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天堂和地獄隻有一牆之隔

早晨,全班戰士兵圍成一圈用餐。突然通訊員急急忙忙地跑來說:

“董班長,連長要你去陸軍醫院檢查身體,這是你的表。”

“體檢!”體檢意味著什麽?當兵的都知道,體檢就等於“提幹”。

姚成叫道:“班長,當了官要請客!”

“你是裁縫丟了剪子,淨剩尺(吃)了。”雷毅瞥了姚成一眼,嬉皮笑臉的說,“我建議,班長給我們每人買一盒’美麗’牌香煙,兩年沒抽過這煙了。”

“你還不是狗掀門簾子,嘴上的功夫大……”姚成嘴撅得老高,不服氣的嘟囔道。

“算了,你們倆別吵啦!讓班長快去快回。”副班長李向東接過董榆生的空碗。

“噢,你是急著想’轉正’呢嗎?”雷毅故意挑逗說。

李向東回頭一句:“你想當副班長了?”

“嗨,豬八戒撒尿,啥時候能輪到我頭上?不是還有老革命哩嗎!”雷毅用眼角瞟了瞟蹲在地上的朱桐生。

朱桐生誰都不理,啥話也不說,倆手指頭揑住碗邊兒,站起來不緊不慢地走到炊事班後院,把剩下的半碗稀飯倒進豬食槽裏。

一切都是例行公事,董榆生的身體本來就沒有啥毛病。進行到最後一個項目,一位中年女軍人脖子上掛著聽診器,問了問董榆生的情況,隨手翻開“體檢表”,忽然她叫了一聲:

“你叫董榆生?”

“是,首長。”董榆生邊係紐扣邊納悶:這位平時挺矜持的女官,怎麽一時三刻就變了腔調。

“老家是高原?”

“首長,表上不是寫著嗎?”董榆生暗自好笑,這女同誌就是麻煩,該問的也問,不該問的也問。

“你聽沒聽說過董傳貴?”

“大姐,您認識我爹?!”這回,該輪著董榆生變腔變調了。

“哎喲我的娘哎!怎麽是你呢?”女軍人站起來,兩手扶住董榆生的雙肩,眼睛裏閃著異樣的光,細細地端詳著董榆生,親切地問道,“小鬼呀,你知道我是誰嗎?”

一時把董榆生問懵了。陸軍醫院的丁院長,從沒結過婚連對象都不談的老處女,哪個能不曉得?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可是眼下他不知如何回答,嘴張了好幾張,也沒吐出半個字出來,隻是一臉的傻笑。

“我和你爹都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我們可是患難戰友啊!我給他去過好幾封信,怎麽,他就沒有給你提過?……”

董榆生搖搖頭。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父親和這位漂亮的女軍人聯係在一起。記得那年參軍離家時,父親還不滿四十,明顯就見老了。而今這位大姐,按說應該叫阿姨,叫老家的人看看,說二十幾都有人信哩!

丁蘭巧見董榆生半天不開口,又問道:“小鬼,你爹身體還好吧?”

董榆生眼圈一紅,說:“阿姨,我和爹四年沒見過麵了。”

丁蘭巧嘿嘿一笑,嚷道:“不說了,不說了!咱娘倆見麵是喜事,快,洗洗手,吃飯去。中午咱倆下館子,小鬼你說你吃麽?”

董榆生故意打諢說:“阿姨我不吃饃,我們食堂天天吃饃。”

丁蘭巧把毛巾遞給董榆生,笑嗔道:“你這個壞小子!阿姨再摳,也不在這幾個錢上說話。我不是請你吃饃,我是問你吃啥。我們山東老家不說這個’啥’字……

董榆生提幹的命令變成了複員的“通知”,這無疑於從天堂跌入地獄,剛出澡堂子就鑽進冰窖。小夥子想不通,如果不是丁阿姨當院長,他還真以為是醫院作了手腳哩!他一時難以接受,找連長,連長佯裝不知。找指導員,郭富榮閃爍其詞,不做正麵回答。董榆生好歹也是個老兵,也知道軍令如山之說,找誰也無用。隻不過事前沒思想準備,感情上一下子接受不了。過後再一思量,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嘛!也就再不吱聲了。董榆生正在收拾行李,司令員派人送來一封信,裏麵還有一百塊錢。董榆生打開信紙,上麵寫道:“小鬼,這陣你可能在罵娘!我雖然作為司令員、軍區最高首長,但有些話我說了不算。我認定你是個好兵,在你的問題上,我至少是過問了。臨分手之際,我想送你一句話:路還長著哩。晴天、刮風、下大雨,都是自然現象,哪種現象占主導地位呢?這一百塊錢原封不動地交給你父親,不要提起那檔子事,我內心漸愧,沒有帶好兵……”

看著看著,董榆生不知是一種什麽樣的滋味在心頭。自從上次發生了那件事,如今已過去兩年多了,司今員還在為此事操心。雖然最後什麽結論都沒有,但讓司令員掏腰包在情理上總也說不過去。董榆生托指導員把錢給司令員送回去,郭富榮又是搖頭又是擺手,連連說:

“算了算了,你饒我一次好不好?老頭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你是叫我找挨罵去呀!明擺著的事,哪個不清楚?司令員那麽大的官,還不照樣束手無策?錢你帶回去,也許他心還好受些。過了這個村就是下一站了,這事就算完了,該忘的就忘了吧,存在心裏添堵,好比吃了隻蒼蠅似的。

董榆生倒是想忘,他能忘掉得了嗎?善良的人總是從善良的角度考慮問題,他有時也想,是不是朱桐生真的丟了二百元錢,這錢讓另外一個人拿走了。如果真是這樣,他對老朱還有些歉疚。那天畢竟是他值班,鑰匙就在自己的衣服口袋裏,隨便掛在衣架子上,莫非是有人鑽了空子?這麽這另一個人到底是誰呢?全班十個人,副班長不會、雷毅不可能、張國平不像、姚成……。數過來數過去,竟沒有一個人符合條件,最符合條件的人就是“受害者”本人。看來這在中國破案吏上又算是一件千古小奇案了。案雖不大,但要具體放在一個人的頭上,恐怕就不隻是名聲問題。上至司令員,下至指導員,軍區保衛處,各有關部門,明查暗訪,內清外調,除了老虎凳、辣椒水,什麽辦法沒想過,什麽辦法沒用過?最後小偷和錢一起從地球上消失了。不不了了之、草草收場又能怎樣?如果是某人拿了這筆錢,批評批評,教育教育,退還失主,給個處分,以儆效尤也就是了。如果是假案,那就另當別論,起碼也是誣陷,朱桐生必被開除軍籍,他的這一生基本也就如此了。董榆生有時這麽想,他又不敢這麽想,他寧肯信其有,也不敢信其無,那是關係到一個人的政治生命啊!至於領導是怎麽想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就要離開軍營了,董榆生心事重重,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朱桐生從後麵走過來,拍拍他的肩,遞給他一支煙,笑嘻嘻地說:

“老鄉,上街轉轉?”

董榆生回頭一看,朱桐生早已換了一套淺灰色的便裝,平頭光臉,喜眉笑眼,好不風光!他不想駁了朱桐生的麵子,遂把香煙接過來,夾到耳朵上,說:

“你去吧,我還有事。”

朱桐生已經好久和他不說話了。有時想起來也懶得開口,雖說是男人要大度,不要小家子氣,可那要分什麽事。人家把你往火坑裏推,你還有心回過頭來呲牙一笑嗎?

朱桐生獨自一人搖晃著身子出門走了。他的床頭平展展放著一封信。董榆生走過去把信封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信是朱三叔寫的,昨天剛到。董榆生有心把信拿出來看看,思忖再三,總覺不妥,仍舊原封不動地放回原位。觸景生情,他開始想家了。

他曾經給爹承諾:先解決組織問題,然後當軍官,再……。現在看來,他當時是多麽幼稚,今生今世,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了。盡管他盡了力,但卻一事無成,他不知見了父親該怎樣說話?

突然,大門口進來一輛小車,有人在院子裏扯著嗓子喊董榆生。董榆生猜想是不是司令員有事路過,如果是那樣他一定要把那一百塊錢還給司令員。

車上不是司令員,丁蘭巧老早就打開車門,招手示意他上車。

“小鬼,你是怎麽搞的?明天就走了,也不言語一聲。““阿姨,我是、我是……”董榆生囁嚅了半天,也沒把話說清楚,照實說,他把這事還真忘了。

“行了,別你是我是的了,鐵隨你爹!”丁蘭巧一邊數落,一邊從後座上往外拎東西,“榆生,別想不開,回就回吧!你母親身體不好,你父親又是一條胳膊,跟前沒個人,時間長了也不是個辦法。這是我給你母親扯的幾塊料子,這是我給你父親稱的幾斤茶葉,這是伍百塊錢……”

董榆生不敢收這麽重的禮,急忙用雙手推開。丁蘭巧變了臉,斥道:“你小孩子家懂得什麽,我和你爹是麽關係?”

丁蘭巧自知失口,忙解釋說:“我們是一塊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你忘了?”

“阿姨,我怕我……”

“怕什麽,阿姨又不是母老虎。回去告訴你父親,就說過幾天我休假,我去看他。另外,”丁蘭巧壓低聲音,小聲說,“家裏可能出啥事了,趕快回去看看,知道不?”

董榆生一怔,問:“阿姨,哈事?”

“我也說不清楚,你回去就知道了。”

這無形中又給董榆生添了一重心事:家裏出事了!家裏會出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