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英雄死在無名之下

風依然在下刮,雪依然在下。屏聲靜氣的人們,忘記了寒冷,伸長脖子豎起耳朵,兩眼直直地盯著台上講話的半人猿。他的頭尖而無發,由於他的頭佝僂著,人們所能看到的除了他的頭頂就是上翹的下嘴唇。偶爾呲出兩排長牙,下牙至少比上牙長出一個毫米。隨著上下牙齒的交換,他的聲音變成語言:

“……他老婆不是他老婆。趙春蓮是一個被國民黨遺棄的官太太,董榆生也不是他兒……”

董傳貴騰地站起,高大的身軀尤如一棵迎風屹立的巨樹。他的敵人深深懂得,要撼倒像他這樣的人,不能從正麵進攻,隻有側麵或者背後才是他的致命點。由於氣憤至極,他的心在顫抖、身在顫抖,就連那一隻空洞無物的袖筒兒也在跟著顫抖。麵對這一幫流氓,隻見他雙眼噴火,用他隻僅存的手指向台上,厲聲罵道:

“你放屁,你血口噴人!……”

會場頓時炸了鍋,叫罵聲、譏笑聲、風吹雪飛吵鬧聲連成一片。兩個早有準備的基幹民兵氣勢洶洶地走過來,不由分說地按住董傳貴的後背,拚死力地往下壓。

朱三手裏拎著話筒子,連連朝台下喊道:“民兵同誌注意了,董傳貴同誌是榮譽軍人,為革命立過戰功,不能對他搞武鬥!”

董傳貴掙脫兩個民兵的束縛,怱一下又站起來,指著朱三據理力爭說:“朱三,你狗日的不是東西!趙春蓮幹過什麽壞事?董榆生生在涼水泉子,長在涼水泉子,大家看著他長大,他哪一點不好了?你連一個娃娃都不放過,你還是人嗎?”

朱三點燃一支香煙,吐出兩個煙圈,冷冷一笑說:“傳貴同誌,黨的政策你比我懂,要正確對待群眾、正確對待運動嘛!”

“專案組長”擦擦禿腦門上的汗珠子,繼續念道:“據查,解放前夕,趙春蓮和一國民黨軍官勾勾搭搭,後來此人下落不明,估計在台灣身據要職。另據本村革命群眾反映,董傳貴和趙春蓮成親隻是一種假象,晚上趙春蓮獨自一人睡在炕上,而董傳貴卻打地鋪睡地下……”

董傳貴大叫一聲,昏倒在地。

是夜,趙春蓮守在董傳貴的身邊。她輕輕地無數遍地撫摸著丈夫滾燙滾燙的臉頰和冰涼冰涼的手臂,白天的事情她已經聽人說了。肝腸寸斷的她,恨不得立時就死,如果這能換回丈夫的清白,或者會使朱三們良心發現,以至於再不去找兒子的麻煩。榆生在部隊已經四年了,這中間沒有回過一趟家。不說別的,就說一個十六歲的尕娃娃一出門就是四個三百六十五天,不見爹不見娘的,能不操心?她本來早就想和傳貴一道去看看娃的,隻因為他們班上發生的那件事至今也沒有了斷,她不好意思去見娃的首長和戰友。當然她相信她的娃決不可能幹出那種偷雞摸狗、丟人顯眼的事,但這話又給誰去說呢?還好,部隊上的領導總算是明察秋毫、辨明是非,榆生前不久來信說,他可能很快就要入黨提幹了。可是眼下遇上這檔子事,對娃的前程會有影響嗎?

屋外雪還在下,隻是風刮得小了。地上白白的、厚厚的一層。董萬山放心不下,不時地敲門進來看看,趙春蓮安慰說:

“爹,您緩著去吧,有事我再叫您。”

趙春蓮記憶猶新,董傳貴那年參軍前腳剛走,狗日的朱三就不懷好意地天天貓在他們家。裝腔作勢地幹這幹那,嘴裏說的比蜜還甜,其實肚子裏藏著歹心哩!從打她罵走朱三那天開始,狗日的再沒敢進過她家的門。隻是傳貴從部隊上回來以後才覥著臉來過一兩回。趙春蓮明白,丈夫蒙受的恥辱,兒子前程的影響,都跟她與朱三的關係有關。都是因為她罵了這個王八蛋,他才設計出這麽大的陰謀坑害他們全家一切皆是由她而起,她不由地暗自恨自己、怨自己,責罵自己是掃帚星,害了丈夫害兒子。可轉念又一想,她這一輩子並沒有害過什麽人呀!別說害人,一隻小雞小狗都沒害過。她雖然不信神、不念佛,但活人的道理她明白。丈夫董傳貴更是一條可敬可佩的錚錚鐵漢,他為了他們母子,舍棄了軍隊轉業進城當幹部的大好機會,甘願回到偏僻而又貧困的涼水泉子陪伴他們母子。如果不是於占水娶了老郎中的女兒為妻,恐怕他至今還在過著守著老婆打光棍的日子。他圖的是什麽?他不但救了她、救了她的兒子,還讓她有了一個完整的家。如果當初他一走再不回家,不知她母子如今會是一個什麽樣子?本來部隊上有一位挺好的女孩鐵心要跟他的,他的心始終就沒動一下。人家那個女孩給他來了那麽多的信,他竟然一個字的回信都沒有。說他心狠他的心狠如鐵石,說他心軟他的心能化石成水。他對待那個山東女孩就像是一塊又硬又頑固的石頭,他在他們娘倆心中尤如頂天立地的巨石,他就是靠山,有他就有安全,有他就有一個溫暖的家。他救了她,可是她害了他。不是因為她那件事,朱三那夥人即便想害他也無從下手呀!想到這裏,趙春蓮已是淚流滿麵,她把臉撫在丈夫的胸前,小聲念道:

“傳貴呀,你聽為妻一句話,你千萬千萬不要胡思亂想。再怎麽著,天也不會塌下來,這個家可不能沒有你呀!你想想,爹老了,我一個婦道人家,榆生又在部隊上,你要是有個好歹,這日子可怎麽過呀?咱不和那些人一般見識,他們願意咋說就咋說去!再怎麽著,這天下還是***的天下,你是***,他們殺我也不會殺你呀!就算他們想殺我,總得找個借口吧,找人打架都要先找由頭哩!為妻是啥樣人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我一不管政事,二不管民事,刷鍋做飯的一個老婆子,礙著誰的事了,幹啥非要和我過不去呢?這不是上麵的意思,肯定是有人借機公報私仇。傳貴,你放寬心,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大不了叫榆生回家種地就是了。日子怎麽著不是過?從今往後,咱們家誰也不出頭、不露麵,不爭不搶,好好當個社員。有糧吃糧,沒糧吃糠,沒糧沒糠了挖野菜吃也餓不死人。你忘了那一年你和榆生上後山挖凍洋芋的事了?真要有一天,你老了,動彈不成了,叫榆生喂飯喂水、端屎端尿侍候你。你知道,娃可不是沒良心的娃,你天天牽心他,他也時時念叨你。前幾天不是還來信說讓你少抽煙、少喝酒,他說今年過年他就可以請探親假回來看你了。傳貴,你醒醒,明天我就去自首,大不了叫那些狗日的再刴我一條膀子,咱倆合起來還有一雙整手哩!傳貴,我的話你聽見了嗎?我的話你聽清楚了嗎?……”

趙春蓮如泣如訴,邊哭邊說,董傳貴胸前的被子都淚濕了一片。其實董傳貴已經醒了一陣了,妻子的話,字字句句,言深意切。這條鐵打的漢子也不禁不被妻子的真情所感染,好多次感動得幾乎要流下淚來。好男兒此生不後悔,這一輩子他雖然沒有創下轟轟烈烈的基業,卻做了一件救人於水火之中的善事。他自認為他對得起他的妻子、兒子,還有那個叫於占水的陌生人。於占水是不會回來了,好在兒子已經長大了。唯一歉疚的是他的老父董萬山,但正如妻子所說榆生不是沒良心的人,他會照顧好他的爺爺。榆生的前途可能要受影響,這是讓他最揪心的事。妻子都知道,這是***的天下,妖魔鬼怪能橫行多久?善惡顛倒、黑白混淆,這肯定不是黨的本意,他老人家知道下麵發生的這些事嗎?董傳貴邊聽妻子的訴說,邊整理自己的思緒。隻是口幹舌燥,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掙紮著伸出手,示意要喝水。他喝下幾口水,潤潤嗓子,這才感到稍稍好了一些,他睜開眼睛呆呆地望著妻子,淒然一笑說:

“春蓮,我、我怕是活、活不成了……”

“傳貴,你、你不敢胡說。你知道我膽子小。”

董傳貴張口要吐,趙春蓮趕快拿條毛巾接住。董傳貴嘔吐數聲,趙春蓮翻過毛巾一看,上麵幾被鮮血染紅,大驚失色問:

“傳貴,你怎麽了?”

董傳貴強力忍住,苦笑笑,說:“沒事……。春蓮,我、有話、對你、說……”

趙春蓮急忙靠近,淚眼兮兮地勸道:“他爹,你不舒服,就少說兩句吧!有話明天再說,啊?”

董傳貴搖搖頭,執意要說。趙春蓮隻好再靠近一些。董傳貴伸出那唯一的大手,把妻子臉上的淚珠兒抺去,情深意重地望著親愛的妻子,緩緩地說:“他們、不是為、你,而、是、為、我。我死了,就、沒、事、了。我死不足惜……隻是可惜了……我的榆生!”

趙春蓮淚如泉湧,強壓悲痛,苦苦哀求道:“傳貴,你忍一忍,別想那麽多。等你病好之後再說不遲,啊?”

董傳貴慘然一笑道:“你讓我說。再不說,就、沒、機、會、了。榆生、我、的、娃,讓他回家,讓他回家!農、民、也、是、人!……”

“傳貴,傳貴,你不能,你不能撇下我一個人啊!……”

“哭啥呀?”董傳貴拚盡最後一口氣,微微一笑,說:“春、春蓮,你、是、個…好、女人,咱倆…來世再、再……”

董傳貴單手高舉,握成拳頭,怒目圓睜,含恨而逝,年僅四十二歲。