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聞所未聞的世間姻緣
趙春蓮的家在北山,和鳳鳴山相對,鳳鳴山是南山。大約不到一百華裏中間隔一條黃河,過了河就是趙春蓮的家鄉——北山峴。趙春蓮的父親趙有淼,一苗單傳,祖輩都是種田人。老趙也是五十多歲快六十歲的人了,到了他的下麵,單傳也沒有傳下。早年喪偶,唯有一個女兒就是春蓮。趙家在村裏,也算是個富戶。田產不少,吃喝不成問題。趙有淼給女兒聛了一位教書的老先生,天天陪著女兒讀書寫字。北山峴像趙春蓮家已是最好的光景了。北山峴是出了名的苦地方,長年四季難見雨雪。老太陽一年三百六十天,從不無顧曠工缺課,甚至連頭疼感冒的事都少有,每天準時起落,曬得黃土地快要冒火星子了,還有什麽好莊稼?正是因為缺水,村裏人起名字總愛選擇一個和水搭界的字眼。雖說出門就是黃河,可是黃河在懸崖下邊,七八丈深,落差又大,轟轟隆隆,別說河裏取水,看一眼都心驚。這真應了那句話:靠山的淹死,靠水的旱死。有一首童謠,單說北山峴的窮,說得活靈活現,當然有些誇張。中間一段這樣說:黃河邊,北山峴,羊皮筏子當軍艦,砂鍋子煮的洋芋蛋,炕上鋪的是爛氈片……
趙家人口不旺,隻有老父**相依為命。趙老漢年歲大了,又有一身的毛病,實在幹不住動了就從遠房的親戚家領來一個半大小夥子於占水幫忙。於占水沒爹沒娘,到了趙家管吃管喝又管住,天天混個肚兒圓,真是鞋幫子改帽沿,從地下升到了天上。
於占水是個好小夥兒,手勤腳快又麻利,幹活不惜力氣,聰明老實人也活泛,吝嗇的趙有淼心中暗喜白檢了個便宜。家裏地裏全靠他了,趙有淼勞累了大半輩子,難得老了還能落得個清閑。於占水比趙春蓮年長四歲,趙春蓮十二他十六。家裏來了個小夥伴,趙春蓮也非常喜歡這位“表哥”,有事沒事總愛往“表哥”幹活的地方湊,有時還幫助“表哥”做點零碎活兒。老趙這人活得既摳摟肚量又小,親戚朋友沒有一個人和他來往。可他對占水還算是當個人看,女兒和他接近他也不怎麽反對,心想姑娘一大該嫁誰嫁誰,還不是由他趙有淼說了算。再怎麽說丫頭大小也是個小姐,總不會嫁給一個幹活的長工吧。
就這樣過了兩年,為了巴掌大一塊地邊兒,趙有淼和人家打官司。人家比他肯出錢,有理沒理答案是明擺著的。官家是先封房子再拉牛牽牲口,地也讓人家圈走了一大塊。老頭兒怎能忍下這口氣,又是咳嗽又是吐血,連搖頭帶擺手,半句話沒留下,當夜就死了。
掩埋了老人,變賣了所有值錢的東西,最後剩下不到十個“袁大頭”。鄉裏是住不下去了,兄妹二人隻好進城找出路。
於占水已經是十八歲的大小夥子了,有一身好力氣,下苦的活什麽都能幹。他省吃儉用節衣縮食,為了給他的小“表妹”上女子學校湊書費學費,甚至他有時一個人幹兩個人的話。後來有一家部隊要招兵,管飯不說還有餉銀。於占水瞅著是個機會,也沒和春蓮商量就一人做主穿上了軍裝扛起了槍。占水能吃苦不怕死人又機靈,不久就升成了排長。
形勢逐漸吃緊,到處傳說徐向前的部隊要打過來了。這天傍晚,於占水匆匆跑到春蓮的學校,氣急慌忙地說:
“春蓮,部隊要開拔,我和你告別來了。”
“什麽什麽?上哪兒,去多久?”趙春蓮一把拽住於占水的衣服,生怕他飛了似的。於占水是她唯一的親人,她不能離開於占水。
“誰知道啊!當官的淨哄人,一會兒說東一會兒說西,沒有一句實話。***太厲害,真正是兵敗如山倒啊!這一走說不定就回不來了。”於占水滿臉痛苦,表情木然。
“那我呢?占水哥你不管我了?你就這樣走了?……”趙春蓮忍不住,一頭撲到於占水懷裏,嗚嗚哭個不住。
“我有什麽辦法?軍令如山,誰要當了逃兵,抓住不槍斃也得扒層皮。早知今日,悔不當初啊!誰知道呢?人又沒長前後眼。春蓮,算了,忘了我吧!好好找個婆家過日子,怎麽不是一輩子呀!啊?”於占水英雄氣短,兒女情長,見趙春蓮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想想她以後的處境也著實為難,忍不住掉下幾滴淚來。“就這樣吧,春蓮。時候不早了,長官還要點名訓話呢!不然就來不及了。”
說罷,於占水推開趙春蓮,整整衣服,戴上帽子。
“不,不行,我不讓你走!……”趙春蓮想起於占水對她的許多好處。他們非親非故,就算有點親戚關係,還不知道是哪輩子的事。為了她,他不抽煙不喝酒,男人該有的奢侈他一概免談,肉都舍不得吃一口。人非草木,豈能無情?趙春蓮受不了這種打擊,雙手摟著於占水的脖子,放聲大哭。邊哭邊說,“占水哥,你說走就走,丟下我一個人,以後怎麽活呀?……”
於占水忽然想起什麽,從懷裏掏出個布兜兜,放到趙春蓮的手上,說:“我差點忘了。這是十塊大洋,你留著用吧,多少能對付些日子,以後的生活就得靠你自己了。”
“不要不要,人都沒有了,要錢有啥用?”趙春蓮扔掉手中的錢袋子,仍舊大哭不止。
目睹此情此景,於占水終於控製不住,大滴的淚水奪眶而出。他輕輕擦拭著趙春蓮的淚眼,充滿柔情地說:“春蓮,你以為我的心就那麽狠嗎?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啊!”
…………
於占水趁著趙春蓮熟睡之階,輕輕地穿好衣服。校園裏漆黑一團。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學校早已關門。有家的回家,有親的投親,整座院子,皆是人去樓空。趙春蓮無家可歸無親可投,隻有死守城隍廟的份兒了。傳達室值班老頭的窗口尚亮著一盞油燈,忽閃忽閃半明不滅的,點燈的主人不知是何用意。是想給自己壯膽兒,還是想給路人照亮兒?於占水怕驚動了看門老人,所以就沒敢從正門出去,他逾墻而過,連夜趕回駐地。
於占水走了,從此以後人不知天不知,生不知死不知,蹤影不見,音訊皆無。
可憐的趙春蓮突然感覺情況不對,找了個老大夫一診斷,才知道自己懷孕了。思前想後,她覺得應該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一是保住了於占水的一條根,二是也算她和於占水終歸好了一場。目前最最要緊的就是要為自己也是為娃娃尋找一個臨時的窩了。上哪兒去呢?小時候聽人說她有個姑媽嫁到鳳鳴山,是爹的親妹妹。姑父不知姓誰名誰,姑媽姓趙自然是錯不了的。這才是有病亂求醫、事急才燒香。不過,她也實在想不出第二家可以投靠的人了。
她不知道鳳鳴山有多大?她隻是按著那個方向找,見人就問路,最後還是迷了路,不知怎麽稀哩糊塗地到了一處懸崖邊,往下一瞅,黑壓壓的一片深不見底。她又驚又怕,一步沒站穩,“哧溜”一聲從懸崖邊上滑了下去,她隻感到自己在空中飄啊飄啊,不知過了多久,不知到了什麽地方……
趙春蓮命大。她從一棵棵懸掛在懸崖上的小鬆樹上出溜下去,最後是一棵大榆樹接住了她,以至於她毫發未損,甚至連皮肉都沒有蹭破一點。隻是衣服掛了幾個洞,褲角多處被撕裂。
趙春蓮說:“大哥,我的事情你清楚了吧?你說,我到了這步田地,賴在你家裏不走,算是怎麽回事呢?”
董傳貴說:“不是我不讓你走,你要往哪裏去呢?你又不知道你姑父的名字,住哪莊哪村?別說你找不到,我也沒處去找啊!”
趙春蓮說:“為今之計,隻有一個辦法了。”
“你說吧!”
“那我就隻好住到你家了?……”
“你住唄,又沒人攆你……”這句話董傳貴說得不是很幹脆,他也有他的難言之隱。
“不是住,是我要跟你……”趙春蓮也有難以啟齒的語言,話沒說完先用被子捂住了頭。
“不行不行,你把我當啥人了?”說話的雖說還沒十分說清楚,聽話的可是完全聽明白了。董傳貴漲紅著臉一口回拒。
“莫非大哥嫌棄我?”
“你別誤解我的意思。我是說,於占水雖然走了,可是他對你有恩德。萬一他日後回來,怎麽向他交待?為人處事,不能光看眼前,不能隻想自己……”
“大哥,你把我看錯了。我不是水性揚花的人,也不是沒有良心的人,更不是自私的人。”趙春蓮掀開被子坐了起來,一改先前綿綿甜甜的性情,提高了嗓門說,“以前正是為了報答於占水,我才決定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如今你不讓我走,我也沒地方去。可是你想過沒,長期在你家,不做夫妻做什麽?日子久了,別人怎麽說?反正我已經把我的事向你說清楚了,你是好人我也不是壞人,日久見人心,路遙知馬力,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下一步怎麽走,我聽你一句話,你說吧。”
這下好,幫人還真幫出“禍事”來了,這回賴上了不是?
董傳貴想想,趙春蓮說的也不無道理。人到了這步田地,讓誰誰都難呀!眼前的關口過不去,還談什麽長遠呢?他低頭深思,絞盡腦汁考慮了好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說:
“我有個想法,不知合適不?……”
趙春蓮想也不想,就說:“合適,合適,你說啥都合適。”
董傳貴一臉嚴肅地說:“在屋裏我們倆以兄妹相稱,出了門對別人說你就是我媳婦,給我爹也是這個話。”
趙春蓮詫異地睜大眼睛,驚問道:“大哥,你的意思是?……”
“你別管我什麽意思,你說行咱就這麽辦,你說不行就當我沒說。”董傳貴當然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想啊,這人哪可不能給塊金子就往兜裏揣,把什麽都當便宜占。人家正在難處哩,咱不能乘人之危,火中取栗。
趙春蓮不是傻瓜,她何嚐不懂董傳貴的良苦用心。她和人家素昧平生,人家這樣待她,她趙春蓮哪輩子修來的福?遇見的淨是好人。想著想著,不覺兩行熱淚潛然而下,哽咽道:“大哥,這不是毀了你嗎?……”
董傳貴笑了,說:“這有啥?我一個光棍漢,頂多背個名聲,短不了啥也少不了啥,我還白撿個做飯的呢!不管等到啥時候,隻要他來了,你們就全家團圓,你說這樣行嗎?”
趙春蓮一邊慶幸自己命大福大遇到了好人,一邊又暗暗責備自己命運多舛連累了好人。當然這對她來說算是最好的結局了,可是她不知道這種日子何時才會有結局?一天兩天好說,三月兩月也行,十年八載呢?如果占水不回來呢?……將心比心,調個個兒,人心都是肉長的。那個救了她一命的人,不但什麽也沒有得到,反而再把自己的青春和名聲搭上,早知這樣還不如當初從崖上掉下來摔死呢。莫非她就是人們所說的那種“掃帚星”嗎?想到這兒,趙春蓮猶如萬箭穿心,不由得涕淚交加痛哭失聲說:
“大哥,我對不起你……”
董傳貴坦然一笑說:“有啥對起對不起的?你如果說行,我就和我爹商量去了?”
趙春蓮含淚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