那點狗屁關係,全然不把他和劉書記放在眼裏。今天不給他點顏色看看,還讓他日後小瞧了人!他一把從朱三手裏奪過話筒,聲色俱厲地說:

“今天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選村長是鄉黨委開會定下來的,你說不選就不選了?實話告訴你,別說午飯,晚飯也不吃,不行就挑燈夜戰。啥時候選出新村長啥時候吃飯。鄉親們,你們同意不同意?”

“同意,我們同意!”

“選到明天早晨,保證人不走一個!”

“鄉長,你說話吧,不要讓人鑽了空子。”

賈六清把話筒遞給董榆生,說:“老董,該你說了。你表個態,你如果說退出競選,我們立馬散會走人!”

董榆生不得不再次站起來說話,他的臉上寫滿了憤怒、痛苦和無奈。如果不是劉書記及時製止了他,很可能他站起來發一通牢騷,一走了事。雖然他經受了許多磨煉,但仍缺乏閱曆,尤其是鬥爭藝術和策略,他沒有這方麵的知識,不像有些人抹下臉說自己就像說別人一樣。董榆生環視一下會場四周,他的眼光和爺爺的眼光甫一接觸,爺爺立刻衝他使勁點頭,示意他不要怕。幸虧母親沒有來,否則她很可能受不了這種刺激。鄉親們紛紛向他投來信任、鼓勵、期待的目光,董榆生不再有任何顧忌,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因為即便他再捂再蓋,別人也不會容他保密多久。董榆生不再猶豫,他說:

“父老鄉親們,從我生下來的那一天開始,我第一次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涼水泉子這塊土地。朱三說我不是涼水泉子人,我不知道我是哪兒人,我不知道朱三把我劃到什麽地方?……

“在我出生的問題上,朱家父子做足了文章,他們不知是因為好奇還是好笑,如果僅僅是因為好奇或者好笑,我想他們多少還有一點人性。他們一直想借這個問題把我整死!他們說我們家有電台,他們說我母親是特務,說我生父是國民黨高級將領,說這些話僅僅是為了開玩笑嗎?不是的,鄉親們,有些材料至今還裝在我的檔案裏,他們是想把我打倒在地,然後再踏上一隻腳,使我永世不得翻身……

“我隻承認我的父親是董傳貴。如果沒有父親我今天站不到這兒,早喂狼喂野獸吃了。是父親給了我生命,養育我長大成人,我父親是堂堂正正的***員。父親認識母親的時候,母親隻不過是個還沒畢業的中學生,母親不是特務,我們家沒有電台。父親救母親,隻是出於一種道義,一種大多數人都應具備的良心……”

“董榆生,你爹和你娘沒有睡過覺你知不知道?”朱三聲嘶力竭的喊道。

“父母親的私事不是做兒女的應該打聽的,我想你爹和你娘睡覺的時候你也不在現場吧!”

這一句話引起哄堂大笑。

朱三羞愧得滿臉通紅,他問的也好董榆生回答的更妙,自此之後,恐怕他再也不會打聽他不該打聽的事了。朱三嘴裏火燙似地嚷嚷著:

“沒受過教養,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

董榆生繼續說:“謝謝劉書記、賈鄉長和鄉親們給了我這次說話的機會。如果不是朱三逼迫,有些話我一輩子也說不出口……

“父母生我之前,那是父母的事,我無權也不能選擇父母。生下來來到這個世界上,如何做人怎樣做人那是我個人的事。我生在涼水泉子、長在涼水泉子,是涼水泉子的山水養育了我,我沒有忘記涼水泉子的鄉親,我沒有做過對不起涼水泉子鄉親們的事。我董榆生問心無愧,涼水泉子做證,鄉親們做證。”

“董榆生說得對,我們支持你。”

“榆生別怕,把那個老慫的老底子抖出來!”

“不像朱三,”董榆生轉過話頭亮開嗓門,往旁邊一指,大聲說,“說一套,做一套,危害鄉裏,作惡一方。想想你這幾十年尤其是最近這十幾年幹的那些事,有幾件好事?你好好盤點盤點。鄉親們見你如見虎,婦女們見你如見狼。打罵捆綁是家常便飯,惡意中傷更不間斷。我問你,當你陷害那些人的時候,你想過他們是你的鄉親嗎?朱建明是什麽人你不清楚,你給他戴上一頂’二地主’的帽子,不是鄉上說話,可能至今還戴著。政策上有’二地主’這一說嗎?老烈屬五奶奶你也不放過,你對不起活人,你對得起死人嗎?你欺負糟蹋那些良家婦女,你想過他們是你的姐妹甚至是你的晚輩嗎?十多年前,你把一個女神經病人拉到破窯洞裏……

劉書記打斷說:“榆生同誌,問題說明就行,不要離題太遠。”

董榆生說:“我說完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朱三驚出一身冷汗。這回,他竟出奇地沒有再吱聲,他怕逼急的董榆生把他和梅生的事說出來。他聽桐生說,董榆生和梅生也談過幾天戀愛,沒準梅生把那檔子事也抖摟給了這小子了。真要那樣,老公公幹了兒媳婦,這事一旦傳出去,別說村長,八輩子先人都丟完了,還有啥資格在涼水泉子的地麵上指手畫腳混光陰哩?

選舉結果,董榆生全票當選。朱三連給自己投票的勇氣都沒有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棄權。俗話說秦檜都有仨朋友哩,朱三就沒倆相好?奈何這幾位,個個都是看風使舵、察言觀色的老手,到這般地步了,識時務者為俊傑嘛!誰沒事拿著雞蛋玩碰石頭的遊戲?眼見老朱大勢已去,董榆生當村長已是不爭的事實,傻瓜才會給背時的朱老三當替死鬼哩!索性,哥幾個統統鴨子過河隨了大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