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兒時的女友
天理自有公論。縣上和公社都派人送來花圈。公社劉書記(主任)親自主持了追悼會。涼水泉子的村民全體出動為董傳貴送葬,就連那個朱三也裝模作樣地混在人夥夥裏,貓哭老鼠般地低頭致哀。
至於朱三是懷著一種什麽樣的心情來到這種場合,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他肯定在笑,盡管他哭喪著臉,裝得比所有人都痛苦萬狀的樣子。董傳貴死了,侯誌國是飯桶,村裏再也沒有人會站出來和他作對了。董榆生!董榆生?等他把奶瓶子扔了,牙齒長全了再說吧,而且那還要看他朱某人是否還健在,隻要他朱三留得三寸氣在,在涼水泉子地麵上,黃毛小子想翻天,誓比登天!
根據父親的遺願,墓地建在鳳鳴山的山頂。從這兒極目遠眺,整個涼水泉子盡收眼底,董榆生知道父親的用意,死後和生前一樣,他不願遠離他的鄉鄰和親人。墓地左前方大約半裏多路的地方,就是聞名遐爾的“三姓廟”。廟名是口頭傳誦,找遍裏裏外外所有的地方,均沒有“三姓廟”的字眼。倒是一進廟門,正堂大殿前的橫額上,書寫著“碧落蒼穹”四個大字,含意深奧,不知作何解釋。全村最有學問的人該是四爺了,以後抽空一定問問他,“碧落蒼穹”是什麽意思?董榆生小時候曾經到“三姓廟”來過幾回,那時候廟裏香火旺盛,一年四季遊人不斷,善男信女頂禮膜拜,虔誠之心,溢於言表。裏麵住著一僧一道,道人跑外交,一切夥食采購燒火掃除等雜務都由他操辦。老道的家就在附近不遠,時候長了還回去小住一半天。和尚負責內政,主管誦經、接待香客以及錢糧等大事。廟裏供奉的神像董榆生有好多還能說出名字,旁邊側殿裏還有唐僧等四人的塑像,朱桐生想把自己的褲帶係到豬八戒的腰上,無奈兩相對照不成比例,他多大肚子,豬八戒多大肚子?朱桐生搞惡作劇把腰帶掛到豬八戒脖子上,被老道發現,追出廟門足有半裏開外。如今這些早就蕩然無存,隻有“碧落蒼穹”尚在,亦是斑斑駁駁,缺撇少捺有橫無豎的。董榆生想,或許是當初紅衛兵根本沒有把這幾個字放在眼裏,劈了燒柴也沒有幾塊木頭,否則為啥沒有下狠手哩?
董榆生跪在父親坆前,遲遲不願離去。那個圓睜雙眼、怒目而視的麵容時時在他眼前環繞。父親含恨而逝、死不瞑目啊!他怎麽會不是父親的親生呢?盡管有人把那天“批判會”上的情形告訴了他,他仍然不相信那是真的。他始終認為那是朱三們杜撰出來用以騙人的慌言,天下根本就沒有這樣的事實存在。他是在父親的培育嗬護下長大的,他熱愛父親的事業而且自己也在從事著和父親同樣的事業。他雖然現在還不是***員,但是他確信總有一天,黨會相信他、接受他的。為了尊重母親,他決不向母親問長問短,隻當那是子虛烏有的事,本來嘛!
要想忘記也決非易事,一個聲音盤旋在他腦海中,死死地纏住他,時不時衝他喊叫兩聲:“董榆生,董傳貴不是你的親爹,你的生父在台灣!這事不是朱三一人知道,不信你去問……”
該去問誰呀?他想起了丁阿姨,丁阿姨肯定了解事情的內幕。要不,她怎麽總是問父親母親關係如何,為什麽沒有弟弟妹妹……。使他好生不快,心想丁阿姨管事太多,這些事也要問來問去。現在回想起來,很是蹊蹺,莫非丁阿姨話中有話?丁阿姨四十歲了不結婚,難道她對父親?……
董榆生斟滿一杯酒,恭恭敬敬舉過頭頂,然後輕輕地潑之於地。他想起父親的許多往事,父親對他,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假設不是親生,更顯出父親的為人,高風亮節、坦蕩胸懷,世上人有幾個能做到?他董榆生能有今天,全仗父親的庇護。別的不說,就是那次連夜背他去縣城看病,其情其景,至今仍曆曆在目。他最後一次見父親,也是在去縣城的路上,那個吊著一隻空袖筒子的瘦高身影,將永遠銘刻在他的心中。
父親走了,父親遠遠地離他而去了。心念至此,董榆生感到無限的悵惘與淒涼。他比誰都清楚,他知道父親是怎麽死的。正如七叔朱建明所說,蔣介石的子彈沒有打死他,美國人的炮彈沒有炸死他,幾個小人在背後放了一把火,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竟轟然一聲倒地。可見,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黑槍不但傷人骨而且傷人心。傷人骨的可醫,傷人心的難痊。善良的人總是把一切看得很簡單,想得很光明,他們不但希望強人念經而且還希望老虎戴上念珠。
董榆生不知是安慰父親還是勸解自己,總之是他不想用淚水來為父親送行,如果那樣,父親在九泉之下更難瞑目。他要讓父親的英靈永存,他要活出一個像父親那樣的人出來!
想到這兒,董榆生頓覺寬慰了許多,他把餘下的半瓶酒悉數撒在父親墳前。本來他從部隊帶回來兩瓶“青稞酒”是用來孝敬父親的,誰知最終卻成了父親的祭品。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猛回頭,後麵立著一個人。
幾年不見,侯梅生出落成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侯梅生說:“我來這兒已經有一陣了,插不上嘴,隻好幹站著。大叔和朱三叔不和,所以我也沒敢上你們家去,人多嘴雜,怕引起閑話。來,我給大叔磕個頭吧。”
董榆生眉頭微微一緊,說:“算了吧,地下淨是土……”
“羞,農民還怕土?天天土裏爬土裏滾的。活著土裏刨食吃,死了還得埋土裏。”侯梅生一條腿著地,雙手合十,對著墳頭揖了一揖。
董榆生興致索然,說:“你走吧,我想單獨一人再陪我爹一會。”
“我來幫你收拾。”
“你不用動手,我自己來。”
“榆生,你長高了,也長帥了,如果戴上領章帽徽就更帥氣了。這幾天我雖然沒和你直接照麵,可我老遠還是偷看過你幾回哩,畢竟咱們是老同學嘛!”
“那有什麽用?驢糞蛋外邊光,又不能頂飯吃。”
“榆生,你的組織問題解決了嗎?”
董榆生雙眉猛地一皺,想起了什麽,趕緊壓了壓,說:“還沒有。”
侯梅生沒有覺察出董榆生的臉色變化,仍舊自顧自地說:“我去年就入黨了,現在是大隊團支部書記,還兼著鐵姑娘隊的隊長哩!唉,再怎麽幹,還不是修地球的命。不像你們,下來就是工人,有個鐵飯碗……”
董榆生苦笑笑,沒有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