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山中美少女

一個女孩倚在大門口,聽到聲音衝過來,一頭撲到婦女的懷裏,聲音哽咽著說:“媽,您怎麽了?我聽他們說把您扔到半路上了,有心去找您又不放心家裏,媽,您把我難心死了……”

“快回屋說,快回屋說,”進屋點上燈,大嬸指著董榆生說,“狼女呀,不是你這位大哥哥,今天也許就沒媽了!”

借著燈光,叫“狼女”的女孩這才看清楚眼前這位既像解放軍又不戴紅領章的年輕人:他滿臉汗水,麵帶微笑,還有那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起來好麵熟啊!哦,他不就是那《月夜哨兵》上的解放軍叔叔嗎?那副畫就貼在他們教室的牆壁上,她天天和“他”見麵,沒想到今天看到“真人”了。女孩又驚又喜,搓著雙手,忽閃著明亮的眼睛,盯盯地注視著她的解放軍大哥哥,傻傻地笑著,半天不知該說啥、叫啥?

“你這個死女子,書都念到狗肚子裏去啦?見了恩人不磕頭,還愣在那兒幹什麽?”媽媽生氣了,坐在炕角上責備女兒。

“哎。”女孩慌亂中敬了個少年先鋒隊禮,剛把手舉過頭頂立刻意識到未戴紅領巾,急忙換個姿式恭恭敬敬鞠了個躬。心裏在暗暗怪媽媽:都啥時代了還興磕頭?說出來的話卻是,“謝謝你,大哥哥!”

董榆生立時羞紅了臉。四年的部隊生涯,除了和尚就是光頭,接觸的全是清一色的須眉好漢,哪有和女孩兒說話的機會?眼前這位小妹妹,穿著雖然破舊,但是幹幹淨淨整整齊齊。看年齡不大,頂多也就十四五歲,可是她氣質不凡,又不怯生,麵白如雪,雙目似電,梳一對黑油油的小辮子,紮兩根紅豔豔的頭繩兒。看人不亢不卑,說話不慌不忙。如果不是眼見,誰信深山陋舍裏還有這麽出色的小丫頭?

女孩張羅著做飯。大嬸礙於客人之麵,不便上炕就寢,半歪著身子在炕沿上小憩。董榆生幾次要走,都被大嬸苦苦勸住,非要他吃口飯才許動身。趁這時間,董榆生借著晨曦和昏暗的燈光開始打量起主人家的住室。房子不大,坐北朝南,應該是堂屋。一盤大大的土炕占去一半的地方。炕頭上三個小孩一男二女在被窩裏一字兒排開,伸出腦袋,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新來的客人。炕上僅有一張顏色黑灰的破席,上麵看得著的也就一床被子。屋裏沒什麽陳設,一張又當桌子又是麵櫃的木質高箱,算是這間屋裏最豪華的裝飾品了。桌子上方端端正正貼一張領袖像,左右兩旁一副條副。上聯是:聽話下聯是:跟***走領袖像左下角,掛著一個**包,書包上繡著紅字:革命到底。一條碎成條條縷縷的紅領巾,和書包掛在同一枚釘子上。屋地掃得很幹淨,屋地下幾雙大小不等的布鞋,不是幫子露口就是底兒破洞……

女孩端一鍋熱氣騰騰的洋芋進屋,炕上的小家夥們頓時來了精神,個個圓睜雙目,猛地往前躥了一截。最小的弟弟最先沉不住氣,帶著哭腔喊道:

“大姐,我要吃!”

“沒規矩!”大女孩一邊申斥著小弟弟,一邊挑了兩個黃澄澄的大洋芋雙手遞給董榆生,很抱歉地笑道,“大哥哥別笑話,山裏頭就這條件。”

小弟弟已經在小聲抗議了:“大姐昨晚沒做飯……”

董榆生把手裏的洋芋分一個出來拿給小家夥,說:“小兄弟,這個你先吃。”

小家夥瞅瞅大姐看看媽,沒敢伸手接。

大女孩說:“鍋裏有,別給大哥哥爭了,真沒出息,下來吃吧!”

這話真靈,好比是埋伏的士兵聽見了衝鋒號,小家夥們爭先恐後衝下炕。兩個丫頭多少還穿點衣服,小男孩幹脆就光著屁股下了地,也不管冷熱,好幾隻手伸進鍋裏抓洋芋。大女孩不好意思地瞅了董榆生一眼,轉過臉來喊道:

“行了行了,給爹留兩個。”

董榆生這才意識到,家裏還缺了一個人。

大嬸說:“狼女呀,給你哥擀碗麵吃吧。洋芋怎麽打發客人呀?”

“媽……”女孩噘著嘴嘟囔著,“都多大了,還叫人家小名?又不是我不會,又不是我舍不得……”

董榆生一個洋芋吃下去,搓搓手,站起來說:“不了,大嬸,我該走了。”

大嬸掙紮著站起來,攔擋說:“急啥呢?吃了飯再走。”

董榆生從內衣口袋子裏掏出一疊子錢,數了數,說:“大嬸,這是我的二百塊複員費,你們留著花吧!”

“不行,不行!”大嬸雙手推開董榆生,口氣堅定的說,“你救了大嬸一命,還不知啥時候能報答你呢,又怎麽好意思再收你的錢。榆生聽話,快把錢裝上,以後還要成家、娶媳婦……”

董榆生噗哧一笑說:“大嬸,我才二十歲,不忙娶媳婦。這錢您一定得收下,算我借您行不行?”

“傻娃盡說傻話。吃飯穿衣量家當,”大嬸邊說著話兒邊翻身出溜下地。穿上鞋想站起來,一下子沒站住,幾乎跌倒,董榆生和女孩兒一邊一個趕緊扶住。大嬸左右瞅瞅,接著又說,“榆生,你看大嬸家窮成這個樣子,拿啥還你,莫非叫女兒跟了你不成?”

“跟就跟!隻要大哥哥肯要我,我就、我就……”雖說是快人快語,但畢竟是婚姻大事。女孩兒盡管年齡小,這些事多少還是懂一些的,話一出口,才感到唐突,不禁臉熱心跳。想想董榆生的好處,心好人好,哪裏能碰上這樣好的大哥哥?索性把話說完整,“我就跟了大哥哥去!”

大嬸本無此意,隻是話趕上了,隨口就這麽說了一句,沒料到女兒倒當了真。細一想,榆生和女兒,一個內強,一個外剛,模樣也般配,真真是天生的一對。但往深裏一想,榆生是複員軍人,父親又在村裏當幹部。女兒雖好,隻是這個家不成,黑窩子裏頭出來的鳥,能飛多高?遂打消了念頭,說:

“丫頭,別難為你哥了。這麽大的事,哪是隨便說的?時候不早了,快收拾收拾,送你大哥哥走。”

董榆生是挨過餓的人,他深知挨餓的滋味。大嬸家的情況,他猜也能猜個七八,這個家快要揭不開鍋蓋了!至於其它問題,他想不了那麽遠也管不了那麽多。他見大嬸死活不接錢,就從挎包裏掏出一包點心,放在當麵櫃的桌子上,又把手裏的二百塊錢壓在點心下麵。憨憨一笑說:

“大嬸,我走了。”

大嬸正待要阻止,無奈拖著個病身子,心到腿不到,隻好眼巴巴瞅著榆生和女兒出門走了。大嬸慢慢挨到桌子邊,顫抖著手抽出那二百塊錢,攥在手心裏,忍不住潸然淚下,默默念道:

“榆生我的娃呀,大嬸知道娃是好心,可是你讓我拿啥還你的這份情啊?”

村裏人看狼女子和一個複員兵並排走在一齊,覺得納悶,都拿好奇的眼光看他們,有的人還交頭接耳,嘀嘀咕咕。那個“武工隊”打扮的漢子也在現場,突然像是悟出了什麽,故意放大嗓門吼道:

“還是解放軍哩!立場哪裏去了?打聽打聽什麽單位,告他去球!”

女孩理也不理,隻顧和她的大哥哥說話兒。董榆生問:

“你為啥叫狼女?”

“我媽把我生在狼窩裏,所以就起了個這麽難聽的名子。你以後可不敢叫我狼女,否則我就不叫你大哥哥了。”女孩嫣然一笑說。

“那你叫我什麽?”

“我叫你大灰狼哥哥。”

董榆生不由得咧嘴大笑,他已經好久都沒有這麽開心了。

女孩不等董榆生開口,接著又解釋說:“我叫吳天嬌,記住了:口天吳,天空的天,女喬嬌。下次忘了我找你算賬。”

“噢,記往了,記住了。吳天嬌,天之嬌女,好名字,有氣魄。天嬌,你們家就你一人上學嗎?”

“家裏窮,讀不起書,爹媽供我一人都困難。我現在在外縣上初中,媽不讓我考高原縣中,寧肯讓我多走幾十裏路,我就不信高原縣裏有老虎?”

“你爹呢?”

“我爹在公社的牛棚裏。生我那一年,村裏搞階級鬥爭,少一個壞分子,有人提議抓鬮,我爹自告奮勇,自己要了這頂帽子戴上了。人家笑我爹傻,我爹還說是個帽子總得有人戴,省得天冷了花錢賣。你沒見過我爹,我爹可好了。誰要說我爹是壞人,真正是眼睛長屁股上了。”

“你媽怎麽了?”

“我媽原先也是工作人,不知怎麽就下來了。外爺家成份高,舅舅繼承了’地主’帽子,媽媽充其量也就是剝削階級家庭出身,又沒幹啥違法的事。都是那個黃軍帽,狗日的公報私仇,想讓我給他當媳婦,瞎了他的狗眼……”

“哦?——”董榆生不由得深歎一口氣。也不禁暗暗佩服起眼前這位小姑娘,她年歲不大,頭腦清楚,說起話來有條有理,紋絲不亂,真應了那句老話,窮人的娃娃早當家。

吳天嬌一怔,詫異道:“大哥哥,你怕了?”

董榆生坦然一笑說:“不,我怕啥?”

“你是***嗎?”

“不,我不是……”董榆生最怕別人問他這件事,誰一問起他馬上想到朱桐生、想到那二百元錢。

“劉胡蘭十五歲就入黨了,我才比她小一歲,紅衛兵都參加不上,怪誰呢?大哥哥,你有心事?”

“沒有,怎麽會呢?”董榆生急忙掩飾道,“時間不早了,你快回吧,還要給你爹送飯哩!”

“大哥哥,你還會來看我嗎?”

“會,到時候我一定來。你歡迎嗎?”

“你說呢?”吳天嬌使勁地點點頭,兩隻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董榆生,足足有十秒鍾的時間。沒等董榆生回話,忽然她用雙手捂住臉,轉過身飛也似地朝回村的方向跑去。

董榆生原地不動,猛然間像是失落了什麽,心裏頭空蕩蕩的。抬眼望去,隻見吳天嬌單薄的身軀在寒風中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直到化作一顆綠豆般大小的圓點,在他的視線中逐漸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